帝王如是想著,麵上也多了幾分和顏悅色,他微微舒緩了眉眼,對著老太醫輕輕頷了首:“好,朕知曉了。”


    “你們且去給他開些藥罷。”


    “喏。”老太醫恭謹應是,而後轉頭將白景真二度包了個圓。


    一行人圍著青年絮絮叨叨的叮囑了半晌,待到這群太醫離去,白景真手頭已然塞滿了各式藥方,和太醫們臨時書寫下來的、他近日調養之時需要注意的諸多事項。


    再算上那些他們回去準備,暫還沒能抓好配齊送過來的藥,青年覺得今兒他要怎麽趕回住處,還是個天大的麻煩。


    白景真抬手按了按發痛的眉心,心下憋不住一陣悵然。


    他靜靜整理好手頭那些寫滿大小字跡的宣紙,正欲尋個由子起身與那病榻上的帝王告退,孰料後者竟先一步開口出了聲。


    “近來朝中之人越發催促朕立下東宮儲君。”元濉目光平直地定定看著榻上床帳,眼珠一動不動,“景真,對此事……你有何看法?”


    青年聞此不由心下一凜,麵上不動聲色:“陛下,奴才不過一介天家死士,委實不敢妄議朝政。”


    “無妨,朕準你議論。”文煜帝擺手打斷青年的推辭之語,眸中微現出一分不耐,“並且,朕想聽的是實話。”


    “……那麽,陛下。”白景真知道自己已無後路可退,隻得起身端了雙臂,稍顯淩厲的清雋眉眼被他深深藏在了衣袖之下,“前朝的大人們,又向您推舉過哪位殿下?”


    “還能有誰。”元濉冷笑著扯了唇角,眉眼間的輕蔑渾然不加掩飾,“左不過是靜淑那兩口子和他們那尚未降世的孩兒……都是群廢物。”


    “朕從不覺得靜淑和宣寧侯,會是什麽上佳之選。”


    路家的狼子野心近乎昭然若揭,若非他病得的確太重,前朝又無甚能獨挑大梁的治世之才,他早便將路家連根拔了去。


    他們當真認為他不知道那路驚鴻心中打的是什麽算盤?


    可笑,這世上沒人比他更清楚他的意圖,他不揭穿,隻不過是留著他們路家有用罷了。


    何況……他終盡一生都不曾求得一子,那兩個女兒的性子又慣來猶疑軟弱,怎麽都不像是能穩坐江山的樣子。


    路氏這樣野心勃勃、雖掌實權卻又著實沒多少斤兩的玩意,顯然是塊再好不過的磨刀石,留著給下一任帝王練手正好。


    元濉無聲嗤笑一口,其實能文能武、被他一手調||教大的白景真無疑是極好的輔國之材。


    奈何他在宮中做了近二十年的死士,在朝中的根基實在太薄太淺,想要長到能與宣寧侯等人抗衡,尚需一段不少的時日,他大可將他直接提拔為朝中重臣。


    現下看,隻能從長計議了。


    帝王斂眸,瞳底寒光乍現,他一直覺得扶離開國三百年,元氏的代代單傳簡直像是個可怖的詛咒,且他在那九五至尊之位上坐得越久,這樣的感覺便越發強烈。


    是以……他這一生都未嚐得到一個男兒,未必就是件十足的壞事。天籟小說網


    這帝位他坐得委實倦了,元氏的氣運大約也是要盡了。


    巔峰之上,步步如履薄冰,這樣的日子令人痛苦又窒息——若真絕了,那絕了便絕了罷。


    元濉閉了閉眼,臨到這一刻,他竟無端想起了墨景耀,想起了遠嫁到乾平去的小清。


    穀瀎</span>他在暗中與姓墨的那老家夥爭鬥了一輩子,到頭來卻仍舊忍不住的想要羨慕他。


    他羨慕他此生能得一真心之人,又羨慕他能有一雙那樣乖巧聰慧的兒女。


    數年前那臭小子帶著小清偷偷趕回扶離遊玩時,他曾遠遠的見過他們一眼——那小兔崽子大概以為他對此事渾然不察,其實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虞朱之內,各國眼線密布,他早在十幾年前便已收買了虞朱那唯一的大將,所以,不待他們娘倆踏出虞朱的國土,他這頭就已經得到了消息。


    要不然,他倆哪能那麽輕易地便進得京中。


    不過……六歲稚齡便能想到讓他娘扮成商賈之女,帶他潛回扶離這樣的損招,那小崽子的腦袋倒還真算得上靈光。


    是個好苗子,眉眼也專挑他爹娘好看的地方長,長大了指定是一方禍害,就是不知道,這禍害又會被哪家的姑娘囫圇個的撿了去。


    他有時候會想,若是小清還在,他把這元氏的江山,交給她、交給那個孩子,似乎也挺好。


    小清可比他溫和多了,教出來的孩子也一定不差。


    元濉唇邊不受控地浮起道極淺的笑,這笑令他的嗓音聽起來都不再如先前那般低啞,他低頭看著錦緞的被麵,略略垂下了眼睫:“景真,朕想聽聽你的看法。”


    白景真聞言沉默了良久,直到他那端著的手臂隱隱發了酸,這才盯著腳尖,輕聲吐出一句:“陛下,您不止有靜淑公主這一個女兒。”


    “你是說……熙華?”帝王高高揚起眉梢,似是驚詫於他給出的這個答案,“你怎會突然想起她?”


    “陛下,熙華公主年齡尚幼,不曾定親,暫不會為夫家掣肘。”青年的眼神沉靜非常,“且血濃於水,靜淑公主,究竟是元氏的子孫。”


    “再者,若各大世家能相互牽製,前朝亦可得一時太平。”


    元濉不置可否,隻似笑非笑地重複了他所說的話:“一時太平?”


    “是的,一時。”白景真答了個誠懇萬分,“陛下,眼下我們所缺少的,便是這‘一時’。”


    一個足夠讓儲君成長為合格帝王的時間。


    他們差的唯有這一時。


    青年話畢便不曾繼續言語,元濉聽罷耷拉著眼皮思索了片刻,隨即輕輕點了指頭:“你的意思,朕聽明白了。”


    “此事朕還需細想一番,景真,你且下去拿藥養傷罷。”


    “喏,奴才告退。”白景真應聲行揖,禮畢輕著手腳小心退出了門去。


    帝王轉眸瞅著青年的背影,又瞥見他帶著點瘸拐之意的右腿,忽的心念一動,下意識微微揚了聲線:“景真。”


    青年駐足回身:“奴才在,陛下還有何吩咐?”


    “……你那腿,不必刻意裝著了,於你而言,傷好八成與痊愈無甚異處。”元濉眼神微飄,“朕不會過分追究十四、十七等人亡故之事。”


    “莫演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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