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大人的馬車緩緩駛離東郊的葬場,重返了城門,直待一路煙塵遠去,才又有一道影遮了殘碑的陽光。


    秋風淒淒而過,枯枝顫顫蕭索,碑前此人一身黑袍曳地,臉上罩了麵具又戴了一頂黑紗的鬥笠,將麵容遮的嚴嚴實實。他身後背了個布裹的長條,兩手纏著繃帶,一直裹到了指根,全身上下唯獨露出的十指蒼白異常,橫豎瞧來毫無生色。


    頂著漸至中天的太陽,此人在碑前站了好一會兒,才繞到碑後埋人的土堆旁,蹲下身,纏著繃帶的手虛虛撫上土堆。


    “終於找到你了……”不料麵具下傳出的嗓音卻是低沉而溫潤,細品語氣裏似乎還夾了一分苦澀的笑意。


    他瞧著墳堆出神,卻又有一個著黑衣的人悄無聲息的站上枯樹梢頭,抱著手,保持沉默,居高打量著他。


    他也在墳前靜默了好一會兒,才遲緩而沉重的刨開土堆。


    “抱歉,現在才來找你……”他在下頭絮絮叨叨的刨著墳,樹上那人撂了一個白眼上天,甚不耐煩的吹了口氣。


    他卻耳聰的聽見了樹上那人的不耐煩,便撚著溫潤的笑音,和柔道:“小淵不要生氣,很快就好。”


    被他稱作小淵的少年更不耐煩了。


    風息蕭蕭而過,約莫又過了半炷香的功夫,他終於磨磨蹭蹭的刨開了土堆,從整個人半狗似的趴在地上從土坑裏撈出了那個遭了腐蝕一般的漆黑頭骨。


    顏色雖然像是遭了腐蝕,但整個頭骨完整且光滑,細細端摩一番,竟像是上了漆一般。


    他跪坐在土坑旁,沾了土塵的修指在頭骨的天靈蓋上反複輕撫,甚愛憐的,惋惜道:“抱歉……”


    ——


    尚書大人的奢華馬車悠悠駛進海市的道裏,行得緩緩,最終停在了暗坊門前。


    司徒誠先跳下車來,易塵追跟著出來,瞥了那幢陰森森的大樓一眼,便問:“來這做什麽?”


    “沒事不能來逛啊?”


    “你是病急亂投醫吧……”


    司徒誠下了車便擺擺手,示意丁烊哪來的回哪去,丁烊卻看都不看他一眼,“這裏離府上可遠著呢,您要是把我驅走了,醉酒可就沒人捎您了。”


    司徒誠咂了嘴,一臉幽怨,“你看本大人今天像是來喝酒的嗎?”


    丁烊仍沒有要走的意思,就擺弄著馬鞭,“那可不好說——您在裏頭就盡管逛吧,我就待在這。”


    司徒誠琢磨了琢磨,也沒啥壞處,便一點頭,“行吧,本大人就在樓上賞了日落再下來。”他戲侃著,便溜溜達達進了院。


    尚書大人的臉頂在前頭,整個暗坊上下愣是沒人來攔。


    易塵追瞧了稍有幽怨——難道因為看著他小所以不讓進嗎?


    “我猜你可能不知道,著休靈樓的最高層就是封住那邪物的地方。”


    “嗯?原來第七層封的就是那人的心髒?”


    司徒誠留了一步,回眼瞧他,“因為那是鬼星的魂,滅不掉。”


    ——


    今日一直過了午時都不見易塵追回來,君寒便一個人在書房內琢磨著那恢複了少許靈息的靈符,打量半天,終於歎了一口長氣,隻手又將靈符捏成了齏粉。


    屋門應時打開,君寒掌心的齏粉即刻隨風散落,舒淩又關了門,才沉默著走了過來。


    “塵追呢?”


    “被誠公子拖走了。”


    君寒眉梢一挑,莫名其妙,“哈?”


    舒淩很無奈的聳聳肩,“好多人都看到尚書大人把我家公子給當街搶走了——塵追真的也不反抗,真是讓人心急。”


    君寒落下興致來,抱怨似的數落了一句:“他這性子真是難纏……”


    “難纏倒沒有吧,畢竟這樣的性子很溫順,算不上是麻煩。”


    君寒淡淡勾了唇角,笑意難明,又瞥著窗框透進的陽光輕輕揉住眉心,“那可不好說,昔年有一個和他一樣溫和的人,卻是最終撕裂了整個格局的毒手。人心難測,誰能知道那看似純良無害的外表下,潛藏的是怎樣的禍心。”


    舒淩沉默。


    “況且,”君寒又歎了歎,“他原本也不是善類,或者說,他早就失去了做綿羊的資格。”他如此意味深長的說罷,便撤了揉眉的手,憂色更甚,“那靈符出自北境。”


    “什麽?!”


    君寒轉弄著指環,“這件事不能再拖了。”


    “可鬼無和鬼曳還沒到……”


    君寒一聲嗤笑,隱隱約約藏了幾許鬼火,突然沉著嗓音切齒道:“你真以為百裏雲把那兩個人派出去了?”


    “……”


    君寒懊惱的咽下一口氣,“算了……”


    如果真要跟百裏雲計較的話,十扇肺也不夠炸的。


    但是那家夥似乎也長了一副溫柔儒雅的麵相。


    果然,人不可貌相。


    ——


    易塵追實在搞不明白,司徒誠這麽一個不舞刀不弄槍的文人,怎麽就那麽喜歡往這些邪裏邪氣的地方鑽?


