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投過木窗映滿屋子,鍾鳴與張念塵盤膝對麵而坐。


    張念塵的臉色猶豫,半響才開口道:“其實我的身份很特殊,不是個普通的遊方道士,我出身於皇宮……”


    “皇宮?你也是李家的人?”


    剛送走一個隱太子又冒出個皇宮裏的人,鍾鳴眉頭微皺,暗道他這是跟帝王家杠上了。


    搖搖頭,張念塵苦澀道:“我本姓姬。”


    姓姬?前陳陳武帝姬晏之後?


    心思電轉,鍾鳴心中閃過千萬念頭,他震驚之餘,迅速分析張念塵的由來。


    張念塵,諧音便是張念陳,自打張念塵告知鍾鳴他姓名的那一刻,鍾鳴就該猜到的,皇家之後,名為念陳。


    思索片刻後,鍾鳴嗤笑一聲,搖頭道:“怪我蠢,竟然這都沒猜到你的出身,皇家之後,你是陳武帝姬晏的後人。”


    “能逃過八年前火燒武帝宮那一劫,還要謝我師父的救命之恩。”


    張念塵緩緩低下頭,聲音十分低,若蚊蠅細語道:“鍾居士,我父皇是姬晏,我生下來便是與前陳的國運綁在一起,前陳亡了,身負真龍國運的我也活不過十八歲,隻有寄居在一個命格極為特殊的人之下,才能苟延殘喘。


    相應的,若是你答應了,我已死的真龍國運也會影響你,興許,今後你要背起許多不該背的東西。


    即使這樣,你還願意幫我嗎?”


    “不願意。”


    鍾鳴笑得很真誠,張念塵的神情一滯,失落在眼中稍縱即逝,他苦笑道:“這也不怪鍾居士,幫是你的情分,不幫是你的本分,興許我張念塵命該如此。”


    不願背起無妄之災,是人的本性。


    哈哈一笑,鍾鳴拍了拍張念塵的肩膀,繼續道:“我是不願意,可我答應了你師父,作為交換,即使多不願意,我也得做。


    被那麽悲觀,前陳雖然亡了,但朝代更迭是曆史前進不可避免的車輪印記,興許是你師父騙你,哪有人真的把自己的命跟國運綁在一起。”


    訝異地盯著鍾鳴,張念塵又被鍾鳴這並不好笑的玩笑說呆了。


    拍著張念塵的肩膀,鍾鳴道:“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原來就這點事情……你趕緊睡覺休息,明日醒來,我們還要準備借命的儀式。”


    言畢,鍾鳴翻身躺下,閉上眼睛便開始休息。


    盯著鍾鳴的背影,張念塵笑了,他爬起來重鍾鳴磕了個響頭:“謝謝你的救命之恩,鍾居士。”


    鍾鳴沒答話,繼續裝睡。


    待到張念塵也躺下休息,鍾明才緩緩睜開眼睛,心內幽幽長歎。


    前麵有李建業給他磕頭叩首,後有張念塵給他磕頭謝恩,這兩個大理,他鍾鳴怎麽能受得起。


    兩代朝堂太子的拜恩即將改變鍾鳴的人生走向。


    ……


    這一覺鍾鳴睡的並不好,他夢裏有些光怪陸離的景象,梁餘家的那隻大公雞還沒打鳴,他便驚醒。


    天色微微亮,鍾鳴轉身看到張念塵還在沉睡,他悄悄起床。


    走出屋子後,看到老道士張道禎已經在練拳,鍾鳴洗了把臉就看老道士比劃那套古怪的拳法。


    待到張道禎收勢,他長吐一口氣,說道:“八年前,我應師哥所托,在帝都帶走一個孩子,他是姬晏的三子,不是最聰明,也不是最有道根,可這孩子最為善良,出身帝王家,卻有良醫之性。


    我龍門山欠姬晏一個人情,這人情,要用我師哥拚死護衛前陳國運,護不住,便要為他姬家保下一道香火。”


    “你不用跟我解釋,我隻知道,你救下淤泥村,我跟你做了個交易。”鍾鳴低聲道。


    張道禎長歎:“交易啊,說來也是,我與師哥也不過是一場交易。


    這世間許多因為利益而起的交易,可到了最後,都是憑真心換真心的履行承諾。


    鍾居士,你是個好人。”


    被人發了好人卡,鍾鳴無奈笑笑,說道:“你還是趕緊準備借命之事,別在這瞎感慨了。”


