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皇帝李隆基收到光複長安的捷報,是至德二載(757年)的九月,成都竹葉枯落的季節。他也許感覺到這個冷雨不斷的秋天比以往更冷一些。季風與洋流帶來的溫暖潮濕曾經讓這裏的年平均溫度高出一度,從七世紀起持續了一個多世紀。但現在,它將與唐王朝的國運一樣,慢慢進入一個寒冷期。甚至有地理曆史學家認為正是氣候變冷使得遊牧民族向南方發展,促成了安祿山這場來勢洶洶的叛亂。但李隆基來不及理會天氣冷熱這樣的小事,寒冷的天氣無法影響他的好心情。


    天寶十四載(755年)十一月,兼任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的安祿山率領十五萬將士與奚、契丹[1]等少數民族聯合,號稱二十萬眾,從範陽起兵,反叛朝廷。所過州縣,幾乎沒有像樣的抵抗,叛軍很快打到河南河北,向著唐帝國最重要的兩座城市——長安、洛陽打來。朝廷派出十一萬軍隊,沒有守住東都洛陽,安祿山在洛陽稱帝。之後,安祿山的軍隊又攻破朝廷二十萬軍隊駐守的潼關。長安無險可守,暴露在叛軍麵前。後來被稱作“唐玄宗”的當朝皇帝李隆基被迫倉皇離開長安,在逃跑的路上草草安排太子做天下兵馬元帥,負責收複國土。沒過多久,老皇帝幹脆退位,將皇位讓給了太子。


    現在,新皇帝李亨不負眾望,奪回了帝國的中樞,長安終於回到了李唐皇室的手上。老皇帝很欣慰,他以為他丟失在天寶十五載(756年)夏天的尊嚴也將一並重建。


    他的這個兒子仁懦溫暾。曾經,得寵的朝臣們揣摩聖意,以為他不愛太子,便總想著去欺負太子,討好老皇帝。太子隻能忍耐,三十多歲的時候便兩鬢斑白。朝臣不知道,父親愛孩子,各有不同的愛法。玄宗曾經問太子少傅蘇瓌(同“瑰”),讓他推薦做中書舍人的人選。中書舍人草擬詔書,是皇帝近臣,競爭殘酷,大詩人李白奮力求了一輩子沒能求得的位置。蘇瓌回說,別人我不知道,我兒子蘇頲(ting)可以。但朝野皆知,蘇瓌嫌棄他這個兒子。傳說蘇頲不得父愛,常與仆夫雜役混在一起,夜裏蜷在馬廄吹起灶中火光讀書。蘇瓌偶爾見他,也是讓蘇頲青衣布襦跪在床下,露出脖子讓爹用榎(jiǎ)楚[2]抽。後來玄宗見蘇頲才藻縱橫,詞理典雅,草擬詔書、應製作詩,援筆立成。玄宗對蘇頲喜愛非常,甚至親自摘了花別在蘇頲的頭巾上,直到送他以紫微侍郎同平章事,做了宰相。


    知子莫若父。嚴厲,也是一種教子有方。老皇帝甚至有一絲得意:現在,他這個懦弱的兒子終於在嚴厲的教育之下長成了棟梁。


    老皇帝李隆基喜悅的心情沒有維持太久。與捷報一同來的,還有一封信。信裏說:您趕緊回到長安來,我把皇帝位置還給您,我還是做我的太子。他這個兒子現在是“天子”了。皇帝是天的兒子。他成為天子的前提,是這人間已經沒有一個父親擋在皇帝與天之間。他把父親當作一個競爭對手,這封信,在試探老皇帝奪回皇位的決心。老皇帝的回信有一點兒出錯,他這個仁懦溫暾的兒子,必將報以他二十多年隱忍窩囊的太子生涯裏向老皇帝學來的雷霆手段。


    老皇帝夜不能寐。他早該明白,等天下太平,這一天就一定會來。


    二


    十五個月前,天寶十五載(756年)的六月,安祿山攻破潼關。長安失去了最後的保護,帝國的政治中心岌岌可危。但攻破潼關太過容易,安祿山大軍來不及集結向長安發動進攻,隻能原地等待。這十天的等待給了玄宗逃跑的機會。六月十三日的清晨,老皇帝隻帶著高力士、楊貴妃、太子等少數幾人悄悄從延秋門離開長安。天有微雨。


