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狄管事先前是參過軍、入過伍,上過戰場,”慕大國師彎著眉眼,一番話說得可謂是婉轉至極,“還是做過獵戶、屠夫一類,常日需要沾血的營生?”


    墨書禮主仆二人聞此先是一愣,而後青年問詢一般回頭瞅了眼身後的凶麵管事,後者對著他微一搖頭,隨即上前一步,端起袖子拱了手。


    “先生當真道行深厚、敏銳非常。”狄管事咧了嘴,本來凶悍不已的麵容,在這笑意的映襯之下,竟多現出了幾分老實憨厚,“不過小人不曾入過伍,也未嚐做過什麽屠戶。”


    “隻是年輕之時,曾落草為寇,手上犯過條他人的性命罷了。”


    慕惜辭眉梢微挑,順勢發問:“哦?落草為寇?”


    “是的,先生。”狄管事應聲頷首,提及這遭陳年舊事,他倒也沒覺有什麽可避諱的,大大方方地便將之吐了出來,“小人生在易州,世代以伐木為生,是山中樵夫。”


    “小人十二歲那年,恰逢縣令為母過壽,苛增稅收、大興土木。”


    “先考為那稅款日夜趕工,積勞成疾,一日神情恍惚,不慎為刀鋸所傷,後傷口化膿,久不見好,又趕上夏伏,終染病去世,獨留小人與母親相依為命。”


    “彼時小人年齡尚幼,一時做不起那伐木之工,先妣便采桑養蠶,紡紗織布,不時再繡些零碎的荷包香囊,每逢縣中開市,拿著那些布匹香囊,去市上換些銀錢、買些米糧。”


    “先妣的繡工尚可,如此倒也勉強足夠我母子二人糊口度日。”凶麵管事一板一眼,說了個文文縐縐。


    “小人十四便開始上山伐木,十五歲時,先妣上街販布,偶遇縣令公子——先生,您別看小人生得五大三粗,先妣當年卻著實樣貌清秀,年少時,也是十裏八鄉排得上號的俊俏姑娘。”


    “那公子見先妣風韻猶存,頗有些姿色,竟動了歪心,提前藏在了出縣的必經之路上,待先妣賣盡布匹、返家之時,伺機將她擄去,折辱了她。”


    “先妣不堪受辱,回家後當夜便懸梁自盡了。”說到此處,狄管事不由呼吸微滯。


    “小人接連喪了父母,難免失了理智,在變賣家中值錢物件之後,耐著性子在縣中蟄伏半月有餘,總算尋到了機會,一舉殺了那縣令公子,為母報仇。”


    “小人自知殺了那公子,縣令必會派盡縣中衙役,捉拿小人,於是連夜逃出縣令,進山投奔了林中匪寇。”


    “孰料小人剛上山不久,易州州牧就下令清剿各地的山匪……小人由是又被捉拿回了縣衙大牢。”


    “那縣令認出了小人,當即判了小人一個秋後斬首。”狄管事笑笑,“哪成想,許是小人命不該絕,未到秋日,那縣令便先因貪贓枉法、魚肉鄉裏而被人檢舉,為州牧革職查辦、收押候審了。”


    “因那縣令過去所犯的惡事太多,冤|假|錯|案的案底也累了足足一摞,州牧派下的幾位大人怕無故枉死了無辜百姓,便將牢中犯人一一拉了出去,重新審問判了案。”


    “輪到審問小人的時候,恰趕上殿下隨侍從趕往易州尋醫,途徑本縣,借宿縣衙。”凶麵管事說著斂了斂下頜,端在胸前的兩手微收。


    “殿下聽聞小人平生之事,心生憐憫,特收小人做了府中小廝,後又悉心教導小人看書習字……”


    “僥幸能入皇子府,小人已是感恩戴德,今竟又得殿下教誨,自是不敢懈怠半分,小人如是跟著殿下習了數年的詩書。”


    “奈何小人出身鄉野,身上俗氣難退,又生了副粗鄙麵相,這才落得這一身不倫不類的氣度。”管事話畢低目,“想來先生看到的那股血煞之氣,亦是源自於這段往事。”天籟小說網


    “原來如此。”慕惜辭聽罷微一點頭。


    易州離著京城足有千裏之遙,似這般天高皇帝遠的偏僻地界,的確易養出那等慣好魚肉鄉裏的無恥小官。


    她前生做國師時,便曾順手解決過不少這樣的地|方|官|員,這狄管事的運氣算是不錯,起碼既為母報了仇,又尋了個相當好的去處。


    ——同樣被這等狗官害得家破人亡,卻無處討還公道的,這世間還不知道有多少。


    小姑娘想著不禁垂下了眼睫,眸中晃過一線不甚分明的悵然,作惡之人是除不盡的,也不是所有入了仕途的學子,都能守住當年讀書時的那一顆熱血丹心。


    他們能做的,唯有“盡己所能”四字罷了。


    盡己所能早日平了這大爭之世,盡己所能拔除他們能尋到的汙吏貪官,盡己所能護佑一方百姓……如是而已。


    “不過,說到這個,貧道倒有些好奇了。”慕惜辭無聲歎氣,轉眸定睛,“殿下要尋醫,怎不將那醫者召入宮中,反而親自帶著侍衛,跑了那般遠?”


    “還不是當初年幼性急,既等不得,亦嫌京中拘束。”墨書禮含笑彎眼,“加之那老醫者又上了年歲,不便入京,這才央了父皇,讓他允了小子出京求醫。”


    “這怪不得。”小姑娘眨了眨眼,她倒沒想到,這位看著甚有書卷氣的皇子,幼年竟也是個急性子。


    知曉了那凶麵管事一身血煞之氣的由來,慕大國師便不再糾結於此事。


    她與這主仆二人又談了兩句無關緊要的閑話,叮囑過青年讓他慎用寒劑,轉頭就將兩人送出了頂樓。


    待狄管事小心把那清瘦病弱的青年連人帶椅抱上馬車,墨書禮忽的拉住他的衣袖:“狄常,你怎麽看?”


    “殿下說的……”狄管事擰了擰眉,“可是治腿之事?”


    青年不語,隻輕輕一點下頜。


    “殿下,依奴才看,那‘妄生道人’,確乎是有幾分本事。”狄常沉吟,“就是那‘九成把握’和‘後續要看造化’,聽著讓人有些不安。”


    “不若這樣,殿下,您先不急著做那決定,讓奴才再幫您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什麽別的門路,能治您的病。”


    “左右那道人要出一趟遠門,年末才能回來,咱們一時半會亦尋不見他的人影,這段時間空著也是空著,再就不如再好生找找了。”


    “若是真尋不到,等著明年開春、這妄生先生回了京,咱們再來樓中找他,也不算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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