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大雪下了一夜,天地皆白,到現在都沒停,可雪幕後竟是老大的日頭,實屬奇景。


    蘭州府郊的官道上,兩匹馬拉著一架車緩緩而來。


    車內是兩個粗布麻衣的白胡子老頭兒,其中一人枯木似的手掌掀開車簾,雪花隨著寒氣棉絮般飄進車內。


    老人目光深邃,看著窗外怔怔出神,口中緩緩吟道:


    “禁園凝朔氣,瑞雪掩晨曦。”


    旁邊的老頭兒聞詩詫道:“近年常聞上官體詩風綺錯婉媚,備受追捧,果真名不虛傳。


    不過,此去京城吉凶未卜,遊昭還有雅興賦詩?”


    老人並未回頭,“入冬久旱,這場雪來的真真及時。”


    “你就一點兒都不擔心?”


    老人含笑搖頭:“擔心?為何?


    大業十四年,家父在江都之變中遇害,我為避禍披剃為僧,曆經磨難,後得太宗賞識加封秘書郎,得以修《晉書》名留史冊;如今陛下更是大為器重,賜位宰輔,仕途已近登峰。


    高祖伐隋替我報得家仇,不論哪般,我焉有不還李家恩情的道理?


    武後壓製今上已久,近年又引觀星台那些打著修仙名號的妖道入宮,行厭勝之術,此番陛下密詔我入京,想來是有了定奪,我必當拋灑頭顱、鞠躬盡瘁,有何可怕?”


    那老頭兒緩緩搖頭,苦笑未言。


    老人轉頭正色道:“正則,你我一生入仕,自當心懷天下,庭芝自幼受我教誨,已然心知我意,現今晨提夕命,隻是……可憐了剛出世的婉兒,此遭我若有所不測,還望正則兄幫扶一二,上官儀必將銘感五內。”


    老頭兒扶住他的手,重重一歎:“婉兒尚在繈褓,武後便將他們母女一同沒入掖庭,必然是有了計較,想來為了名聲也不會痛下殺手,若……若你與庭芝都出了事,我拚著老命不要,也定保她周全。”


    上官儀端坐著行了一禮:“馬上就到蘭州了,人多眼雜,且留步吧。我也不做歇息,穿城直去長安。”


    “遊昭,既然你意已決,臨別,我再多說一句,進了京,但憑陛下吩咐也就罷了,莫要與那觀星台起了衝突。


    雖然世人皆知其名,可這個修仙教派極少在民間遊走,史籍少載,但愚兄我任西京留守多年,得知密報,深覺此乃龐然大物,更傳那名號‘西仙王母’的掌門可移山倒海,非人力所能抗衡,自古不知多少秘辛的背後都有此門派的影子,底蘊何止千載?


    武後不可怕,可怕的是此番觀星台突然堂而皇之現世的目的。


    一遭行錯,恐怕再多的犧牲都是無用的。”


    上官儀失笑道:“道律清修,真正的出塵高人怎會如此幹擾世俗,更怎敢依附中宮,插手皇權爭鬥?笑談耳。


    修仙問道何其縹緲,世人頗多愚昧。”


    ‘隻怕不是觀星台依附武後,反之矣。’


    老頭兒見勸說無益,連連歎氣,再不發一言,起身下了馬車,卸下一匹棕馬,朝來時方向疾馳而去。


    上官儀遙遙回望,“人間幾多不平事,哪見半佛半神仙?”


    車馬緩行,車輪轉動,帶起一溜溜雪沫。


    一隻鬆鼠自官道旁光禿禿的老樹上竄了下來,穿過道路又跑進遠處的山壑。


    山壑間的雪地裏,兩個手拿鐵弓的中年漢子正一前一後蹣跚前行,似是獵人。


    蘭州府郊山脈縱橫,峰穀野地密布,趕上大雪,條條穀中不知多少溝洞變成了吞人的陷阱,這冰天雪地的日子,一般獵戶是不敢進山的。


    “看樹上。”


    當先一人忽然抬手指向前方。


    後者凝神看去,隻見數丈遠處一顆歪脖老槐樹的樹梢上趴著一隻豹貓,渾身褐黃的毛發炸起,正呲牙瞪眼地望著他們。


    打頭的漢子立時抽出一翎羽箭,低喝道:


    “好畜生,看某取你右眼!”


