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冬夜分外寂靜。


    一間偏房裏,白熾燈光下,李元朝仰麵朝天橫躺在被窩裏,兩手壓在枕頭下,望著屋頂癡眼看。從八點看到了九點,又從九點看到了十點。


    十一點半,李瘸子出門撒尿,看到兒子屋裏燈亮著,悄悄墊腳尖到窗戶前瞅瞅,為了保暖,窗戶外麵糊了一層厚厚的塑料,他什麽都沒看清楚,有些不甘心,又沒勇氣推門進屋去看,冷風從脖子後麵橫灌,他凍得受不了,躡手躡腳跑回了自己屋。


    “他爸,朝娃子睡了嗎?”


    女人在被窩裏問,這一說話用力,累著了,劇烈地咳嗽起來。


    李瘸子趕緊拿一片黑乎乎的抹布給女人接痰,一麵拍撫著她後背,“讓你早睡,你就是不聽話,何苦為他操心,他如今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是二十多的小夥子,是大人了,我們沒必要為他的事情太操心。”


    女人搖搖頭,歎一口氣,“他爸,你說我還剩下多少日子?究竟能不能熬到兒媳婦娶進門、孫子生下來的那一天?”


    “你呀,就不要胡思亂想了,你好好養著,等熬出這個寒冬,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說不定你的病又會好轉,說不定又會好好地活上幾年呢。”


    女人輕輕地擺頭,咳得嚴重,眼裏淚花迸濺,她淚汪汪地拉住了老漢的手,“他爸,我想好了,殘疾就殘疾吧,隻要能生娃,能為咱李家傳宗接代,不管是哪種殘疾都可以,你給張巧嘴打電話,好好跟她說說,求她明兒就幫咱說一個殘疾姑娘,我一定要趕在元宵節之前把兒媳婦娶進門。不然年過完朝娃子又跑出去打工了,這一去又是一年才能回來呀,我真的等不了多長時間了,我這心和肺都爛了……”


    一口氣說完了,累得夠嗆,翻身爬起來咣咣咣連續咳,咳得淚水橫流,肺葉顫抖,簡直要噴出血來。


    李瘸子手忙腳亂地照顧著。


    終於,李瘸子下了決心,“娃他媽,我想通了,你說的有道理,咱就算是今年娶不到等明年,明年再等後年,不要說你這病等不起,朝娃子的年紀也等不起,那彩禮錢可是年年都在攀升啊,到了明年肯定比今年還高,一年比一年高,這麽耽誤下去,咱兒子隻怕一輩子要打光棍了。所以啊,咱就聽張巧嘴的,給娃說一個殘疾姑娘算了,目前我們手頭湊起來的這點錢,娶一個殘疾人媳婦估計還是足夠的。”


    說著拿起手機給張巧嘴打電話。


    門外,寒風中,穿一身秋衣秋褲踩著拖鞋的李元朝出來小解,看到父母屋子裏燈亮著,湊到門口看,沒想到正好聽到了剛才的一幕。


    “巧嘴大妹子呀,明兒你就給我們說去,隻要能生娃就行……”


    李瘸子在電話裏大聲說。


    李元朝冷得一個哆嗦,兩眼在黑暗裏閃光,啥話,真的要給我張羅一個殘疾女孩啊,好我的父母大人呀,就算你們想抱孫子想瘋了,也不能這樣糊弄兒子呀,這又不是隨便買一件衣服那麽簡單,畢竟是一輩子的大事呀……


    李元朝想笑,笑不出來,想哭,沒有眼淚,真是哭笑不得,加上冷風從單薄的衣衫後麵吹,他冷透了,哆哆嗦嗦抱緊了身子。


    “你手上有四個殘疾姑娘?一個李家灣的,嗯嗯,李家灣的老李家,我知道,說不定是我們李家本家呢,那姑娘我好像聽說過,眼睛有問題,對對對,是青光眼,小時候沒錢看,長大再看已經遲了,現在幾乎看不見,隻能摸著幹活兒……”


    李瘸子在電話裏跟張巧嘴商討。


    李元朝回頭望天空,天空黝黑高遠,黑色幕布上一顆顆星星在眨眼睛。


    李元朝也眨了眨眼,眼底酸澀,想哭,又忍住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不能哭。


    “巧嘴大妹子呀,這個青光眼的李家姑娘我看還是算了吧,說白了就是個瞎子啊,洗衣做飯農活都沒法幹,就算是生了娃不還得別人幫助照顧,你花嫂病得這麽重,誰來照顧孩子就是個難題。哦,你說還有吳家梁的一個女孩?好的好的,這孩子是瘸子啊,瘸得有我厲害嗎?啥,兩個腿都瘸著?隻能坐著,不能下台階,不能幹活兒,哎呀我的大妹子呀,這還不如那個瞎子呢,我們莊戶人家,娶媳婦除了生娃養娃,好歹還得幹點活兒吧,就算外麵的農活兒可以不幹,家裏的家務總得多少操持一點吧,我們家最缺的就是鍋灶上的女人,你花嫂沒法下廚,現在都是我在做飯呢……”