    張道禎也笑了,他的笑容中盡是滄桑,空洞的雙眼望向遠方,似乎想起什麽往事。


    張道禎是龍門山百年來最有道根的弟子,他九歲那年被遊方的師父帶上山,在山中一呆便是二十年。


    二十九歲的張道禎出山之時,已是匯丹初境,比自己的師父功法還要強,一下山便是整個江湖的風雨人物。


    這位瞎眼老道當年不是瞎子,他也是位風流倜儻,相貌堂堂的江湖名人,龍門山張道禎,八十年前的那座武林,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劍斬赤采花大盜劉影,隻身夜半闖王府賞曇花一現,與蘇聽幽攜手滅掉赤血總教……


    江湖風雨幾多愁,策馬天涯,清酒入喉,醉裏舞劍,與君笑談,昨日浪裏斬蛟龍。


    年少輕狂的張道禎,也曾有過他的江湖路。


    遊曆江湖那麽些年,張道禎再度回到門派時,已經是匯丹大乘期,整座龍門山,沒有比張道禎更有希望一窺成嬰境界。


    他很後悔做了一件事情,那便是錯信他掌門師兄,進了龍門山瀑布後的禁地,觀看張道靈留下的成嬰功法後續。


    這一看,便是丟了是一雙眼睛,被驅逐出龍門山,終身不得回門派。


    世人都以為張道禎是遊方聞名,卻不知,他是無法再回自己的門派,多少年來,張道禎做夢都想回龍門山,給師父上一炷香。


    當年若不是前陳宮裏那位師兄肯出言保下自己,怕是這條命就要丟在山上。


    很長的時間裏,張道禎慶幸自己活下來,這幾年,他卻總是在想,當年死在山上也挺好,最起碼落葉歸根了吧?


    一報還一報,今日自己救下張念塵的命,也能還師兄的救命之恩。


    收起笑容,張道禎拉著鍾鳴,嘟囔道:“鍾居士,老道與你講個故事吧?”


    “什麽故事,我不想聽,老道你還是趕緊準備換命之事。”


    沒管鍾鳴的反抗,張道禎自顧自地講道:“八十年前啊,武林中出了位武林新秀……”


    嘴上說著不聽,鍾鳴還是聽完張道禎講的故事,他望著張道禎空洞的雙眼,歎道:“老道,你做的也足夠好,當日你師兄救你一命,如今你圓他的願望,已了結。”


    “了結好啊,隻是貧道很想回龍門山看看,怕是做完這場法事,便沒機會了。”


    張道禎歎息,臉上盡是滄桑。


    ……


    借命的法事還是如期進行,張念塵醒後不久,便被張老道叫到廳堂。


    李家的小屋中,張道禎用朱砂畫過十八張紙符,符錄漂浮在屋子四周,房中桌子上放著兩盞銅燈。


    張道禎神色嚴謹,雙手成劍指,道了聲:“啟!”


    十八張紙符開始緩緩轉動,模糊隻見可以看到,淡黃色的罩子將三人籠罩其中。


    這陣法名為“瞞天陣”,專門用於隔斷天機,適用於盜取天機的種種改天換命之事。


    陣法已成,張道禎指著銅燈道:“你們兩人,分別把血液放進銅燈裏。”


    桌前站在張念塵和鍾鳴,他們手中都拿著把小刀,在手掌中割開道口子,鮮血流出,緩緩流入銅燈中。


    銅燈是蓮座的油燈樣式,這種燈很吃油,鍾鳴感覺自己足足放了大半碗的血,前世獻血都沒獻這麽多。


    待到他放好血,旁邊的張念塵趕忙給鍾鳴包紮傷口,鍾鳴看到他自己的手還在流血,擺手道:“我自己來,你還是先給自己弄好。”


    張念塵心中有愧,總感覺對不起鍾鳴。


    “徒兒,放燈芯。”


    在張老道的吩咐下,張念塵又拿出一根古怪的燈芯,那是一根很粗的燈芯,尾端分叉,分別在兩盞銅燈之中。


    燈芯放好,張道禎口中念念有詞,指著那燈芯不斷念動口訣。


    呲的一聲,燈芯發出詭異的響動,一團血色的火焰點燃,銅燈裏血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


    在火焰跳動的瞬間,鍾鳴感覺背後一涼,他感覺有什麽東西從自己體內正在往外流淌。


    他丹田之內的那兩道真氣不安的竄動,鍾鳴沒有抑製住,兩道真氣四處流竄,在體內如無頭蒼蠅般亂撞,似乎在尋找是什麽傷害了鍾鳴。


    借命,傷及生命本源的禁法,老道說的再輕鬆,對鍾鳴也是影響很大。


    幾乎同時間,鍾鳴和張念塵都跌坐在地上,瘋狂喘息。


    鍾鳴抬眼看看張念塵,他的臉一片煞白,薄弱的身軀不斷顫抖,在低頭看看自己,雖然有些虛弱,但比張念塵好了太多。


    那邊張道禎念完咒語,也盤坐在地上,老道作為施法者,所承受的壓力不是兩人可以比擬的。


    他玉葫蘆裏的兩色玄丹無召自起,圍繞著張道禎緩緩旋轉。


    張道禎神色緊張道:“看好燈火,在燈裏的血液燃盡之時,不可讓火苗熄滅。”


    “是師父!”


