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雪,到處都是一片白茫茫。


    司州刺史府也是銀裝素裹,樹掛晶瑩剔透,池塘的水麵上結著一層薄冰,幾點殘荷默默地伸出冰麵,更見凋零,假山石、屋頂、路麵,到處都是積雪,寒風一吹,便漸漸結冰。


    一早,府裏的下人便出來掃雪鏟冰。他們全都穿著很厚的棉衣,仍然冷得縮著脖子,卻個個不敢偷懶,各自做著自己的事。


    後院的主人臥房裏,高肅和顧歡都醒了。


    屋裏燒著地龍,很溫暖,高肅翻身壓住顧歡,笑著與她纏綿起來。他本就年輕,血氣方剛,有無窮精力,初嚐情事的美妙滋味後便欲罷不能,每日裏都很熱情。顧歡與他兩情相悅,自然也是沉醉其中。


    雲雨之後,兩人慵懶地歇息了一會兒,便翻身起床,沐浴更衣,各自提著刀走出門去。


    除了發生意外,他們每天一早都會練習武藝,風雨無阻。


    顧歡在北疆數年,冬天總是冰天雪地,而突厥卻最愛在那種氣候下發動偷襲,她多次在雪地裏與敵鏖戰、追擊,也曾在風雪中長途奔襲,對這樣的天氣已是習以為常。


    高肅也屢次在冬季與敵激戰,冰雪寒風都算不得什麽。


    兩人穿著緊身的短褸長褲和輕便的鹿皮靴,各自活動了一下,舞了一套刀法,接著便打了起來。


    顧歡使的刀法是家傳的,而高肅的刀法卻另有明師指點,與高氏一族沒什麽關係,不過,兩人的刀法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短刀輕靈,適合近戰偷襲,長刀大開大闔,威力無比,自是用於戰陣之上。


    自從顧歡到了蘭陵郡,兩人幾乎每天都要打一架,顧歡往往輸多贏少。高肅在其他事情上都很寵她,惟獨在武藝上,絕不會讓。戰場上生死相搏,性命攸關,武功好不好十分重要,他時常指點顧歡的刀法,與她相鬥時卻從來都是全力以赴。顧歡很高興他這樣做,每次都想盡辦法贏他,不知不覺間,她在武藝上便有了長足進步。


    天空陰雲密布,一點一點的小雪花慢慢地飛揚,兩人渾然不覺,在院子裏的雪地上趨前退後,盤旋飛舞,刀光霍霍,帶起陣陣呼嘯,鋒刃相擊,發出清脆的聲音,在安靜的府裏傳得很遠。


    兩人打得酣暢淋漓,隻鬥了半個多時辰,高肅才瞧出一個破綻,長腿飛旋著踢出,顧歡連忙收刀退後,急切間腳下一亂,便被高肅按倒在地上,刀刃架上了脖頸。


    顧歡放平身體,躺在雪上,鬱悶地說:“什麽時候我才能贏你啊?”


    高肅將手中刀放在地上,把她抱住,拉了起來,一邊替她拍打雪粉一邊笑道:“我要連你都打不贏,也就該解甲歸田了。”


    “喂,你這話什麽意思?”顧歡瞪了他一眼。“重男輕女?”


    “絕對不是。”高肅忍不住親了親她的臉。“因為你比我小,力氣沒我大,學武比我晚,經驗沒我多,這跟男女沒什麽關係。”


    顧歡認真思索了一會兒,便連連搖頭:“不對,你也很年輕啊,那些比你大好多的武官都比不上你,周國那些將軍基本上都比你老,可很多都打不過你,那又怎麽解釋?”


    “因為他們蠢。”高肅張口就說。“可你很聰明。”


    顧歡哈哈大笑:“好吧,就算你說得對。”


    高肅撿起刀,拉著她的手回屋,換上官服,便去用早膳,然後就到衙門去處理公務。


    一州的刺史權力很大,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幾乎等同於一方軍閥,但要將州府郡縣全部治理好,卻也並不容易。高肅不過才二十二歲,初涉政務,自然想努力做到最好。顧歡也不再如過去那般懶散,積極協助他處理政務、軍務,還得想辦法收拾那些拖拉成性的大小官員。雖然日日從早忙到晚,可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做起事來有商有量,都感覺十分愉快。


    兩人在衙門裏忙到午時,便有和府的人送來一張請柬,稱第二天是和士開的生辰,邀請高肅與顧歡明日午時至和府赴宴。


    高肅微微皺眉,轉頭問顧歡:“你去嗎?”


