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郊的亂葬場通常用於埋葬刑犯或是異亡暴斃、家無親屬者,雖“亂”,卻也收拾的整潔,還有專門的守墓人日夜不離。


    然而詢問守墓人,這年裏也從來沒見過什麽形跡可疑之人出現在葬場裏。


    丁烊在亂葬場外看著馬車,司徒誠跳下車來先籠了籠披風,包嚴實了才撿了條草淺的小道鑽進排列的墓碑之中。


    此處的墓碑大多無名,碑頂描了一筆朱砂的便是死刑犯之墓。


    守墓人的小屋在葬場外圍。此人已在這守了半輩子,幾乎對裏麵的每一座墓碑都了如指掌,自稱墓裏的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奈何此人竟果真不知道旱魃一事,且言這數月以來,葬場無人問津,直到秋祭過後問斬了刑人才豎了新墳。


    而據那三人交代,那隻裝了旱魃之像、足有人高的桃木箱子就是在東南角那座殘碑前發現的。


    司徒誠輕車熟路的領著易塵追尋到了那座殘碑前,靜靜打量了片刻,才道:“先前也讓那三人來此指認過,搜了三個時辰,除了蛐蛐連根雜草都沒找到。”


    這座碑前,真的一棵草都沒有。


    此碑斷了半截,瞧缺口,卻像是有人故意砸的,隻是經年已久,斷缺處早被磨平了棱銳。


    此碑非是無字碑,在斷痕下尚有一道顯眼的刻文筆畫,奈何字跡殘缺了大半,根本無法分辨此為何字。


    碑後的土堆顯出的卻是有些異常的深棕色,那頗有幾分血色意味的沉澤一直蔓延到兩人腳下,便是此區域內寸草不生。


    “這裏麵埋的是什麽人?”易塵追問著,轉臉瞧著司徒誠。


    司徒誠卻瞧著殘碑沉默了好一會兒,“這裏麵埋藏的便是世上的仙門。”


    “什麽?!”


    司徒誠眼中慵懶閑散之色盡散,取而代之的卻是易塵追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沉冷之色。


    “這墓裏埋藏的便是昔年元帥討伐天下仙門的出師之名。”


    “出師之名?”


    十五年前,君寒平定了四方妖國六合之境,卻不等國力恢複便下了征討仙門的命令。


    仙門屹立人間千年,斬妖除魔、教化眾生,本是無上之淨,亦為凡人信仰,然而在君寒提出討伐仙門時,朝野上下卻沒幾人能反對,基本都持了默認的態度。


    這不光是因為君寒手握兵權實力強橫,更是因為當時仙門發生了一件慘事,致使聲譽大損,不慎寒了天下人的心。


    “不知元帥是否同你提過,這天下最威脅凡人的既非妖也非魔,而是三柄懸垂境外的利劍,從古至今,鮮少有人能摸清那三把劍的底細,但三把劍的任何動靜,都足以在人間掀起腥風狂瀾。”


    “歸墟、西域、北境。”易塵追沉聲答道,接著便講了下去:“歸墟之力藏匿海中,自古為沿海群妖所借蔽,如今東海蛟族歸順,應無大礙。”


    “所以剩下的便是西域和北境。”


    雖然具體的不清楚,但易塵追知道,這兩處一直是君寒的心病。


    而這塊心病,原本也屬於仙門。


    子孚與鬼星的傳說裏,有些事的確有史籍記載,其中包括兩場傳了千古的史詩戰役——一為西征魃魅,二為北上冰淵。


    史籍卻不如傳說來得振奮人心,在子孚征伐無數的生涯裏,這兩場戰役便幾乎耗了他半生,其慘烈程度,縱是傳說也不得不以“生靈塗炭”四個字來概括。


    這兩場戰役幾乎耗光了子孚身邊所有猛將,打完北境最後一役之後,中原兵將盡空,子孚也是憑著鬼星的護佑才得以生還。


    那之後子孚便奉天命,以鬼星之焰鑄造九足鼎,鎮守了凡間數千年的安穩。


    司徒誠退了幾步,倚住後頭一株禿桑樹,抬眼,瞧住明陽暖映的晴天,“雖然是傳說,可鬼星的確存在。”


    大概也就在兩百來年前,西方天上現了一枚猩紅之星,此後不久,鬼星之魂現世,卻化成了魔孽在人間掀了一場血戰,天下仙門合力將其斬除。


    史籍裏是這麽記載的,司徒誠一字不落的述罷,又一笑,否了這個結論:“其實,鬼星並不會死,因為它是天地初開時化生的第一隻鳳凰,而且……”講到這時,司徒誠故意頓了一下,才道:“而且在陪伴子孚的征途中,它替子孚死了無數次。所以擁有鬼星的子孚之所以能夠戰勝天下,不是因為鬼星真的擁有舉世無敵威力,而是因為,它不管死多少次都能浴火重生,耗也能耗死對手。”


    “所以,”至此,司徒誠才又續起了正題,“仙門並沒有毀滅鬼星,他們隻是把鬼星的魂分裂了。”


    易塵追心底陡然一涼,錯愕了一瞬,便將目光從司徒誠身上挪開,又落回到殘碑身上。


    凜然刮來一陣蕭瑟的秋風,司徒誠拉緊了披風,“鬼星的殘魂被各大仙門分別封印,總共被分成了七份,但如今似乎隻存下了一份。”


    易塵追回頭,“為何?”