    日出前的天色曖昧不明,似乎預兆老皇帝逃亡道路的狼狽艱辛。


    那天中午,在鹹陽望賢宮休息,官吏逃散,無人管理。皇親國戚們饑腸轆轆,沒有吃喝,楊國忠去已近四散逃離的街市上給老皇帝買了兩隻胡餅充饑。當地百姓知道皇帝逃難到此,都爭著獻上最好的飯食。沒有餐具,皇子王孫用手捧著夾雜麥豆的糙米飯狼吞虎咽。供給飯食的父老指著老皇帝一通大罵:氣他糊塗,恨他把報告安祿山有反心的人都殺了,人人自危,才落得今天這個地步。皇帝無言以對,隻能喃喃點頭:是朕的錯。


    自望賢宮西行四十五裏,出逃的第二夜宿在金城縣。縣令早已逃跑,驛中無燈,漆黑的夜裏辨不出文明與野蠻、貴與賤。皇帝、太子、宮女、太監,胡亂躺著,相互枕著睡了一晚。六月十四日,到了馬嵬驛。在這個後來太過有名的驛站,發生了一場血腥、語焉不詳因而充滿疑點的變亂:跟隨玄宗四十多年的禁軍首領陳玄禮,忽然率軍反叛,殺死楊國忠一家,逼迫楊貴妃自殺。玄宗不願處死貴妃,說自己需要想一想。陳玄禮問他:群情激憤的將士們等得了嗎?年過七十的老皇帝將全部重量壓在手裏的那根拐杖上,他與陳玄禮四十多年的情分也隻為他爭取到一聲歎息的時間,老皇帝最後對高力士說:你去請貴妃自殺吧。


    失去愛情的玄宗很快發現,這一天的艱難並沒有在此結束。命高力士草草將楊貴妃葬下之後,玄宗的隊伍繼續啟程西去。在整場變亂裏都沒有露臉的太子到此時還不見蹤影。玄宗派人去催,隻等來太子身邊報信人:百姓擋路,拽著他的馬,圍著太子不讓他走,誓要殺回長安去。太子說,他不跟您走了,他要帶兵去奪回長安。


    玄宗愕然:在他原先的計劃中,太子會與他一起去成都,從小被太子養大的永王李璘下江南,與太子相善的潁王去西北靈武,與朝廷相互配合平亂。變故陡生,玄宗甚至來不及追究這一切是不是太子有意的策劃。他在潼關損失了四十萬唐軍,此時能夠仰仗的除了艱難調集的各地軍隊,還有在他五十年漫長統治裏為天下樹立的行事準則:忠誠和孝順。安祿山享受他給的一切榮華富貴卻起兵反叛,是不忠。他還擁有天下對法統的忠誠。作為皇帝丟失國都,他已經丟了李唐皇室的臉,此時追究太子不孝的行為,是打他自己的臉。


    記下曆史的人並不能如此細致地共情老皇帝的內心,他們隻能把體察到的百感交集,放進老皇帝的一個動作中:老皇帝“仰天歎息”。最後他隻說,這是天意啊。而後,命令高力士將太子的家眷衣物一並送回去,分給他兩千軍士。對太子說:你好好珍惜百姓的屬望。西戎北狄,我對他們都不錯,你好好利用。


    太子帶走的除了人馬,還有忠誠跟隨玄宗的民心。再後一天,夜宿扶風縣。六月燠(yu)熱,睡不安穩。夜裏有雜遝的腳步,低聲的吵鬧,是護送他的士兵陸陸續續離開——安祿山從範陽起兵到占領長安不過七個月,唐軍兵敗如山,他這個老皇帝狼狽地逃離都城,出城時甚至連住在宮外的兒孫也來不及通知。現在太子也走了,跟著他,又有什麽未來呢?夏夜寒冷如隆冬雪夜。老皇帝輝煌的一生似乎就要如此畫下不隆重、不體麵的句號。