    今日司徒誠便帶著易塵追一路登上了休靈樓的第七層。


    此樓裏沒有通往第七層的樓梯,卻有法陣直達陣眼。


    這法陣還是君寒布下的。


    依君寒所言,“死水亦生荼毒,流泉可驅濁雜”,所以封印那邪物的法陣靈息進出流通,不易聚邪蓄力,比起絕對的堵塞壓迫要好許多,卻也脫不去揚湯止沸的意味。


    司徒誠活像個百事通一般,這城裏城外、鮮為人知的雜事他總能隨口述之,一開了話匣子便滔滔不絕、源源不斷,這會兒又絮絮叨叨的給易塵追講解這陣法的構造,說的頭頭是道,乍一看還真不像個外行。


    “此陣將邪物的靈息引入金師院,供鑄煉師們分析此邪物類,順便也能提供點注靈材料,既降低了威脅外界的風險,又不浪費,實在很高明。”司徒誠講解至此,驀然回頭瞥了易塵追一眼,卻是歎著回過臉去。


    誰讓易塵追不論什麽時候都一定要掛著他那純良溫順的笑容,活像個廢柴羊羔子。


    都說虎父無犬子,可這悍勇無敵、舉世無雙的元帥大人怎麽就養出了這麽溫順一頭羊呢?


    都說習武之人身蘊殺伐之息,可易塵追身上非但沒有那象征性的殺伐之息,反倒通身流蘊著一股文人溫和的風度,有時甚至都能讓司徒誠自愧不如。


    兩人站在封鎖邪物的靈障邊緣,司徒誠憂慮重重的打量著十步開外那個上了幾道鎖的箱子,沉默良久,又連歎了幾口氣。


    “誠兄是覺得此事與這邪物相關?”


    司徒誠若有所思的搖了搖頭,片刻,卻又頷首,接著又是一歎,“雖然還沒有明確的關係,但……”


    “西域和鬼星之間的聯係一直都很緊密。”


    “嗯……”


    司徒誠這個輕浮的家夥身上很少會有偏向於正經的態度,而此刻易塵追眼前的他卻透出了不同於往日的憂慮。


    看來也是真的為這事愁壞了。


    “眼下也隻好勸咱爹盡快將西域之事確定,否則這團迷霧再拖延下去,恐怕就要對中原不利了。”他此言方罷,便有一陣匆急的腳步聲闖來,兩人應而回眼瞧去,見是刑部的人趕來。


    “大人!”


    “別急,慢慢說。”


    這位小官氣喘籲籲了半天,才道:“方才東郊的守墓人來報,有人闖了葬場!”


    “什麽?”司徒誠整個人陡然一精神,突然開了塞一般,顧不得多待,抬腿就走,“什麽時候的事?”


    易塵追緊隨了一步,卻驀覺了一股異息,回眼瞧去,望著空空如也的暗堂,心裏仿佛漏了一拍。


    再回眼,尚書大人已經沒了蹤影。


    ——


    司徒誠的馬車又一路絕塵奔出東門,才近了葬場,便見了兩匹俊俏的黑馬在枯樹下踏著小步。


    君寒和舒淩早他一步站在殘碑前,君寒依舊掛著那不冷不熱的神情打量著腳下這片色澤詭異的土地,舒淩卻站在被刨開了的土坑前,沉沉皺著眉。


    “怎麽回事?”司徒誠急匆匆的趕來,未近跟前,已經見了殘碑上赫然新添的四個血字——“淘仙之墓”。


    “這字是剛剛寫上去的。”君寒回答。


    “淘仙?”司徒誠第一反應以為這便是墓主的名字,卻旋即又察覺了不對勁。


    君寒淺淡一笑,若有所思的轉動著指環,“看來這世上還有記掛這個孩子的人。”


    “元帥認為,會是誰?”說時,他往坑裏瞥了一眼,見是空空如也。


    君寒緩步踱到土坑旁,打量著裏頭躺過骸骨的格外幽黑的泥土,“大概也是仙門的某位故人吧。”


    “仙門……”


    司徒誠驚在一旁,君寒卻平泊無奇的蹲下身,稍稍湊近了些打量那朽濁的土壤,片刻,戲謔著歎了口氣,道:“地都黑了,看來這東西的確挺危險的。”


    “元帥心裏有人選了嗎?”


    君寒稍作思忖,“大概有吧……”他又站起身,轉眼瞧住邊上舒淩,“讓守墓人把土填上吧。這兩天加強城中警戒。”交代罷,君寒轉身便走。


    “那個,元帥……”司徒誠躊躇著叫住了他。


    君寒定步,回過頭來等著他說。


    “關於西域的事,我覺得,不能再拖了。”


    君寒斂眉稍作思忖,“此事當由皇上下詔。”


    司徒誠聞言,似是鬆了口氣,“我想,陛下不會拒絕的。”


    君寒淺然一笑,便走,“這兩日城中或許會有點亂子,尚書大人若沒什麽十分重要的事的話,就盡量待在府中吧。”


    司徒誠拱手送禮。


    待君寒和舒淩走遠,尚書大人才緩緩正回身來,目光悠悠落在他們離去的方向。


    的確如他爹所說,君寒這個人難以捉摸得令人不安。


    可奇怪的是,隻要有他在城裏,大家都能格外心安。


    即使亂子砸在眼前也能做到不為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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