    司徒誠揚了下巴,示意了他麵前的殘碑,“自從拆裂了鬼星之魂開始,仙門就在琢磨這隻鳳凰,因為,似乎隻有鬼星才是那三把利劍真正的克主。”


    易塵追靜靜聽著他說。


    “十五年前,這座墓的主人不知從何而來,提著一把滴血的劍站在大黎最神聖的九鼎山上,由西至東,屠殺了沿途五個村寨,毀壞了黎州的城牆——被他毀壞的位置正是如今的蒼鶴門。


    “當時元帥不在京城,先帝調動了禦林軍和金火騎前去攔截此人,三千士卒與此人在九鼎山上血戰了三日,直到元帥趕回,才將那人徹底製服。而幾乎與此同時,崆峒山的鎮妖塔倒塌,在此人與元帥纏鬥時,塔中迸出的邪力與九鼎山上此人相合,僅一瞬間,那人便摧毀了九鼎山最後的守護神力,即使最後元帥成功將其擊殺,也無法挽回九鼎山之失。


    “事後元帥檢查了那人的屍體,確定了那力量就是傳說中的‘鬼星’。”


    葬場的淒風戛然而止,枯木敗草止了搖晃,忽然靜默下來,竟有些陰森。


    司徒誠突然露了個沒心沒肺的笑容,“元帥為了防止此人詐屍,還特地作了點特殊處理,大概效仿了仙門對待鬼星的手段,所以這裏頭埋的人不大完整。”


    “……”


    碎……碎屍?


    司徒誠見易塵追臉色陡然一白,忙一擺手道:“當然也沒你想的那麽恐怖,隻是摘了一個守魂固元的部件而已。”


    易塵追轉頭瞧他,正見尚書大人抬手捂住了心口,意味翩遠一笑,易塵追便會意了。


    取了心髒。


    易塵追稍鬆了一口氣,再打量此墓時,心中莫名惆悵。


    昔年與子孚一同守護天下的鳳凰,如今卻成了摧枯拉朽的邪神了嗎?


    “不過,誠兄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


    司徒誠似乎早也料到了易塵追會那麽問,於是笑得很淡泊,雙手不經意攀住兩條胳膊,抬眼瞅著天色,悠悠一歎,“你誠兄我倒黴的就是京城裏第一個碰上這墓主的人。”


    “啊?”易塵追驚了一臉呆白,滿臉寫著——你怎麽還活著?


    司徒誠瞥了他臉色一眼,道:“我當然也不是正麵跟他碰上的,隻是不小心在遠處瞧見他,然後第一個在城裏炸警鍾,所以元帥大人調查這事的時候特意把我帶在身邊,大概是想從我這裏了解點情況吧。”


    “然後呢?”


    司徒誠轉著眼珠想了想,“我隻是看見了那家夥,其他的還是後來從元帥那裏知道的。”他攤手聳了肩,“元帥大人當時忙著調查這事的前因後果,完全沒注意到被我給反套了。”


    說起這事,司徒誠居然還有點得瑟。


    精明無雙的元帥居然被他給套路了……


    “後來,崆峒掌門也承認了鬼星一事,”司徒誠垂下臉來,藏住了神色,“他承認,他利用了鬼星的殘魂,意圖為鬼星找到合適的宿主,以此來利用鬼星之力守護凡間。”


    易塵追講不出話來。


    “後來,元帥告訴我,那個孩子,才十三歲。”


    ——


    當時的君寒對此似乎也有所感歎,竟然有心情將那孩子最後一口氣的情形告訴司徒誠。


    那個十三歲的少年在徹底失去戰鬥力後才逐漸寧靜下來,君寒和他纏鬥了一夜,當時,正好日出。


    然後那個少年便躺在血泊裏,問君寒,那是不是日出……


    ——


    司徒誠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臉,像是想起了什麽,問道:“你知道崆峒的掌門是誰嗎?”


    易塵追一臉木然的搖了搖頭。


    “允澤君,易遠光。”


    司徒誠走到殘碑前,瞧著碑後深棕的土堆,道:“從允澤君開始,六家封印了鬼星的仙門都被拖出水,有的試圖以鬼星之魂鑄成法器、有的則嚐試為鬼星尋找宿主,唯有封印了鬼星本元之魂的巽天不曾沾手此事。這個真相公諸於世之後,世人皆為此感到震驚,盡管他們的本意是為了守護……然後元帥就以此為名,討伐了仙門。”


    說到這,司徒誠又歎了口氣,“其實當時,我爹是反對這件事的,可是他找不出法子來阻擋元帥……”他又笑了一下,有些無奈,“結果當時我還跟他對著幹,大張旗鼓的在相府裏讚同元帥的決定。”


    “……”


    “然後我就被我爹給送到了深山老林裏,跟著幾個據說賢達的隱士靜心養性。”


    易塵追也淺淺的笑了一下,轉臉,卻問:“誠兄當時為什麽讚成我義父?”


    “怎麽說呢……”


    司徒誠抬臉再度仰望了天空。


    “其實,我也並不認可元帥屠滅仙門這一極端舉動,就像當時,我無法認可仙門利用鬼星,以‘守護’為名殘害那個孩子一樣。”他頓了口氣,哀歎似的,道:“在我看來,鬼星之所以淪入魔道是因為它真的累了,真的沒有心力再守護什麽了……所以我很讚同元帥的觀點——眾生的世界,應由眾生來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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