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行在縣城的時候,總覺著自己是個妖怪,與古老太爺的相逢,雖然稍微衝淡了一些自己這種自鄙心緒,但心中惶然依然未褪。直至今日在省城歸元寺裏真正見識了所謂玄道,才明白自己既不是非人類,也不見得有如何特異。心結既脫,他再看這些普通人時,已不再有往日的避讓,倒有了幾分自內而外俯視眾生的感覺。


    他毫不客氣地走到會議室長桌盡頭,坐到那張真皮做的大班椅上,微微皺眉,發現並不比自己小黑屋裏的藤椅舒服多少,掃視了一眼跟進來的眾人,發現眾人麵色各異,不由在心底暗笑了聲,臉上浮起懶揚揚的笑容,輕聲道:“都坐吧。”


    眾人麵麵相覷,似乎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正喊小肖給易天行端茶的袁野這時候才察覺會議室裏氣氛不對,冷冷道:“少爺叫你們坐,怎麽還站著?是不是嫌自己兩條腿不累?”


    袁野和易天行見過幾次麵,在易天行的麵前,他永遠是那個謙恭有加,執禮甚嚴的仆人,而在此時,他冷冷一句話卻嚇得眾人連滾帶爬的搶著座位坐下。


    易天行頗有興趣地看了此人一眼,心想原來這才是袁野兄的本職工作才對,此人麵相忠樸,卻又嚴苛禦下,實在是個難得的人才——古家的生意由他管著應該不會出什麽大問題——想到此節,他愈發有些不明白古老太爺將自己拖進這灘渾水來是何意圖。


    他端著小肖斟來的茶,吹了吹茶水上的浮香,輕輕啜了一口。其實在他縣城裏哪有餘錢喝茶,也不可能有這種古色古香的愛好,隻是此時身份有所不同,也不自覺地端起了架子,似模似樣地表演起來。


    喝茶的當兒,袁野已經把他的身份講的清清楚楚,又吩咐底下的眾人要如何如何。總之這些在易天行聽來都是廢話,自然也就沒認真聽,隻是發現室內眾人聞說省城的生意從今以後全部交給自己來打理時,齊聲訝然,有些還麵露不忿之色。


    易天行微微一笑,知道自己不能服眾——沒關係,他本就不準備服眾,這隻是一場遊戲罷了——還是順帶的那種。於是他輕輕用手指敲了敲明亮平滑的紅木桌麵,開始了自己的“就職演講”


    “別看著我,也別哼哼。我叫易天行。”他看著室內的眾人緩緩說道:“也別恨我,這差使不是我自己想幹的。當然,這一點對於諸位來說沒有什麽關聯,諸位也不會因為我的主觀願望,而影響自己的客觀判斷。我隻是想知道你們的客觀判斷是什麽?那誰……你來說說,你對我來省城主事有什麽看法?”他指著先前在門口對小肖發狠的那人。


    那人頓時呆若木雞,半天後才顫抖著站直了身子,低頭說道:“沒有意見。”


    “今天是我與諸位第一次見麵,所以想開誠布公的談談。這談話嘛,自然是要談的,你說你沒有意見?難道公司這麽大,你一點主意都沒有?明顯是搪塞之辭。”易天行笑著看了他一眼,看得他臉上橫肉直抖,“沒意見,那就說明意見大了。”


    袁野在一旁的秘書位上坐著,聽見易天行的這番說話,皺了皺眉頭,他本身對古家忠心不二,實在是覺得這位三少爺有些鋒芒太盛,這樣對將來掌權大為不利,正想打個圓場,卻被易天行一道帶著深意的眼神止住。


    鵬飛工貿本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公司。能在這會議室裏有個座位的人,其實在省城大街小巷裏也是響當當的人物,各有山頭,隻是一直被古老太爺壓著,自然不敢反天。但自從古老太爺回縣城養老,不止省城裏敵對的幾個勢力開始蠢蠢欲動,連公司內部人也開始有些思異之心,好在袁野四周補的妥當,加之本身威望也高,所以沒釀出什麽事兒來。不料今天這新來的三少爺,看模樣是要給自己一幹人個下馬威了,不少人臉上便開始露出忿忿不平之色。


