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朝罷後,丞相大人和北燕王又兩相結伴一塊候著進宮陪陛下消遣。


    可憐丞相大人這把老骨頭,寒冬臘月不能待在窩裏焐火,偏生得陪著這一個年輕氣盛、一個習武皮厚的叔侄倆消遣。


    要說丞相大人這輩子活的還真就是個操心命。


    先帝氣盛時丞相大人也還氣盛,尚且有精力一邊掛心著成天遠征在外的主一邊顧著著打理朝中大小事務,好不容易先帝老實擱朝裏待著了,卻不知從哪個旮旯裏撿了頭一看就揣著把異骨的白狼,嚇得丞相大人惶惶惴惴,就怕哪天這頭沒養家的狼扭頭傷了自個兒的主。


    偏偏先帝的身子骨也不爭氣,留下一毛沒長齊腿還瘸了的小皇帝,朝裏還揣著枚不定時的禍患,丞相大人這日子,過得別提有多糟心了。


    如今好不容易把小皇帝看大了,結果那頭逐漸讓人放心的白狼居然冷不丁的嘎嘣一倒,又留了一堆爛攤子,順道還一石激起千層浪的砸了一堆爛鍋,還沒待丞相大人一樁一件的捋平,打北邊又蹦出了個剛天懟地的北燕王,軍隊明晃晃的紮在帝都門前,卻愣是能給皇帝唬的神魂蕩漾,叫丞相大人連進諫提個醒兒的機會都沒有。


    今年除了這鬧心的北燕王以外還有個看著就不像省油的燈的逐月太子,好好的使者愣是能給他鬧騰成誘惑心智尚未堅穩的陛下玩物喪誌的妖禍。


    每天看著陛下身邊左一個禍患右一個妖禍,丞相大人實在也覺著身心俱疲了,奈何不盯著點又不放心,生怕那倆妖孽再揣點壞心眼徹底把皇帝給坑了……


    於是不得已的,丞相大人還是得拖著一把不大利索的老骨頭進宮去陪著。


    今日卻驚喜的沒見那卷毛的妖禍。


    ——


    那卷毛的妖禍今天又犯了頭疼的毛病,便大早向陛下告了假,打算一整天都躺在窩裏養病。


    “殿下,需要我去給您買藥嗎?”那哈巴狗似的侍從半步也不敢僭越的站在珠簾外頭,小心翼翼的打量著裏頭窩榻揉眉的太子殿下。


    這位太子殿下深邃的眼窩裏嵌了一雙稍藏瑰異的眸子,旁人等閑瞧來未必能察覺什麽端倪,隻有湊近了看才能發現,他的瞳仁外鍍一圈淺金,裏嵌一環暗血,中間夾的是墨玉,乍一眼瞧來隻是有些澤淺的璀璨,若細窺,則難脫詭譎妖異。


    他倚在美人榻上,散著一頭棕栗的卷毛,慵懶的回道:“不用,那玩意兒不抵事。”


    他此刻說話卻脫了那一口時時能逗得陛下忍俊不禁的異腔,不但字正腔圓,且還有著濃厚的中原意蘊,就聽口音半點不像是西境來的。


    但他那個侍從的口音卻是正宗的別扭。


    “那我給您找兩個姑娘?”拿貨一句諂媚,卻沒料到榻上這位乍的就變了臉色,指稍一勾,那侍從便驀地被一股詭力拽到了榻下,蛤蟆似的趴在太子眼皮底下。


    太子殿下怒的詭異,嚇得那蛤蟆似的侍從魂不附體連連求饒。


    “你很想嚐嚐作血餌的滋味?”


    “不、不、不……”侍從兩眼都散了光。


    太子那雙妖異詭譎的眸裏冷颼颼的覆上一層潛殺的怒意,冰冷的手指驀而捏住侍從的臉頰,捏的他骨縫作痛。


    太子殿下瞧著眼前這張惶恐顫懼的臉,厭惡又惡心的翻了個白眼,“肮髒的軀囊,真是令人作嘔!”說著,他五指一發力,似還捏了幾分幽森詭靈,冷不丁的竟將這鮮活的臉捏成了一副死僵半腐的屍臉。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那侍從慘叫著,太子也嫌憎的一撒手,把他甩到一邊,正好饒了他一命。


    那侍從滾到一邊,沒命似的在臉上胡亂一陣亂摸,確定了幾次五官完好無損後才怔愕的稍稍定下神來。


    卻立馬又衝太子撲了個五體投地。


    太子悠悠倚回他的美人榻,支肘撐住腦袋,不急不緩道:“以後我不想聽你說話你就給我閉好嘴,下次再來惡心我,我可未必能忍得住不收了你這條髒命。”


    “是……”卷毛的侍從欲哭無淚。


    他不說話吧,太子殿下嫌他是個沒用的爛木人,要收他的命,他說話吧,太子殿下又嫌他惡心——這擺明了就是不想讓人活嘛!


