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背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易塵追突然條件反射似的一把按住了後肩,雖然沒能觸到傷痕,但動作確是緊張而略有驚愕的。


    卻可很快他又鬆弛了下來,疑惑道:“傷?”


    君寒眉頭略然一蹙,“嗯,很多,小時候受的?”


    “沒有吧……”易塵追遲疑著收回手去,沉吟了片刻,才微微轉過臉來,笑道:“我也不知道,小時候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君寒略微一愕


    “嗯,六歲之前的事都沒印象了……”


    在易塵追的記憶裏,六歲之前均是一片黑霧,不知道裏麵有什麽,也沒什麽牽引使他有探知的欲望。


    對於遇見君寒之前的事,他也隻記得一個並不時常見麵的商人養父,和一個曾為琴姬的娘。


    他的人生似乎是六歲之後才開始的,而也僅僅隻過了大半年,那幻夢一般的父母便也雙雙消失——之後就隻有君寒這一個義父了。


    所以,雖然他是在“懂事”的年紀被君寒收養,但就實際而言,義父卻是比他親爹更密切的存在,畢竟他對親爹了無記憶,那個繼父也早已遺忘了相貌,唯有義父是一直實實在在的存在於“父親”這個位置,並且以這個身份把他養大的。


    君寒沉默了許久,易塵追似乎是以為他義父陷入了與此相關的某種愁思之中,便撓了撓腦袋,笑嗬嗬道:“這些事都過去很久了,我對他們也不是很有印象,雖然他們養我有恩,以前也挺難過的……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義父!”


    幾有一瞬,君寒想開口問他,關於他繼父家滅門一事,但臨到嘴邊的話卻還是被心底一種莫名的惻隱之情給壓回了肚裏。


    又沉默了許久,君寒才終於開口:“你還記得曾經家住何地嗎?”


    易塵追聞問,默然的想了很久,“一個叫臨水小鎮的地方,鎮裏多半行船。”


    “那繼父叫什麽,還記得嗎?”


    “唔……好像叫趙申……”


    ——


    元帥終於還是沒給易塵追換藥就隨便編了個幌子溜出來了。


    趙申,的確又是個從未聽過名號的人。


    在易塵追的記憶裏,有關趙家的不算深刻,與他這位鮮少相聚的繼父相關的記憶,更是寥寥無幾。


    他的母親是昔年在畫舫裏遊江奏演的琴姬,從小便賣身曲坊,無名無姓,趙申為其贖身後便出嫁從夫,即稱“趙姬”,熟絡點的友人則尊喚其為“趙夫人”。


    而君寒也到底沒在易塵追背上找到百裏雲所說的那顆紅痣。


    君寒又回到書房,匆匆修書一封遞回滄海閣,吩咐閣中人立馬前往臨水鎮調查一名死於十年前名為趙申的商人,須將其身世底細以及具體死因徹查清楚。


    方擱筆,便又是一縷悠遠的回憶攀上腦際——


    他清楚的記得,在天濯峰大戰前一日,他去招降易遠光時,這個人明明還很平靜,也並無失控之相。


    君寒雙手十指交起,輕輕托著下巴,思慮愈纏愈亂,想至後頭,已幾乎有了焦灼煩亂之勢。


    大戰初起時,君寒亦未主攻,而隻是循山勢仰推合圍,本也並非死局,可易遠光卻突然在天濯峰爆起殺勢,使鐵麟軍不得不轉圍為攻。


    一個素來溫潤如玉、憫懷眾生的人,何故竟突然自毀山門,甚至不惜拉上全山弟子陪葬——如此喪心病狂之舉,即使到了今日,君寒還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其與允澤君易遠光聯係在一起。


    可這早已是事實。


    君寒思緒漸焦漸灼——易遠光,你到底在隱藏什麽……


    ——


    百裏雲受了君寒的命後一路溜溜達達的出了城,輕車熟路的又溜達去了那座曾經被他禍害過的棲雪莊。


    滿堂人見了這位木臂的大爺,喧鬧頓止,全都啞悄悄的注視著他老人家悠然步閑的穿堂而過,直待他徹底消失在視線之中,才終於一氣長呼,仿佛剛剛目送的便是閻王本尊。


    也真是難為李天笑本為蜀山首徒清逸不凡,如今卻隻能委屈在這雜濁之地,耳聞門外嘈雜吆喝,居屋自作“心遠地自偏”。


    百裏雲當了滄海閣總頭這麽些年,殺手成了老本行,便自然而然的把敲門習慣給丟了。


    他一聲不吭的推門進來,嚇得三個同胞兄弟差點原地蹦起,李天笑卻隻淡淡掃了他一眼,然後就繼續蹙著眉,專注的倒騰一根引靈而燃的述魂香。


    述魂香以蓍草為料,摻以鬼發作引,是一種有點陰森的占卜之物,多為坊間雜巫用於忽悠算卦,仙門中人大多看不上這癟三的玩意兒。


    “怎麽用起這玩意兒了?”百裏雲怪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問道,問完又嘴欠似的補充:“仙門的那些好東西元帥都收著呢,你要是有需要我也可以偷雞摸狗給你順幾件出來。”