    易天行輕輕用手掌支著下頜,半靠在紅木桌上,緩緩地掃視一眼屋內眾人。他如今眼界早開,心境再也無法回複到從前的模樣,開元寺、天袈裟、寺後山中那道鬼神莫測的聲音,一直隻聞其名不見其形的神秘上三天——有太多的事情吸引著他,並隱隱讓他畏懼,根本不可能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古老太爺的囑托上。但易天行是個首重信諾之人,既然在縣城裏上了古老狐狸一當,他便一定會將這事做下去。


    他淡淡道:“我知道,有的人見我年輕,於是認為嘴上沒毛,於是如何如何。又有的人,跟著袁叔很多年,本以為老太爺養老,古大不肯來,古二不頂事,這省城的主事兒應該歸他才是……”正認真聽他說話的袁野唬了一跳,趕緊想說些什麽分辯一二,被易天行擺手止住,繼續說:“想什麽我都不在乎,諸位也都是省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叫我一個小子管著,麵上可能會過不去。今後你們繼續玩你們的,我繼續玩我的。”


    袁野一聽可就直叫慘,心想這是怎麽個事兒?趕緊說道:“少爺,您這話太重。”


    “別慌,我還沒說完。”易天行對他笑了笑,話鋒一轉道:“大家需得記住了,雖說大家做事辛苦,但這幾家公司的法人代表,至少在目前為止,還是姓古。如今我被老太爺喊來坐辦公室,其實也不想插手太多,頂多就是個金庫保管員的角色。隻要大家玩的不過分,我都無所謂,但如果誰要是把這金庫裏的金子玩少了那麽兩三根。”他掃了室內眾人一眼,“別怪我對不住大夥。”


    底下一幹“山大王”聽他說完,放心了不少,心想這少爺好像也就是個貪玩貪錢的祖宗,倒是不難對付,紛紛說道:“少爺您這是哪裏話?為了您,我們當然是要水裏來火裏去,斷不敢有二心!”嘴上說的漂亮,但畢竟不是正規軍,眾流氓心神一放鬆,坐姿也就鬆了起來,有人開始掏耳朵,有人開始摳腳丫,有人開始安排晚上飯局後的消遣,害得袁野不停地瞪完這個,又瞪那個,正越瞪火越大之際,聽見旁邊的易天行對自己輕聲說道:“把公司裏所有的帳本都拿過來。”


    說這句話之前,易天行正抿了口茶,感覺有些苦,皺了皺眉。


    正準備放鬆下心神的眾人一見他皺眉,再聽他吩咐的內容,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就在胃以上喉以下的部位上下擺蕩著。


    易天行忍不住挑挑眉梢,對著眾人說:“別以為我是疑心大家做了手腳,隻是走個過場罷了,不是說舊清時,新官上任第一宗事兒,就是要去帳房瞄兩眼嗎?”說完哈哈一笑。


    眾人剛有些緊張,聽他這麽一說,一想也是,幾十本厚厚的帳目,他一個少年人隨便翻翻又能看出什麽名堂?把心放回肚子裏,也隨著他發笑,於是一幹流氓本來正準備掏耳洞的手扮裝憨拙地撫起頭頂來,正往腳丫伸去的手用力拍著大腿以助笑興,前麵還在說什麽洗足城,後半句卻忽然變成了少爺真是風趣雲雲。


    此時眾人為了表示自己的心中無鬼,又想迎合少年之趣,笑的是格外豪爽,笑的意氣風發,豪氣幹雲,氣吞山河,海闊天空,天高雲淡……這讓易天行不禁產生了幻覺,以為自己忽然來到了塞外漠上的龍門客棧裏,懷裏正摟著金鑲玉,對著數十位一模一樣的周淮安周大俠飲酒。


    他輕輕歎口氣,把手中的茶杯放下,想到:“原來黑社會的戲碼也沒有什麽技術含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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