    顧歡輕聲道:“去吧。”


    高肅沉默片刻,輕歎一聲:“我不想與他走得太近。這等佞臣,權勢再盛,地位再高,總是為人所不齒,巴結他的都是些無恥之徒,我不想與他們同流合汙。”


    顧歡輕輕咬著唇,心裏有些難堪,過了好半晌,她才低低地道:“既是同朝為官,人家又下帖子請了,總不好不去,這是起碼的禮儀。我相信,凡是和士開請到的人,沒有不去的,即使是恨他的人也一樣。”


    高肅便知她說的是事實,雖然心裏有些別扭,還是決定準時赴宴。


    時間太緊,顧歡立刻張羅著準備賀禮。


    她以前沒做過這種事,但與和士開相處了三個多月,對他的喜好還是知道一點。外麵風傳他第一愛權勢,第二愛財富,第三愛美人,第四好舞文弄墨。其實他沒有讀過書,這本來沒什麽,本朝重武輕文,很多官員都沒讀過書,但和士開偏又喜歡吟詩作賦,寫字繪畫,附庸風雅,而那些真正有才的名士卻也隻得恭維他,將他幾乎誇讚成一位古今罕有的大才子。


    這就是權勢的作用,顧歡很明白,這是任何時代都有的現象,沒什麽奇怪的。


    她把高肅和自己身邊帶著的所有錢財都拿出來,到城裏的商鋪逛了半天,終於買到一尊用極品和闐美玉雕成的彌勒佛,應該是拿得出手的,算是高肅的賀禮。而她自己則沒再買什麽,手上也沒錢了。


    回去想了一會兒,她到書房去寫了好幾幅字,挑了一幅比較滿意的送去裱好,這才自言自語地說:“就這樣啦,應該沒問題吧。”


    高肅沒有過問這些事,第二天上午處理完公事,便與她一起騎馬趕到鄴城,在午時之前到達和士開的府邸。


    從街口直到府門,堵得水泄不通,高肅護著顧歡,隨從們在前麵開道,奮力擠了過去。


    門口有許多和府的下人,有的驗看請柬,有的記錄客人送來的禮物。許多人送上的都是華麗的禮單,隨從挑著紮著紅綢的禮物,一撥一撥地進去。


    相形之下,高肅和顧歡的禮似乎就太輕了。兩人卻也無所謂,將禮物呈上,便走進府門。


    顧歡來過多次,府裏的幾個管事都知道她現在是最得和士開寵愛的人,對她自是加倍熱情。顧歡趕緊叫他們去忙,不用管自己。


    前廳和花園的暖閣都十分熱鬧,看上去倒有點像現代的酒會。來賓有的坐,有的站,有的四處走動,或喝茶,或吃點心,或聊天說笑,氣氛輕鬆,各人都覺得很自在。很多人攜了女眷前來,與和士開的姬妾在偏廳聚會,從正廳便能看到衣香鬢影,不時聽到女人的笑聲。


    顧歡與高肅走進暖閣,便看到和士開坐在當中,臉上帶著愉快的笑,與川流不息過去道賀的人寒暄。


    高肅停住了腳,對顧歡說:“我不想上去,那些人……都是……和大人的幹兒子……”


    顧歡看著那些人。他們大多二、三十歲,有的似乎比和士開的年紀還大,居然會叫他“幹爹”,那確實是趨炎附勢的無恥小人。看著那些人諂媚的笑臉,她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們兩人一進來,和士開便注意到了,卻沒有主動打招呼。看到顧歡的表情,他不由得露出了真正愉快的笑容。如果有別人這麽做,他的心裏會立刻盤算著要怎麽對付,可換上年少可愛的顧歡,他便隻覺得好玩。他何嚐不知道身邊圍著的都是些什麽人,可他需要這些人為自己做事,自然就會接受他們的獻媚。


    顧歡和高肅站那兒看了看,便想退出去,先在花園裏走走,雖然外麵很冷,但是清靜。


    剛走了兩步,便聽到有十來個人聚在一起,擠眉弄眼地說著什麽。


    “聽說開府儀同三司平鑒將自己的愛妾劉氏送了過來。”有個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一臉詭秘地說。“好像和大人應允了,要升他為齊州刺史。”


    “真的?”另一人有些驚訝。“那劉氏在下曾經見過,確實是羞花閉月,平鑒愛得不得了,這都舍得?”


    “這有什麽?能升官發財,要找多少漂亮女人都可以。”有人嗤笑。“送一個愛妾算什麽?人家還送老婆送女兒呢。”


    又有一人慢條斯理地道:“平鑒對人說:‘老公失阿劉,與死何異?為自身計,不得不然。’似乎是被逼無奈,不得不如此。”


    聽了他的話,不少人都冷笑:“算了吧,和相爺又不缺女人,他一個小小的儀同三司,還不是想巴結上相爺,這才忍痛割愛,卻在那兒裝模作樣,令人作嘔。”


    顧歡不想再聽,扭頭便走出門去。


    高肅緊跟在她身旁,陪著她走過百花凋零的園子,來到水邊,坐到涼亭中。


    “官場是這樣的,很汙濁。”高肅摟著她的肩,柔聲說道。“你一個女孩子,自是聽不得這些,我也很厭惡。但我約束不了別人,隻能做到潔身自好。”


    “我明白,水至清則無魚。”顧歡倚靠著他,心裏平靜了許多。“這樣就很好。”


    兩人坐了很久,閑閑地聊著家常,忽然,和府的一位管事急步走來,滿臉堆笑地對他們抱拳躬身,熱情地道:“王爺,顧將軍,我家相爺有請。”