    手指一放,‘嘣’地一聲弓折箭出,當真好大力氣。


    長箭離弦而去,箭頭在豹貓眼中越來越大,一聲悲鳴都未發出便被羽箭自右眼貫穿後腦而死。


    箭矢帶著一溜貓血激射上天,更高的天空上兩道五彩流光‘唰’地飛過,眨眼不見,不知落在何處,隻是此時晴空白雪,沒有人發現罷了。


    自高空向下望去,遠處赫然矗立著一方巨大的城池,青褐色的牆壁四四方方圈住了極廣的土地,城內亭台樓閣鱗次櫛比,陽光照在厚厚的雪蓋上,金光燦燦,直如南天仙境,巍峨的城門處兩排鐵甲重兵站得筆直。


    忽然一騎快馬自遠處驛道疾馳而來,馬上人漆黑皮裘,頭戴襖帽,身後背著一個被金黃絲綢包裹的卷軸。


    “武後懿旨,京都加急!”


    喊聲方至,馬匹也奔到近處。


    都說武後現今的背後不止有皇上,還有最大仙門觀星台的支持,稍有不敬者,都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仙法神術格殺。


    守門的兵士聽見名頭,哪裏敢攔?


    當下紛紛退後,腰杆立的筆直,恭敬之態畢現。


    那人卻在城門下勒韁立馬,仰起頭看向上方。


    兩個古銅色的大字已經斑駁結冰,宛如鍍了一層多彩的琉璃,一縷陽光自磚塊間透了過來,馬上人眯了下眼睛,又緩緩睜開,嘴角微揚,低聲念道:“蘭州!”


    …………………………………………………………


    隆冬大雪,天公不美,茶鋪酒樓人滿為患,要說蘭州府內最具名號的酒家,自然是西大街上的一笑樓。


    此樓名曰‘一笑’,取自‘千金易得、一笑難求’,這難求的一笑則說的是樓內歌妓——金笑笑,坊間早給她冠予‘蘭州一枝花’的稱號。


    雖說其名金笑笑,但相傳此女一生沒有笑過,誰若有幸能讓她展顏,一笑樓則拱手奉千金——千兩黃金。


    每逢節日,一笑樓都會開辦宴席,酒食比平日裏要便宜許多,而且會有金笑笑的壓軸獻曲,今天不是節日,但一笑樓辦席了,更要連辦三天。


    對於掌櫃方員外來說,這些天比什麽節日都要開心,他自十六歲開始腰纏萬貫,五房妻妾俱是美嬌娘,可三十年來膝下竟無一兒一女,平日裏什麽無能不舉,幼時縱欲過度之類的閑言碎語盡都打擊著他逐漸衰老的心靈。


    一笑樓此時人聲鼎沸,方員外身披裘襖站在樓後的回廊中,聽著前麵的吵雜聲,嘴角不禁露出笑容。


    “郎中說不日便是若梅的產期,待我兒降生,看你們還說某家不舉?”


    他心中得意,想著要去和大家見禮便往前樓行去。


    正廳的客官見他出來,不再閑談,紛紛起身提前向他道賀,方員外一一回禮。


    “李掌櫃,多謝多謝。”


    “劉員外!不敢不敢!待我兒出世,必定登門回禮。”


    “哎呀,張員外,聽說你剛喜得千金,若我生個兒郎,一定和你拉親家。”


    他笑容滿麵的招呼著,忽然自大門外走進一老一小兩個唱戲人,老人鶴發童顏,須眉皆白,手裏拿著一個巴掌大的小鼓;小孩兒梳著兩個衝天小辮兒,臉蛋粉撲撲兒的十分可人,小手中握著一根鼓槌。外麵雪幕連天,二人身上寸雪未沾,甚為奇特。


    店夥見狀連忙上前驅趕:“本店客滿,您老還是別處請吧。”


    老人慈祥地笑了一笑,不置可否,那小孩兒卻哼了一聲,撅嘴道:“若是平日,你即便抬轎來請,我們也是不來,今日我師父大駕光臨,你不好生招待,還敢哄我們走?”