    李元朝輕輕搖頭,無聲苦笑,看樣子張巧嘴又給自己張羅了一個癱瘓得不能下炕的姑娘。


    人生在世,沒錢真是悲哀呀,沒錢連個健康的媳婦都娶不起,隻能在殘疾人之間盤旋,早知道這樣,自己就是掙死了也該好好幹活兒,多掙幾個錢回來。不過話說回來,就算自己加班加到吐血,撐死了一年到頭也就掙個兩到三萬元,這點錢和一個媳婦的彩禮真是差著好一截子距離呢,眼看母親病得嚴重,等不到自己攢夠娶媳婦的錢再結婚了,怎麽辦,難道真眼看著父親為自己選定一個殘疾女孩進門?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這張臉挺帥氣,在學校裏念書那會兒吸引得女生們給他寫情書,在工地上幹活兒的時候更是沒少吸引姑娘,有幾個還和他正兒八經地談了幾天戀愛,可惜如今的姑娘都很現實,傾慕他的英俊可以,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得知他家在偏遠的山區,交通不便,吃水困難,唯一的經濟收入支柱就是種著幾十畝山田,母親又常年有病,父親是個瘸子,家裏沒有幾十萬的存款,在城裏沒有樓房,結婚後要去老家照顧他那常年臥病的母親,女孩就算再愛他,聽完之後也都毅然決然放手走人了,這幾年他前前後後談了幾個女孩,最後都是這樣結果。


    女孩們都不傻,他的英俊帥氣不能當飯吃,不能當錢花,不能換成花花綠綠的票子花。


    李元朝就這樣一直把自己耽誤到了二十八歲。


    “六門溝的姑娘啊,是個啞巴?你的意思是不能聽,也不能說?隻能用手比劃?除了這個方麵,沒別的毛病?能吃,能喝,能幹活兒?家裏家外都沒問題?做的茶飯還挺好?還是個孝順姑娘?哎呀巧嘴妹子呀,那就麻煩你明兒趕緊給我家問去,隻要彩禮不超過八萬我們就願意娶這個啞巴……”


    李瘸子依舊對著手機喊。


    李元朝本來要走,聽到這裏不走了,想推門進去告訴父母,不要再為他的事費神了,他不會娶一個啞巴來做老婆的,他從小不懂啞語,也沒有接觸過聾啞人,冷不丁地娶一個啞巴進門,叫他咋辦,咋交流,怎麽一起過日子,更不要說一個被窩裏睡覺懷孕生孩子。


    父親真是老糊塗了,這事情萬萬不行。


    李元朝的手抓住門把手就要推。


    但是又收住了,因為他聽到母親在說話:


    “他爸,這事咱得問問朝娃子呀,是個啞巴,萬一朝娃子不願意呢?”


    知之莫若娘,還是母親懂我!


    李元朝鼻子一酸。


    “哎呀,你就不要想那麽多了,這事朝娃子肯定願意,咱娃從小懂事,對你又那麽孝順,他知道你在世上活不長了,他才不會忍心讓你失望的,所以咱就抓緊了操辦喜事吧。”


    李瘸子的聲音裏信心滿滿。


    李元朝手再次收回。


    他聽到母親在輕輕抽泣,哽咽著說:“這就太委屈我的朝娃子了,他可是有文化的人呢,咋能跟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過一輩子呢,這得多憋屈呀……他爸,我不能害了我的娃,你不要再說了,這兒媳婦我不要了,我不想臨死看到兒媳婦也不想抱孫子了……”


    李元朝聽不下去了,眼睛酸澀,淚水輕輕落下,落在手上很冷,像一滴冰,冰涼刺骨。


    他仰麵望天,星星一顆顆眨巴著小眼睛,也在望著他出神。


    媽,爸說得對,我就算是有十萬個不願意,但是我又怎麽忍心讓您最後含恨而亡呢?


