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坐在溫暖的書齋裏,莊遊呼了口氣,翻開書來,隻是周圍人的眼神都不大對勁,好奇,憋笑。


    誰讓他頂著一個大大的烏青眼圈呢,眨巴眨巴眼睛,眼角的肌肉不斷抽搐,連莊遊這樣的肉身都覺得痛,好家夥,下手真狠!


    廢了一番功夫靜下心來,莊遊漸漸被書裏的故事吸住的眼睛。


    手上的書不是道經典籍,也不是什麽大家著作,甚至跟修行都沒有關係,薄薄的一冊,就講了一個劍客的故事。


    劍客姓何名誰沒有說,師從何人也未提及,甚至連他要做什麽都不交代,整本書就講了他做了一件事——喝酒。


    劍客喜歡喝酒,喜歡喝的酒也不是什麽好酒,兩個銅板一碗的黃酒,從東到北,一路喝來,一路上,他見過弱女子被地痞流氓欺淩,押鏢車隊被洗劫,連剛給他倒過老黃酒的店家轉頭就被衙門裏的小差人勒索。


    在風華雪月的青樓裏,花魁被逼跳了河,劍客喝著酒,對花魁無助的眼神無動於衷;在好心留宿他的山裏人家,麵對山上強盜的斬盡殺絕,他也是不出一言。一個孤苦乞兒曾問他,“你是個劍客嗎?你為什麽不出劍?”最後,這個乞兒在潮濕陰冷的角落蜷縮著死去,劍客給他埋了。


    就這麽一個背著劍匣的劍客,不知道走了有多遠,走了有多久,他從未說過一句話,人間積苦,世間百態,他也隻是喝著酒旁觀,冷眼都談不上,因為壓根沒看沒在意。最後,他到了一處高崖,崖上有一個山莊,山莊有一個劍客,他是天下第一。


    喝黃酒的劍客終於出劍了,一劍就取下了天下第一的頭顱,自此,書沒了。


    他一直行走在江湖裏,但江湖從沒有過他。


    掩卷,莊遊麵無表情,體內確實血氣翻湧,是的,他沒有看懂這本書,但他根本不在意這個故事到底想說什麽,因為少年不屑。


    為什麽要練劍,莊遊一直說是師傅讓我練劍的,難道真是這樣嗎?當然不是,少年練劍,不是為了天下第一,也不是為了什麽皇圖霸業,隻是為了三尺青鋒能夠保護眼前人,能夠蕩盡不平事。


    換做他,肯定會救下絕望的花魁,出手斬盡山上悍匪,讓小乞兒活著,不僅是是生存,還要去讀書,做個知曉聖賢的明理人。學劍不是為了道理,而是為了講道理,跟那些不跟你講道理的人講道理,若非如此,給莊遊一個天下第一都不要,成仙都不要!


    把書放到最高處的角落,莊遊希望它不要再被看到,束之高閣積灰最好。


    出了書齋,眼上青紫已經消退,莊遊拔出歸墟,練了遍劍法,感覺心中鬱悶散了不少。


    回到學舍,看著陰影裏的拓跋昊,莊遊脫口而出:“拓跋,我們切磋一下吧。”


    他還是想要打一架,院規裏也沒說不準切磋。


    拓跋昊沒有說話,而是站了起來,走到了院子裏,莊遊一躍,氣息震蕩,地上積雪為之一空。


    拳勢起手,拓跋昊恍若未覺,莊遊不管不顧,一拳打來,山矮一頭,但是拓跋昊沒有。


    拓跋昊的速度很快,快的莊遊肯定摸不到邊,但他沒有這麽快,而是跟莊遊硬碰硬,拳頭對拳頭,莊遊的一道拳有多霸氣,下了台的人知道,但這浩蕩拳意打出來全都入泥牛入海,全都被拓跋昊承受,然後加倍返還。