    這小孩兒奶氣未退,看起來也就四五歲年紀,說起話卻一副大人模樣,大家都哄笑起來。


    方員外走上前,揮揮手對店夥說:“你自去忙活罷。”又對老人行禮道歉,“正逢方某家喜,來者是客,我給二位加上一桌便是。”


    老人笑意更濃,卻道:“先生有禮,小老兒卻不為吃喝而來,我得聞先生喜得貴子,特來唱上一首小曲兒,輕擾先生視聽。”


    方員外奇道:“老人家如何知道我定得一子而非一女?”


    老人搖搖頭,“待曲罷音散,再為先生解答。”


    方員外見他話裏藏著玄機,心裏也是好奇,便引二人上了台。


    “老人家受累,某在台下洗耳恭聽。”


    老人作揖見禮,小孩兒用鼓槌‘嗵’地敲了一下老人手中的小鼓,用稚嫩的嗓音道:“一通鼓,各位請了。”


    老人的聲音有些沙啞,拖著長音說了一字:“人。”


    小孩兒又敲一下:“二通鼓,風雷雨雪花木山河。”


    老人道:“生、死。”


    小孩兒唱:“生老病死喜怒哀樂,無憂不愁。”


    老人道:“天、地。”


    “天無邊,地無涯,何處為家?白雲流轉天外,風塵消散山川,歲歲花開歲歲落,年年人老人不知……”


    小孩兒的唱腔極度怪異,這段兒直唱了小半柱香,但曲子究竟是個什麽意思,眾人都不甚明了,可這段話就像印在腦中一般,聽得大夥兒都癡了。


    待到唱完,小孩兒敲了一聲鼓。


    “三通鼓,仙神道、度神仙!”


    老人這一聲並不大,但在眾人耳邊卻仿佛一個炸雷,猛然讓人驚醒。


    方員外站在台邊,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再看向二人的眼神中也帶了些敬畏。


    師徒兩走下台來,對方員外笑道:“先生聽罷,小老兒唱罷,就此告辭。”


    方員外急道:“老神仙莫走,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把二人請到一邊,悄聲問:“聽您老口音似西邊來的?”說著遙往西處拱手,聲音更低道:“敢問老神仙可是觀星台中的仙師?”


    小孩兒不屑地拱了拱鼻子,“你們就隻知道觀星台嗎?觀星台算……”


    老人止住小孩兒的話,對方員外說:“先生可聽懂小老兒的曲兒了?”


    “慚愧慚愧,老神仙曲意深慧,恕在下愚鈍,並未聽懂。”方員外搖搖頭:“還請老神仙指點。”


    老人眼神一陣恍惚,少頃歎道:“先生已是人間至幸之人,何須再用小老兒指點?”


    方員外認定這一老一小師徒二人是仙門裏的化外高人,一心想要得到哪怕丁點兒點化,見這老神仙並沒有這方麵意願,不免心急:“那可請老神仙為某解答先前的話?”


    老人捋捋胡須,道:“問吧。”


    方員外大喜,問:“在下定得一子?”


    老人點頭,“定得一子,終生一子。”


    “行,一個兒子就夠了。”方員外喜極,搓著雙手竟不知還要問什麽,口中連連囁嚅。


    “此子很好,很好……”老人的話似是和他說的,也似自己念叨著,隔了半晌,終是一皺眉頭,歎息了一句:“衍化大勢經卷遺缺,終究還是算不出。”


    小孩兒見他如此模樣,有些著急,“師父師父,你怎麽了?”


    “也罷,古娃兒,昆侖的人也該到了,我們走吧。”老人摸摸小孩兒的頭。


    方員外追至門外,問道:“何時得子?”


    “今日……今時。”


    二人眨眼間已走入茫茫大雪中不見了身影,話音卻傳了過來,隻是這句話用的是傳音秘法,隻有方員外一人聽見,他自己不知而已,一片雪花落到衣領內,他又打了個激靈。


    一名穿著皮襖的家丁自街角跑了出來,見他正在雪中發呆,連忙叫道:“老爺老爺!快回府!”到得近前,附上方員外耳邊,小聲道:“大夫人生了。”


    方員外微怒道:“我兒降生怎地見不得人?你鬼鬼祟祟的做什麽!”


    家丁急忙小聲道:“老爺,快走吧,您回去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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