    媽,媽,兒子沒本事掙錢回來娶一個漂亮健康的姑娘給您做兒媳婦,現在兒子隻能委屈自己,啞巴就啞巴吧,隻要能讓您最後安心地閉上眼睛,兒子受多大的委屈都不算什麽……


    李元朝在心裏呼喊。


    “那就這麽定了,明兒一早我帶著朝娃子去說親,你放心巧嘴妹子,我們不會反悔的,更不會讓你為難,我把家裏所有的錢都帶上,到時候隻要八萬能說妥,我當麵就把彩禮錢留下,趕正月十五就娶親進門……”


    李元朝聽到父親已經在和張巧嘴商議具體的婚娶細節了。


    他苦惱地搖搖頭,輕輕邁步離開。


    人生天地間,有時候就這麽悲催。


    大丈夫何患無妻,開豪車,住豪宅,身邊美女環繞,永遠不缺女人,說的隻是那些有錢人啊,像他這樣的農村大齡青年,寒門子弟,哪裏有豪情當得起那樣的豪言壯語。


    心胸間回蕩著一股絕望的悲壯感,一方麵他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對的,母親拉扯自己這些年沒少吃苦,在她臨死之前娶一個媳婦進門好歹讓老人最後走的安心,這是為人子應盡的孝道,另一方麵,卻十分十分不甘心,婚姻大事,不是兒戲,那八萬元不是大風吹來的,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部分是他這幾年辛辛苦苦打工攢下的,少部分是家裏父母的積蓄,母親舍不得看病,一分一分存下來,隻為留著給兒子娶媳婦,現在拿出去娶一個啞巴女孩進門,難道自己到時候能不和女孩做夫妻?不和她同床共枕?不做夫妻又何來孩子,如何滿足母親抱孫子的心願?既然娶了人家又有了孩子,那就等於一輩子都是夫妻了,要相守終身了,難道等母親一去世,就和人家離婚?把人家拋棄?


    自己怎麽能做出那樣的事情?


    不,不,肯定不能。


    那怎麽辦?


    束手無策,隻能乖乖地等著娶一個啞巴進門了。


    他仰麵朝天苦苦地笑了。


    二十一世紀的青年,竟然為這樣的事情犯愁,說出去世人肯定會笑掉大牙,大城市的那些富二代、官二代肯定更是笑得抽風,他們哪裏敢相信當今世上還會有這樣奇葩的事情發生。


    貧賤家庭百事哀啊。


    冷風一陣接一陣吹,李元朝細長單薄的身子早就被冷風灌透,但是他感覺不到冷,他心裏一陣一陣迷茫,猶豫,難以決斷,想就這樣一走了之不聽父母的安排,卻又覺得不能那麽任性,母親病勢沉重,萬一就這樣一口氣不來蹬腿兒走了,豈不是要留給自己一生的悔恨。不走吧,眼看著自己一生的幸福就這樣要毀了,怎麽辦?怎麽辦啊——


    心裏煩悶,信步亂走,不知不覺轉出前院,走到了屋後的幾棵老柳樹下。


    老柳樹,我該怎麽辦?


    他苦惱地把身子靠住樹身,狠狠地用勁蹭著,脊背上一陣一陣刺痛,他繼續蹭著,他想用這透骨的疼痛化解自己心裏的痛苦。


    有風,樹在風裏嘩啦嘩啦搖擺。


    他蹭啊蹭啊,感覺脊背上火辣辣的,老柳樹粗糙的皮穿透了單薄的秋衣,直接在皮肉上摩擦著,脊背擦破皮了吧。


    他不管,更加用勁地蹭著,心裏的悲哀巨大而真實,一波一波湧動,席卷著他。


    迷迷糊糊中,李元朝耳邊轟隆一聲巨響,似乎有什麽在半空中爆炸了。


    咦,什麽聲音?難道是打雷了?


    他趕緊抬頭看,眼前一片濃黑,什麽都瞧不見,連之前的星星竟然都看不見了,隻有幾棵並排站立的老柳樹在一起搖擺,幹枯的枝丫嘩啦啦作響。樹身在顫抖,接著眼前一花,他差點雙腿一軟滑到,眼前頓時失明。啥都看不見了。他緊緊抱住樹身,老樹粗大的身子在顫抖,動靜之大,好像大樹要連根拔起。


    大冬天的,打雷不可能。


    那難道是地震了?


    李元朝拚命眨巴眼睛,又騰出一隻手他揉揉,四下看,天空依舊漆黑一片,似乎這無邊的黑暗裏深藏著什麽秘密。剛才的聲響和顫抖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似乎壓根就沒有發生過。再看天空,星星依舊掛在天空,一顆顆閃爍著微弱的亮光。


    難道是我出現錯覺了?


    李元朝疑惑地搖搖頭,可能是近來東奔西跑說媳婦,身累,心更累,幻覺也開始找上自己了。


    還是早點休息吧,他轉身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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