    張念塵應了聲,幾度想爬起來,可顫抖的身軀做不到。


    鍾鳴咬牙站起來道:“你別動,我來看。”


    扶著桌子而立,鍾鳴盯著銅燈裏的血液,判斷這些血液大概需要一盞茶的功夫才能燃盡。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眼見銅燈裏的血液要見底,鍾鳴的身軀也越發的無力。


    再看地上的張念塵已經趴在地上爬不起來,恍惚間,鍾鳴看到他身體裏有種黃色的光線與自己相連。


    那是很多密密麻麻的光線,飄搖著鑽進自己的體內,在丹田,胸腔,額頭各處。


    仔細去看那些光線,它們像是一條條遊動的蛟龍,隻是這些龍的形態很奇怪,有些沒有頭角,有些沒有鱗爪,總得來說不是真龍模樣。


    鍾鳴有些擔憂,他道:“我看到很多條龍在小道士體內往外鑽。”


    “正常,這些隻能你跟念塵看到,這是他體內的前陳國運在找庇護,今後,這些國運龍氣就要寄居在你的體內。”


    聽到張道禎的回答,鍾鳴又疑惑問道:“那小道士沒了氣運,他今後如何?”


    “所謂借命,不過是把他體內承受不了的東西渡給你,今後我徒兒的命格就會變成普通人,若是外人查詢,便與你的命格一模一樣。”


    言畢,張道禎問道:“銅燈內的血液如何,燃盡就算是圓滿功成。”


    瞧了眼銅燈,鍾鳴答道:“還剩下個底,大概還有五分之一。”


    點點頭,張道禎不再說話,全力運轉瞞天陣法,保證最後一刻不會出岔子。


    可總是天不隨人願,就在此時,陣法外的牆壁忽而被一道黃光洞穿,銅色巨劍如同切豆腐般從黃泥胚牆外竄進來。


    錚——


    銅劍瞅準陣法的黃光,劍刃直刺而入。


    正在維持陣法的張道禎哇的一聲,吐了口血沫,銅劍將黃光打的粉碎,劍刃直取燈火,一劍便將燈火斬滅。


    銅劍輕吟,圍繞著鍾鳴旋轉,劍刃指向張道禎,似乎是在保護鍾鳴。


    “怎麽回事?”


    望著銅色巨劍,鍾鳴眼前發懵,連忙一把拽住還想傷人的銅劍,怒吼道:“巨厥,你要做什麽!”


    被鍾鳴抓住,銅劍劍身微微顫抖,掙脫開鍾鳴的阻攔,執意要斬殺張道禎。


    “巨闕,住手!”


    幸好此時門外傳來俞白的聲音,銅色巨劍才不甘地停在半空中。


    劍刃前一尺便是張道禎的額頭。


    錚——


    銅色巨劍不甘地發出輕吟,緩緩飛回鍾鳴的身旁。


    如此變故,不止是讓張道禎受了傷,還讓鍾鳴百思不得其解,看銅劍的模樣,並不是要傷害自己,反倒要保護自己的模樣,為何它卻要斬殺張道禎呢?


    這耽擱的時間,俞白已經一腳踹開木門,衝進屋子裏來。


    她環視一周,微微皺眉後趕緊扶住鍾鳴,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怎麽來了?”


    搖搖頭,燈火熄滅的那一刻,鍾鳴體內躁動的血液便停止沸騰,他的體力正在緩緩恢複,已經沒有方才那種虛弱感。


    此時,地上趴著的張念塵也悠悠醒來,他搖搖頭,疑惑地看了看,趕忙爬起來跑到張道禎身邊,摟著老道問:“師父,師父,您怎麽了?”


    俞白看看鍾鳴,又看看張道禎師徒二人,冷笑道:“沒想到這天下還有你們這等邪門歪道,竟然用借命之法給自己續命!”


    銅劍巨闕輕吟,隨著主人的怒喝,搖指張道禎師徒二人。


    鍾鳴算是聽明白了,應是這銅劍感應到自己有危險,便一路飛到了這裏。


    銅劍是俞白的,跟俞白有某種聯係,它又告知主人,讓俞白也趕到了此處。


    借命在俞白眼中是邪法,她此行而來,是要斬殺張道禎師徒,保護鍾鳴!


    感動之餘,鍾鳴又是歎息。


    好心辦錯事,讓鍾鳴如何怪罪這個熱心腸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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