    “砰砰砰”一聲聲悶響,都是拳頭打在肉上的聲音,而其中絕大部分,都是莊遊在挨打。密集的拳頭裏,莊遊卻滿心滿眼都是快意,滿嘴鮮血都掩不住笑容。如此暢快的傾瀉多難求,莊遊硬挨著十數拳,瞅準空子一拳打中拓跋昊手臂上,拓跋昊隻是停了一瞬,接下來就是狂風暴雨的攻擊,莊遊體無完膚。


    拳聲颼颼催人殘,莊遊快要挨不住的時候,總是咬著牙,體內的真氣由一開始的洶湧澎湃轉而稀疏,漸漸殆盡,結果他還是不斷壓榨,從經脈裏榨出每一絲真氣。


    一直挨打的莊遊的莊遊總是會反打一拳,手臂、大腿、肩膀,雖然會被更多的拳頭反擊,但拓跋昊完好的衣服也漸漸碎裂成布條以及空中的碎屑。兩個人眼睛都紅了,要是執行院規的師兄見此,怕是要好好給二人來個處罰。


    莊遊已經無法還擊了,就差抱著頭挨打了,什麽拳法都不顧了,雙拳隻能在模糊的視線裏揮動,酸脹的手臂已經麻木,快要堅持不下去,莊遊腦海裏盤桓道,就在空白間,他感覺體內好像有根弦斷了,可以清晰的體會到束縛的繃斷,整個人飄飄然,怒吼中,他頂著攻擊打出了一拳,一下子集中拓跋昊胸口。


    胸口,肋下這些地方,都是修行者的要害,而之前,莊遊根本碰不到這些地方。


    戰鬥停歇,風止雪停,天上彎月。


    “拓跋,你沒事吧?”


    拓跋昊佝僂著身子,揉了揉胸口,看向莊遊,少年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是傷口,洗的發白的幹淨衣服也隻能勉強遮羞。


    大聲的咳嗽,鮮血也吐了出來,莊遊躺在雪地上,看著拓跋昊破碎衣衫,突然大聲笑了出來,連拓跋昊嘴角都翹起,然後消失。


    靜靜的躺在地上,感受著全身的劇痛,莊遊發現體內的真氣變少了,準確來說,變成了半霧半液體狀,腦海裏想起湯境師兄課上所講:


    “從通脈境到通體境,真氣會變成液狀,周身流動……”


    眼下,他已經二境初成了。多日來的戰鬥,對於他來說是一種錘煉,就像一塊鐵的雜質被剔除,留下更為堅韌的東西。再加上看了那本書,心境極不平和,道家說法,契機到了。而拓跋昊的這場捶打,就是一把劍最後的淬煉,過了寒水,莊遊這把劍成了。


    身上的細碎傷口已經結痂,莊遊起來,打水洗漱,拿桶時,肌肉酸痛的不僅齜牙咧嘴。這周圍隻有他們一個學舍,其他的學舍都在幾裏外,據說是拓跋進了學院後建造的。


    等躺到床上,已是二更天。


    吃罷早飯,莊遊走在山間小路上,今日他想練劍,長留山脈很大,由很多地方可以獨處。


    走了很久,到了一處不知名的山澗,一條界破青山色,在幽碧潭上打出無數白沫。


    取出歸墟,莊遊皺了眉頭,身上還有些疼,不過他還是長留起手,正欲動時,白瀑血色,一人墜下。


    輕身飛掠,一把抓住墜下的身子,到了岸邊,才發現是個丙子科的師兄,背上數道凶險的傷口,莊遊辨不清是何物所傷,還未如何,師兄睜了眼。


    “你是莊遊吧,我認得你。”


    看來又是個吃過食堂的家夥,人家都是桃李滿天下,莊遊是食客滿白鹿啊。


    “師兄,你沒事吧?”


    按理說參加鹿角試的學生有先生暗中照看著,怎麽會如此?


