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凝波續道:“我本已經走投無路了,但是......”“但是什麽?”梅嶺三絕已經等不下去了,他的耳中這樣的等待已經成了煎熬,他就是想聽到月凝波不敵雪無涯的那一句話,他此番來到的目的已經顯然易見,他要證明自己強於月凝波,僅此而已。


    月凝波道:“你知不知道這世界上有種東西叫做‘愛’?”


    愛。多麽深沉博大的詞匯,愛有很多種,父愛母愛,親情之愛,兄弟關懷之愛,同聲共勉之愛,比翼雙飛之愛,相濡以沫之愛。無論親情,友情,抑或愛情,雖然形形色色各有不同,但是有個共同點,能夠給人力量,能夠激發人類本能的力量。


    雪無涯早已人魂異體,他的眼神空洞洞的,比無雲的天還要空洞。他的臉無比靜寂,比無痕的海還要安詳。夜風吹在他沾水的軀體之上,泛起微微寒意,直澈入心,但是這些涼意又怎是一個字能夠比擬的?“陸”?這個姓氏又有什麽奇特之處,會讓他如此六神無主。


    月凝波冷冷道:“即以浴罷,更衣進招吧。”雪無涯瞪著雙目,僵直的走向衣櫥,連身上的水也不擦幹,撿了幾件衣服蔽體,垮了佩劍於身側。“即以浴罷,更衣進招吧。”這本是一句喝罵,一句商榷,甚至說疑問,但在此時卻仿佛變成了命令,月凝波覺得他那僵直的動作,遵循配合自己的話語,都透著說不出的詭異,一陣茫然之意遍及全身。雪無涯轉而走向內堂,靜靜的點著一根燃香,閉目靜思。這一切在月凝波眼中更顯恐怖,那一根熏香顯然就是給自己的祭祀,他的手心也冒出汗來。雪無涯將香柱插在香爐上,口中念念有詞,不知說些什麽,安詳的鞠了一躬,道:“進招”


    月凝波頓時想到了很多很多,一切緊縛的記憶都變做一絲勇氣,為了求生,為了最愛的陸凝霜。舉劍直刺。


    勝敗就在一瞬之間,這一劍凝聚了月凝波畢生之力,他知道眼前的對手太過可怕,此招不成就再無希望。這一劍更像是賭博。他賭了他的生命,賭了他的一切。他或許想到了勝利後的欣慰,陸凝霜的傾心愛慕,或許想到了失敗後撕裂的痛楚,死亡的感覺。直到現在他仍不知道當時他都想過了什麽,腦袋一瞬空空如也,有如白紙。


    人生其實就是一張白紙,生活是一隻畫筆,將栩栩如生的畫麵篆刻紙上,就有了所謂的人生,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張圖畫是什麽畫麵,也許喜悅在下一頁躍然紙上,也許下一頁被悲情的烏黑塗滿。也許根本就沒有下一頁。


    勝敗就在一瞬,劍直刺進雪無涯的胸膛,雪無涯的劍沒有出竅。


    那一副圖畫永遠印在月凝波的腦海裏,漆黑的夜,低鳴的風。搖曳的燭光,沾滿水的地板,香爐內的一縷青煙。


    月凝波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知道為何雪無涯沒有拔劍,他知道自己的劍法雖快卻絕不是他的對手,那一霎那究竟是怎樣,連他自己都無法名狀。


    絕望的眼神,微笑的嘴角,汩汩流血的傷口,還有劍尖上血滴滴落在地的聲音。


    沒有人會相信,中劍的雪無涯會露出會心的微笑,戰勝的月凝波會極度的絕望,他不明白,為什麽結局會是這樣。


    很明顯雪無涯一心求死,月凝波一瞬間難以接受這一切,作為刺客暗殺不行,就要堂堂正正的比武互博,這樣的容讓算得什麽?這比一切精妙的招數更令人膽寒,雪無涯打敗的是月凝波的信心,那種淩駕於他思想之上的屈辱感,壓得月凝波透不過氣。


    血還在滴。


    “滴答”“滴答”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月凝波眼神開始發散,他不懂,他的聲音也開始發顫,重重的喘息著。上刀山,下油鍋,這些對於月凝波來說都不會讓他顫抖,現在他卻顫抖了,一個真正的男人的顫抖,意味著什麽?對於施舍的抵抗?對於輕視的無助?還是對於冤枉的氣?


    “為什麽?”聲音嘶啞,不像是月凝波的聲音。他在努力調整呼吸,讓自己說出的話不至於顫抖,一個男人不會將他脆弱的一麵展現在別人麵前,即使他是一個快死的人。


    雪無涯還在笑,他的聲音才是真的氣若遊絲,劍身貫穿肺部,已經無法救治,他說道:“向那位姓‘陸’的孩子懺悔吧”


    這根本不像是一句回答,但是這確確實實是一句回答,心隱忍的痛,無辜的仇恨,以命相抵,並不失大丈夫的風度。月凝波心裏漸漸平息,他雖不知道他為何殺了陸父陸母,雖不知他們有何血海深仇,甚至不知道為何破招故意不敵自己,但是他知道他已經感覺到了罪惡,他想要以自己的生命來對亡魂祭祀。


    月凝波想要詢問更多,隻聽雪無涯咳嗽加劇,喘息著想要說話,便不打斷他。


    雪無涯道:“蠻夷漢唐本無異,息弓翕矢勿槍矛,兵火戰熱有餘燼,貧村災民無數家。”


    幾句詩詞仿佛將他壓藏在心底的那一絲怨艾釋放而出,說罷仰天大笑,大笑中氣絕。


    月凝波兀自摸不著頭腦,他尚且年少,幼居大漠,讀書不多,對這番話語聞所未聞,不懂其意。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正是闖王大舉入京之時,崇禎昏庸無方,勿信奸臣,更有曹化淳之流賣過叛黨,百姓民不聊生,那兩句“兵火戰熱有餘燼,貧村災民無數家。”不就是這寫照麽,不知他死前為何吟此詩句,雪無涯的死,陸父陸母的死與闖王當年鐵蹄破京有何關聯?