    清晨時,山窮水盡的老皇帝忽然等到了自己的運氣:去蜀郡迎接貢品的崔圓押運著車隊連綿而來,帶來十萬匹蜀郡進貢的春彩[3]。老皇帝命令將春彩一一排開,召集僅剩的衛士,對他們說道:“朕年紀大了,托任非人,造成了安祿山叛亂,不得不遠避其鋒芒。我知道你們都在倉促間跟隨我,不得與父母妻子告別,跋涉到此,極度勞苦。我很慚愧。蜀郡偏狹,路遠,恐怕不能供應周詳,我隻帶著子孫中官往前走。就在此與諸位訣別,這些春彩分給你們,作為回程資糧。你們回家見到父母與長安父老,為朕致意,各自保重。”老皇帝孤注一擲,利用了他五十年太平天子積攢下的威嚴。他放下身份的動情演講博得了隨行士兵的忠誠和同情——他們都願意護送他走下去。


    而後,他慢慢振作起來。接近一個月之後,過劍閣至普安縣。終於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的老皇帝頒布詔書,封太子李亨為天下兵馬元帥,命他收複長安。七月二十八日,老皇帝到達成都。僅僅三天之後,老皇帝便整理好落魄的心情,打起精神,來到蜀都府衙,向天下頒布詔書,表明他對國家的歉意,以及重整河山的決心:


    朕以薄德,繼承皇位,每天小心翼翼,勤念生靈,一物失所,無忘罪己。四十多年來,國家小康,與大臣推心置腹,無所懷疑。現在奸臣凶豎,棄義背恩,割剝黎民,擾亂華夏,都是我不能明察秋毫的過錯。現在,朕在巴蜀,訓厲師徒,命令太子諸王發兵重鎮,誅夷凶醜,以謝昊穹。朕將與群臣一道重弘理道。因此,大赦天下。


    老皇帝指望著太子雖然走了,依然是他的兒子。在這樣危急存亡的時候,太子將與他同心協力,重整山河。玄宗在成都頒下大赦詔書的第十天,太子的使者到達成都,帶來的卻是一則令玄宗驚愕的新聞:七月十二日,太子已經在靈武繼位為帝,改元“至德”(也就是後世所謂的“唐肅宗”)。使者送來的冊命中,他已經被稱為“上皇”。先斬後奏,沒有商量的餘地,隻是知會他一聲。


    老皇帝十天前剛剛發布的那一通誠懇威嚴的詔令,立刻成了自作多情的過期廢紙。


    三


    老皇帝沿著嘉陵水穀道西行入蜀的路上,嘉陵江與白水江合流處,有一處長滿桔柏的渡口。他需在此渡江去益昌縣城。渡河的時候,有雙魚夾舟而躍,編纂《舊唐書》的史官們寫這一節的時候已經知道,唐王朝的命運並沒有終結在這場元氣大傷的動亂裏,便埋下伏筆,說躍起的並不是魚,是龍。


    是吉兆。


    史官們隻負責對國家命運的預告,正常情況下,國家的命運也就是皇帝的命運。但在老皇帝逃亡的旅途上,他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漸漸分道揚鑣。書寫這段曆史的史官們心照不宣地對此表示沉默。


    麵對兒子自立為皇帝的“噩耗”,捧著靈武送來尊他“上皇”的冊命,老皇帝不願接受,也不能扔,一連三天沉默不語。按著玄宗一向的脾氣,任何覬覦他皇位的念想都會遭到最殘酷的鎮壓。老皇帝心裏知道,稍微一點兒姑息,都是把自己的命運拱手讓人,哪怕是讓給兒子:他的家族裏,提前退休上演過許多次,都是被逼——當時還是秦王的唐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門殺了太子李建成,老皇帝唐高祖李淵被逼退位,遷往太極宮。李隆基自己年輕的時候,在與太平公主的爭權奪利中勝出,立刻逼迫父親唐睿宗李旦讓出了皇位。皇帝是一個必須幹到死的工作,提前退休,換來的隻有懷疑、監視,抑鬱而終。哪怕繼任的是自己的兒子。