    “快,你快去告訴院長,有人破壞鹿角試,已經死了好些人了。”


    此時此刻,按照那些討厭的說書人說法,將死之人總是關鍵時刻還有一句話沒機會說,這叫什麽,用以前鎮上小六哥的話說,啥叫嗝屁,就是有屁不放,憋死了。


    然而還有個讓人更頭疼的,那就是接下來的一幕了。


    一個黑影從山澗砸下,塵土飛揚,濺了莊遊一身泥。


    “呔,那人話音未落,說那時那時快,大老遠來了個人,滿臉獰笑,一條刀疤從耳根順到下巴,好個凶惡的漢子……”


    說書人嘴裏的話成了現實,莊遊把半昏半醒的師兄扶著靠在樹旁。握著歸墟,莊遊盯著眼前一身黃土地味道的漢子,一言不發。


    漢子像剛剛從地裏忙活完農活的莊稼人,一身衣服塵土補丁不少,臉上皺紋溝壑縱橫,莊稼人顯老,眼角的紋路像幹涸的田地,腳下草鞋還滴著水,臉上憨厚的笑容加上微彎的腰讓人心生好感。


    如果不是他手上的鐮刀還滴著血,見到他的人一定會相信他的樸實。


    “小兄弟,別想著跑了,俺不讓的。”


    看著眼前憨厚的笑容,莊遊的心像被狠狠的錘了一記,手心冒得汗劍柄都滑膩了,扯著嘴角,莊遊笑著說:“叔,老是喊打喊殺的不好。”


    漢子撓著枯草頭發,麵上笑容化作苦瓜臉,像是一年耕作結果顆粒無收的老農,“小兄弟,把你們放跑了,俺婆娘會不讓我上炕哩。”


    漢子舉起怎麽看都像割雜草的鐮刀,對著莊遊一笑,一揮鐮,轉瞬間,莊遊胸前出現一道血線,一下子就潤濕了衣襟,而莊遊連自己怎麽受的傷都不知道,後退一步,橫劍身前,莊遊一言不發。


    雪大了起來,耳邊除了山澗飛瀑流水聲,就是風聲,莊遊突然出聲道:“你不是農夫!”


    “哦?”


    “這麽冷的天,就穿一件褂子,你當你是燒柴火炕嘛。”


    漢子一愣,笑了起來,與憨厚的笑臉不同,他的笑聲斷斷續續,像是鬼哭號喪。


    “有道理,不過俺確實是個種田的,就是婆娘有事,俺不放心,就跟來了。”


    莊遊學著袁元遠試圖拖延時間,可拙言的他眼下不知說些什麽,直到看見手中歸墟,才想明白。


    劍客,廢那麽多話幹什麽?


    長留劍法第四勢,豹頭勢,狀如泰山壓頂霹靂挑刺,是長留裏少見的出劍無悔的殺招,莊遊沒有留手的資格,上來就得獅子搏兔,以命搏殺!


    漢子鬼笑著,手裏鐮刀滑動,作了個“十”字斬,在莊遊身上鮮血淋漓血肉橫飛,少年咬著牙沒有止住,用力一蹬三丈高,高舉右手,氣機牢牢鎖定下方。


    然後,就被一腳踢飛了。


    心疼的看了眼草鞋,要是破了婆娘不得罵死俺,到時候又得光著腳丫子,說不定炕都上不了,想著想著,苦瓜臉愈發愁苦起來。


    隻有地上的莊遊,咳著血躬成一個蝦子,恨不得把心肝肺都咳出來。


    僅僅一腳,莊遊連劍都抓不住了。


    漫不經心的走過來,漢子舉起鐮刀,嘴裏念叨著:“瓜娃子,化作肥,來年莊稼生得好。”嘴裏哼著,手裏動著。


    莊遊手指插進土裏,拚了命的掙紮,但就是起不來,嘴裏不甘的嘶吼著,像破洞的風箱。


    既然說書人說得準,那麽一切都是碰巧的事,這不,空中寒光一閃,破了雪花寒風,破了三丈生死,直到,斷了那把黑色鐮刀。


    瞪大眼睛看著空中的一點寒光歸墟劍,莊遊喃喃道:


    “娘哩,說書人也說不出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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