    愛,冗長而短暫。


    淚的辛酸,幸福的甜蜜,離別的苦澀,生活的辛辣。這些味道就是愛。


    梅嶺三怪並不了解這些,在他的腦海裏月凝波的話甚至成了詆毀他的話語,什麽以“愛”敗人,在他眼中顯得格外好笑。


    他又怎麽會知道,愛一個人所散發出來的勇氣與力量是無窮的呢?


    他的眼中隻有汩汩的鮮血,痛苦的哀號,絕望的眼神。


    月凝波的眼神並不絕望,他絲毫不懼,現在與當時不能同日而語了,他在這世上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東西了,所謂的生活也隻是一個行屍走肉渾渾噩噩的日子而已。


    梅嶺三怪的笑聲已經停止,他那高傲的表情也消失不見,甚至有些嗔怒。他也是個刺客,但是他並不是個君子,刺客在他的眼中隻是奪人首級,收人錢財的手段而已,他此番來找月凝波隻是為了一句讚耀。


    他聽到月凝波不敵雪無涯的時候本應大笑,本應高興,可是此刻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他不知道這樣的結局算什麽?他要向人證明自己可以殺的了雪無涯。


    要知道,殺掉雪無涯的人在江湖上得到的稱謂與讚譽能有多少,他要的隻是這一份讚譽。名聲、地位、金錢。這些在他的眼中是最重要的。愛?他又怎麽能了解這種深沉的東西呢?


    月凝波靜靜的看著他,等待這一份凝重背後的陰謀,他還不知道如何得罪了這個魔鬼。他的心情是如何呢?


    空空如也,他的心情就和多年前與雪無涯戰後的心情一樣,空虛。


    空虛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那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實在無法承受。無人懂他,無人陪伴,這樣的生活多麽無趣,金錢地位又要來何用呢?


    “死並不可怕,至少比這空虛可愛的多了。可惜秦大哥要陪我送命了,我欺辱人家女兒,現在......實在對他不住。”月凝波如此想。直覺告訴他,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梅嶺三怪道:“你可瀟灑的很啊,我不管你如何殺了雪無涯,事後不留名氣,可讓我追查的好苦啊。”


    月凝波行刺之後通常不留姓名,他本想為陸凝霜報仇後留名以示目的,更想得到四妹的投懷傾心,但是如此荒謬的結局令他無法承擔,隻能灰溜溜的逃走,幾天說不出話來,他的兄妹還當他生了場大病。


    梅嶺三怪又道:“這是解藥,給這小老兒服下吧。”右手一揮,一道銀光激射。朝月凝波麵門射去。月凝波伸手取物,見果是藥粉,開包替秦逸服了。


    “好小子,膽識不小!”梅嶺三怪白眼微翻,接著道:“你既知道我有三絕,暗器居首,還敢徒手借我扔出的東西?”語氣好似反問。


    月凝波扶起秦逸朝馬車走去,秦逸早已毒藥發作昏迷過去,月凝波手中不便,蹣跚的走著,口中道:“你可以卑鄙無恥,我又怎麽懷疑別人?你既說是解藥,那我就信它是解藥,我平時尚不知能否與你匹敵,何況現在手腳相縛?又擔心你暗器加害於我做什麽?”


    梅嶺三怪一句暗罵,“我本不會救他,現在看你的實力與我預期的差的很多,就給自己添加點樂趣吧,殺了你再去殺他,哈哈。”他聽月凝波的暗嘲回應道。


    月凝波把秦逸扶上馬車,拿了那壺毒酒下來,從懷中掏出飛刀,在馬屁股上一戳,馬受驚,提蹄便奔。月凝波看著遠去的一道塵煙,舉起酒壺,大飲一口。


    梅嶺三怪道:“我三絕中使毒的本領也是一流,你明知此酒毒翻了秦逸,卻還敢喝?”


    月凝波道:“你要毒的是他不是我。你兩次這番問話,隻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梅嶺三怪笑道:“我本就是小人,你放他走真的安心麽?”


    月凝波道:“有何不安心?”


    梅嶺三怪道:“你相信解藥是真?”


    月凝波道:“自然相信,相信每一個人的每一句話是我的宗旨,相信的力量是無限的。”


    梅嶺三怪又笑了,“好一個相信的力量,你就放心我不會去為難他?”


    月凝波也笑了,“因為我還相信一件事。”


    “相信什麽?”


    “相信你會死在我的劍下。”


    “請。”梅嶺三怪笑了。


    “請。”月凝波也笑了。


    兩人的笑聲消逝在朦朧的雨霧之中,潮濕的味道令人作嘔,壓得人踹不過氣來,路畔的水窪也泛起了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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