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大行皇帝出殯。


    白景真立在群臣之中,冷眼看著周圍眾人麵上那或真或假的悲意,心頭涼得宛若一潭結了冰的死水。


    那尊精美而華貴的金絲楠棺槨就擺在那高台之上,台前又陳列著一排排的瓜果香燭。


    他知道那棺槨是空的,其內隻放了那套帝王從前穿戴過的袞冕,又壓了兩塊不輕不重的石板。


    元濉的屍身,早在今晨入殮時,便被他派人偷偷換了出去。


    他依照老人生前的遺願,在滄瀾山最高的那座山峰頂上尋了處風景極好的福地,將他好生安置在了那春有百花、夏有濃蔭,伸手便能觸的到天上雲霞的地方。


    “起棺,跪——”老太監甩著拂塵,發啞的聲線內是遮掩不去的大悲大慟。


    眾臣應聲,呼啦啦地跪了一地,青年隨著他們拂衣屈膝,眸色平靜而不生波瀾。


    “叩首——”眾人俯身,哭聲即刻震動了整個皇城,沉重的楠木棺槨被人寸寸搬離了高台,運靈的馬車緩緩踏過城中那條新辟出的神道。


    縞素覆滿了整座京師,皇寺裏遲來的喪鍾響徹了京郊。


    三萬聲的鍾鳴之內,白景真仰頭看了眼秋日透藍的長天。


    九月的枝頭枯葉幾近落盡,風卷起一縷薄煙,吹散了天邊最後一綹絲一樣的雲,獨留一塊湖似的鏡。


    ——陛下,您終於自由了。


    *


    “微臣白氏景真,見過靜淑殿下。”白景真低順著眉眼,恭謹萬分地端了廣袖,對著元靈薇行了個極標準的揖禮。


    大行皇帝出殯後不久,先前尚留在青陽宮內哭喪的眾臣便陸續尋了理由,各自離去了。


    而他身為太子太師,自當留下來幫著儲君處理前朝在帝王喪期生出的諸多事宜,便未曾急著走,這一等,卻恰瞅見了那青陽宮外、正欲向著後宮行去的元靈薇。


    眼下先帝的遺詔已然被公之於眾,朝野上下自已知曉那靜淑公主元靈薇,就是未來的長公主兼那實權在握的攝政王。


    是以,正代表著當朝嗣皇帝的白景真上前與之打聲招呼倒也合情合理,元靈薇循聲回眸瞥見他後,隻略略怔愣了那麽一息半瞬,眨眼間麵色便已恢複如常。


    “白大人。”回了身的元靈薇微一福身以作還禮。


    雖說若單論身份,她這個未來的長公主兼攝政王,理應高上麵前這青年不少,本當無需還禮。


    奈何現下她雖有輔政之權,手頭卻並無半塊兵符軍令,手無兵權的長公主自然比不上禁軍在握的未來太師——她當然不敢輕慢於他。


    元靈薇斂了眸,眼睫之下的黑瞳閃了又閃,打先帝留下的那份遺詔示公、詔書內又點明了禁軍兵符的歸處後,這前朝諸多黨羽,便被明晃晃地分成了三個大派。


    一為以她夫君宣寧侯路驚鴻為首、路氏為基的一幹文臣;二則是以太子太師白景真為首、鎮國將軍府為輔的諸多武將;第三是暫以她為首、包括幾名先帝近臣與兩朝元老在內的一眾中立臣子。


    這三派人在朝中相互拉扯、互相牽製,現下的扶離前朝,竟也難得見著了幾分穩定之象。


    至說這三派人馬……


    女人的瞳仁不由輕晃——路氏心中到底打了些什麽樣的主意,她心下大抵清楚一些;而她本就是元氏的子孫,定然是要想辦法守好他們元家的江山社稷。


    可眼前這位白氏後人……


    她還真不知道白景真腦中究竟在想些什麽,也不明白她父皇為何要在臨死之前,將皇城禁軍的兵符,交給這位白氏的遺孤。


    他就不怕,白景真因著昭武將軍府滿門抄斬一事,而恨毒了扶離、恨毒了元家?


    元靈薇心頭如是想著,麵上卻不肯露出半點異常,顧自端起派得宜又稍顯蒼白的笑:“白大人,您有什麽事嗎?”


    ——大行皇帝才去不久,她自是不能表現得太過開心,可對著朝中外臣,她也不好整日哭喪著臉不是?


    “殿下,微臣無事,隻是見到殿下在此,順道來與您打聲招呼。”白景真唇角微勾,麵容端的愈發恭敬,“此外,微臣還未恭賀過殿下右遷(注:升官)之喜。”


    “便在此處先行恭喜殿下了。”


    “殿下這般年歲,就已然成了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親王,他日前途必將不可限量。”


    “白大人,您言重了,同喜同喜。”元靈薇含笑應聲,回和之時,順勢提起了青年不日便將擢升太師一事,張口便是兩句恭維,“白大人年紀輕輕便要晉升太師,這才是真正的‘前途不可限量’。”


    “話說回來,若本宮不曾記錯,白大人您今年尚不至而立之年罷?”


    “不足而立年歲的帝王之師,這在咱們扶離的青史之上,還當真是頭一份呢。”


    “殿下,您這樣說,可真是折煞微臣了。”收了袖的白景真略一抿唇,佯裝無意地舉目四望一番,笑意清淺,“說來,今兒怎的就剩您自己,卻不見侯爺陪在左右?”


    “微臣記得從前您進宮拜謁大行皇帝時,侯爺他都會隨殿下您一同入宮,在殿外等著您的。”


    “他?嗬,白大人,您現在可別跟本宮提那沒出息的玩意兒。”提到路驚鴻,元靈薇的麵皮不受控地便是一扭,“他這會,正跟著本宮較著勁呢,哪裏會等在這?”


    自從先帝的遺詔示眾,她手頭也得了實權,她那男人便與她鬧了好大的脾氣——


    他想經由她的途徑,往朝中再推舉兩位他們路家的子侄,可她卻覺得眼下朝中正是用人之際,那幾人文不成武不就,入朝也是屍位素餐、空占名頭。


    這不如暫且將此事往後擱上一擱,等著朝廷一切運轉如常了,她再給他們尋兩個無關緊要的邊角閑差,也方便派人順手照拂。


    孰料那路驚鴻不但不依,還與她計較起什麽“君臣權勢”一類的惱人問題,她一氣之下與他大吵了兩頓,將他扔出了府門,哪想他竟真敢接連幾日都不回公主府!


    “他前些日子被本宮罵得傷了心,連夜跑出了公主府。”元靈薇繃著麵容冷冷一哼,“說是要去工部尚書那裏小住兩日與之議事,結果,這都五日沒入過家門了。”


    “誰知道他是真議事還是假議事……”


    “路氏的那點小心思,本宮倒也不是全然不知,隻他們再怎麽胡鬧,總歸也隻是想想,罷了,白大人,我們不提他。”


    m.23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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