    然而這位太子殿下卻到底還是揣著一把風度翩翩的骨,嘴上雖然說了百八十回要把眼前這惡心的蛤蟆命收了,卻到底也還是把他留到了現在。


    念此,這侍從立馬又像被灌了迷魂湯似的,眨眼就忘了剛剛差點命丟誰手。


    太子嫌惡到了骨子裏的橫了他一記冷刀,繼而便掀了個翻天的白眼。


    ——


    今日宮裏沒了那異禽珍獸似的逐月太子,皇上便隻有無聊的跟北燕王下棋。


    北燕王對著陛下也是半顆子都不讓,丞相大人隻好在一旁給陛下當狗頭軍師。


    這小皇帝明明在北燕王手下半點也討不著好,一局棋下來得抓耳撓腮四五次,終了還未必能贏,結果還興致勃勃,非但沒被挫了銳氣,反倒還愈敗愈勇。


    觀察了這麽一段時間,丞相大人終於也稍微明白點了陛下的心思。


    先皇年輕時南征北戰,三五年不見歸朝,也是到了後來把開疆拓土的重任交給君寒以後才終於脫了戎馬倥傯,老年得了這麽一位繼承人。


    司徒靖尤記得今上年幼時對自己父皇的依戀,也因為先皇倥傯一生,到老也隻有那麽一個兒子,如此倒是免除了皇家常有的血親奪嫡爭位的慘事,倒也因此造就了當今陛下這麽一副溫良而無暇的心性。


    卻也因這副無暇,這位年輕的陛下缺少了為尊者至關重要的提防之心,尤其不能掌握與身旁血親之人的距離。


    為尊者需要寬宏足撐天地的心胸,但絕對不能單純。


    可惜如今的陛下並不諳權衡之道,於旁人倒是赤誠,卻也還有一分未脫的稚氣,使他無比慕戀北燕王身上那一抹形似他父親的影子。


    卻不知,昔年北燕王與先帝奪嫡時的腥風血雨。


    “咳咳……”眼下的棋案黑白交匯尚無勝敗分局,丞相大人的喉嚨卻不爭氣的咳了兩聲,老人的身子骨杵了這麽許久也著實疲了。


    “仲父可是身體不適?”


    “陛下恕罪……”


    “哪有什麽罪不罪的,天寒地凍,仲父務必注意身體,若累了便早些回府歇息。”陛下言語溫潤也確是真心實意的關切。


    可陛下這關切卻在北燕王臉上反映成了遣客令。


    這位武王似剛正不阿的眉眼隻給丞相掛了一分詭譎的陰損,但落回陛下視線,便又是那慈眉善目的叔叔樣。


    “聽聞丞相大人每入冬季總易染風寒,這雖是小病可近些年來秋冬格外凜冽,您是國之棟梁,可務必,要注意身體呐。”


    北燕王是經過腥風血雨、爾虞我詐的,他深諳眉眼遣詞的功夫,陛下卻沒有察顏觀色的眼力見。


    “多謝王爺關心。”


    “陛下這裏有我陪著,丞相大人好好休息便是。”


    司徒靖錐心無奈,卻也隻能告禮退下。


    丞相大人迎著風雪出了宮禁,久候的相府家丁忙就將狐裘披風搭上大人的肩。


    這一路走來,丞相大人不知又繞了多少回腸子,憂心有忡的,才走到車旁便扶著車壁劇咳了好一陣,好不容易歇了,卻見掩唇的絲帕沾了片許血色,殷紅灼眼,就似紅梅點帕。


    司徒靖不動聲色的藏起了帕裏的血,由家丁攙扶著上了車。


    車夫揚鞭趕馬,丞相大人兩手攏在袖裏,默然了片刻,啞著聲,失落似的有氣無力道:“去帥府。”


    “啊?”車夫愣了一下。


    丞相大人望著車簾沉沉歎了一口鬱結,仿佛有所猶豫,卻終究還是又重複了一遍:“去帥府……”


    ——


    仲冬雪大了以後陛下來帥府探病的次數也少了,於是,雪下得越大,帥府便越清冷,街市的喧鬧也不如往日嘈雜,隱蔽在巷裏的帥府終於也落得了風過都留聲的清靜。


    裝病躺了半個冬季的鬼曳終於也得了喪心病狂的總頭大人的許可,偶爾能下地溜達溜達了。


    大家都琢磨這,今年怕是不會再有人來看“元帥”了,畢竟該探的情況都探實了,也差不多該習慣這沒有元帥的清靜了。


    百裏雲一如既往的躺在元帥臥房的屋頂上淋雪看雲,閑的呆若木雞。


    誰也沒料到,這寒冬臘月的大雪天裏,丞相大人的馬車居然會碾雪而來,一時又把大家驚住了。


    “總頭大人!”一個毛躁的年輕家丁闖進元帥的院裏,沒找著屋頂上快被雪埋了的百裏雲,便隻能空對著院扯著嗓子嚷道:“丞相大人來訪!”


    百裏雲詐屍似的坐起,“唰”的掉了一簷雪,差點沒嚇得那家丁平地橫摔。


    “知道了。”他淡淡撂下這麽一句,撣了撣身上的雪,便擺了擺手。


    家丁莫名覺著這報了跟沒報似的。


    卻也不敢多說什麽,便灰溜溜的走了。


    丞相大人當然是衝著元帥來的。


    鬼曳臨時又幻回了“元帥”的模樣,往榻上一躺,才蓋好被子,百裏雲便領著風塵仆仆連朝服都沒來得及換的丞相大人推門入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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