    高肅“哦”了一聲,便和顧歡慢慢走回了暖閣。


    午時已過,接到和士開請帖的人都來了,這裏便開始展示賓客送的賀禮,自然又是一番攀比。送的禮得了和士開讚賞的人喜得眉開眼笑,得意洋洋,如果和士開的臉色淡淡的,送禮之人便在心裏打著主意,準備事後再補送一份厚禮。


    高肅貴為王爺,送的賀禮自然排在前麵。那尊玉雕玲瓏剔透,極是名貴,卻又不算過份,大家看了都禮貌地誇讚了幾句,和士開也客氣地對高肅欠了欠身,微笑著說:“多謝王爺。”


    然後便是按著官職高低,分別展示別人的禮物。


    珠光寶氣,琳琅滿目,便連幾個素來清廉的文官也送了幾幅珍貴的前朝名人字畫。隨著一件一件禮物被拆開,拿上來展示給和士開觀賞,人們的讚歎聲此伏彼起,始終沒有停歇。


    在座的賓客中,顧歡的品級最低,直到最後,她送的禮物才被呈上來。


    那是一幅丈二長卷,人們又以為是珍品字畫,紛紛引頸觀望。


    四個家人小心翼翼地地將卷軸展開,和士開隻看了開頭兩句,便露出驚訝之色,隨即笑著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人群裏的顧歡,和言悅色地道:“這不是前朝的字,而是當世一位年輕才子的佳作。”


    眾人轟地一聲,紛紛議論起來,有猜盧思道的,有猜蕭放的,還有猜江南幾大名士的。


    和士開對身旁坐著的一位男子說:“那肱,你是武將出身,這首長詩必得你這樣的人來誦讀方可有氣魄,可否勞你大駕?”


    此人正是另外一個大權臣高阿那肱,他出自武將世家,其父軍功卓著,而他少工騎射,每每隨父出征,以矯健的身手而聞名,在征討契丹和柔然的戰事中立下大功,又百般諂媚,取悅和士開,與他的關係相當親厚,於是青雲直上,現在為驃騎大將軍,別封昌國縣侯爵位。聽得和士開這麽說,他立刻點頭,笑容可掬地說:“理當效勞。”


    顧歡寫的是李白的《將進酒》,想著就算這禮不值錢,畢竟是自己親手所書,總是盡了一份心力,和士開看了,一定不會生氣,沒想到他會讓人當眾朗讀,心下不免有些慚愧。


    李白啊李白,實在對不住,借用了你的大作,卻沒辦法事先征得你的同意,因為你還要等三十多年才出生啊。


    那四個和府下人慢慢轉了個方向,將長卷朝向賓客的方向。


    高阿那肱站過來,看著上麵龍飛鳳舞的大字,朗聲念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便有人在下麵低低地讚歎:“真真好詩。”


    和士開聽到“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不由得笑意更濃,丹鳳眼微挑,閑閑地看向那個看似英俊少年的女孩。


    顧歡緊緊握著高肅的手,有些忐忑不安。


    高肅看著那幅字,雙眼閃亮,暗中回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高阿那肱被這首豪邁的詩篇激得逸興橫飛。“鍾鼓饌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大家聽到“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都覺得這個典故用得很貼切,正對今天的景,等得聽到“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都被逗得笑出聲來。


    和士開也笑,目不轉睛地盯著顧歡看。


    顧歡很喜歡這首詩,便寫了下來,沒想到居然很對今天的主題,而且還有一句詩隱隱調侃,暗示他小氣,不由得吐了吐舌頭,也笑了。


    高阿那肱深吸一口氣,高聲念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他的話音剛落,人們便忍不住齊聲叫好,隨即掌聲雷動。


    長卷上首的題款是“賀和相生辰,祝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下麵的署名是“尋歡學筆”,還有一方小小的印章“綠漪居士”。大家都想不起這個尋歡是誰,也不知誰的號是“綠漪居士”,紛紛左顧右盼,互相詢問。


    展示這件禮物時唱了名的,人人都知是顧歡所送,便都向她看過去。


    顧歡的臉漲得通紅,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躲到高肅身後。


    和士開微笑著讚道:“小顧將軍文武雙全,才華橫溢,令人佩服。”


    顧歡沒辦法,隻得探出頭來,謙遜地道:“和大人過獎,末將獻醜了。”


    大家便明白過來,全都感到驚詫,沒想到一個小小武將竟然能寫出這一筆好字,更沒想到她如此年少,卻能吟出那樣大氣磅礴的好詩。


    和士開輕輕一揮手,那四個下人便將這幅字慢慢卷起來,小心地放於案上。


    高阿那肱察言觀色,立刻便看出和士開對那個清秀少年的喜愛之情,便推波助瀾,笑道:“既然小顧將軍都說了,主人就趕快拿好酒出來吧。要是實在沒錢,我們的五花馬、千金裘,就都拿去賣了吧。”


    眾人哄堂大笑,七嘴八舌地湊趣:“對對對,我們定要好好敬和大人幾杯。”


    和士開哈哈大笑:“好,今日便與大家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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