    李天笑冷眉冷眼的橫了他一眼,完全當他是過來瞎挑火。


    “你這麽看我做什麽?我說真的,這是元帥的誠意,你可別不識好歹。”


    百裏雲的妖言戳的李天笑心裏一毛躁,神識沒定住,手裏這本來就劣質的玩意兒徹底熄火撂挑子了。


    李天笑把手裏斷了煙的香往桌上一甩,緊著便一眼瞪過來,殺氣騰騰的,百裏雲連忙抬手表示自己的無辜。


    “我隻是傳達個意思,你有意見自己找他去。”


    “你來幹嘛?”


    “跟你打聽個事。”百裏雲饒有誠意的擺回了正色,“跟你打聽個傷心事,你聽了別躥火,我真沒別的意思。”


    通常這沒心沒肺的玩意兒是不可能在開口前這麽聲明的,既然這麽誠懇的說了,那他接下來的話應該有幾分可信度。


    李天笑便暫且穩下火氣,等著他說下去。


    “你還記得小追嗎?”


    “……”李天笑用了十成十的耐力才忍住了捶爆他狗頭衝動,臉色卻是不可抑製的瞬間落入了冰點,“百、裏、雲,你想說什麽?”


    “冷靜冷靜,”百裏雲沒心沒肺的擺了擺手,接著道:“我就是想問一下,這娃娃怎麽死的?”


    “……”李天笑森冷冷的別開目光,沒好氣道:“問這個做什麽?”


    “呃……”百裏雲搜腸刮肚的,終於沒良心的扯了個“有良心”的謊:“關心一下,畢竟你妹子怎麽說也算是我師妹吧。”


    李天笑掌下隱力一催,“哢”的一串響過,桌麵裂了條閃電似的縫。


    “你別管什麽原因,反正我這麽問肯定有道理,你回答就行。”


    李天笑狠狠的橫了他一眼,強壓回一腔鬼火,“據說是病死的。”


    “什麽病?”


    “不清楚,當時寒笙和遠光都不願提及此事,我也沒法多問。”


    “死的時候多大?”


    “六歲。”


    百裏雲琢磨了一陣,然後又賤兮兮的問道:“他們就小追一個孩子?”


    李天笑瞧他一臉想死的賤樣,真是想成全他這輪回的美夢。


    “嗯。”


    百裏雲想了想,又刨出另一個問題:“崆峒之戰時,寒笙在哪?”


    “她在那之前就失蹤了。”


    “哈?”


    李天笑的怒意又沉澱成了幽深的痛心,“在鐵麟軍劍指仙門之前寒笙就失蹤了,我曾去崆峒詢問過情況,無果,便也外出尋她去了。”


    “易遠光對此什麽態度?”


    李天笑搖了搖頭,“我沒見到他。”


    當時李天笑一聽說李寒笙失蹤便忙不迭的趕去了崆峒,結果易遠光卻以閉關為名拒見了李天笑。且易遠光當時似乎還給崆峒弟子下了“不可透露掌門夫人情況”的命令,任李天笑如何向弟子打聽也無法得知半點與李寒笙相關的情況。


    之後李天笑一氣之下便憤然離山,獨自去尋李寒笙下落。


    卻誰也沒料到,那之後不久便崆峒事發,緊接著便掀起了伐仙之戰。


    “當時我循著寒笙的靈息走出了中原地界,等聽到戰事風聲時,鐵麟軍已封鎖了四境。”


    “當時你走的是哪個方向?”


    “南方,一直出了朱雀關。”李天笑神色又黯然下來,“出了南境,就不再有她的線索,而等我好不容易避開鐵麟軍回到蜀山時,師門已經被滅。”


    百裏雲神色也突然凝重了起來,緊接著便問了一個讓李天笑覺著有些突兀的問題:“寒笙失蹤之前,仙門是否有過掌門之間的會議?”


    李天笑搖了搖頭,“沒有,不過當時蜀山下有村鎮鬧瘟疫,師父下山遊診了一段時間。”


    “寒笙失蹤的消息是易遠光親自傳到蜀山的?”


    “反正的確是崆峒傳出的消息。”


    “在寒笙失蹤之前,你最後一次見到易遠光時,他有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這個問題,李天笑琢磨了好一會兒,稍有不解的打量了百裏雲一眼。


    “比如靈息之類的,有沒有異常?”


    李天笑歎了口氣,“自從小追死後,他就不再像從前那樣了。”


    “你指的是……”


    “從前,他是一個明媚的人,但小追的死給他的打擊很大,那之後他便沉默寡語,我也很少再見到他,寒笙也曾勸他釋懷,可……”他頓了一下,思考了片刻,才接下去:“可他始終無法接受小追的死,也一直很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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