    老皇帝年紀大了,有時糊塗,有時過分自信。但此時,使國家陷入動亂的責任一直將“愧疚”二字壓在他心上。離開長安的那天,楊國忠請示:府庫裏的絲綢財貨,安祿山攻打進來,也是被賊所得,不如燒了吧?玄宗搖了搖頭:叛軍得到了財貨,大約會對城裏的百姓好一些,留著吧。通過渭水上的便橋時,楊國忠又問:為防叛軍追上來,把橋燒了吧?玄宗又搖頭:我們倉促離開長安,許多朝臣都不知情,等他們知道了,也許要經過這條路來找朝廷,還是留著吧。


    太子的繼位,缺乏法理和程序。老皇帝還有在外領兵的兒子,按著他的脾氣,總要調集兵馬狠狠給太子吃個教訓。但太子在靈武正指揮平叛,老皇帝的“愧疚”讓他再次退讓——拿到新皇帝“冊命”的第四天,老皇帝臨軒授冊,發布作為皇帝的最後一道詔令:


    從今天起,改製敕為誥。給老皇帝的表、疏[4]改稱他作上皇。四海軍國大事,先讓皇帝決定,然後告訴老皇帝。等長安收複,老皇帝就徹底退休。


    發布誥命之後,老皇帝立刻命令身邊代表朝廷的朝臣韋見素、房琯、崔渙帶著傳國寶璽、玉冊到靈武去,替新皇帝把這個空口白話的皇位坐實。


    沒想到,老皇帝的每一次讓步都把自己陷於更逼仄的境地。現在,他替太子坐實了皇位。太子收回帝京,立刻問他:您趕緊回到長安來,我把皇帝位置還給您,我還是做我的太子。


    成都其實很像長安。郫(pi)江和檢江繞城而過,城內有摩訶池,如同長安曲江。東西南三市貨貿繁華,榆柳交蔭下市肆裏蜀錦、藥材、香料應有盡有。城內道路兩旁遍植芙蓉,在芙蓉花重重疊疊掩映下是五十七佛寺、二十一宮觀高聳的佛塔與朱漆闕門。河南河北在安祿山叛軍鐵蹄下成為廢墟,成都還算繁華安靜。少不入蜀,老不出川,老皇帝可以在此安度晚年了。


    在這場倉促逃亡發生之前,老皇帝已經在長安住了七十多年。他熟悉秋天長安城朱雀大街沿途槐樹結實的氣味,他居住的興慶宮有“花萼相輝樓”臨街,登樓便可以望見往東市趕集的子民。哪怕越到年老,去驪山華清宮的時間越來越長,回到長安,也是如吃飯喝水一樣,自然而然的事情。但現在,老皇帝隻能決定老死他鄉,叫新皇帝安心。老皇帝招來使者,給新皇帝回了一封信:長安,我不回去了。你把劍南道劃撥給我,我就在此終老。


    沒過幾天,老皇帝很快收到了來自長安的第二封信:我十分想念您,請趕快回到長安來,讓我盡人子的孝道。


    新皇帝在智囊團的點撥下很快發現自己上一封書信裏對父親覬覦皇權的擔憂過於直白,不體麵。亡羊補牢,為老皇帝規劃線路,並親自到鹹陽望賢宮備下天子法駕迎接父親。


    老皇帝沒有拒絕的權利,新皇帝遞出怎樣的招,他也隻能接著。不能翻臉,不能生氣,不能父子不和。都城之外,安史之亂遠未平息,不能叫天下觀望戰局的人看笑話。


    四


    老皇帝再次回到扶風縣是至德二載(757年)十一月。官道上塵土飛揚,新皇帝派來的精騎在此迎上了老皇帝的隊伍。老皇帝李隆基還沒來得及細細分辨做“上皇”與“皇帝”的微妙不同,三千精騎已經將老皇帝的隊伍團團圍住。竟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命我們來保護上皇,護送您的甲兵便不必要了。立地解散,兵器歸庫。


    帝國的驛道由長安為中心輻射開來,三十裏有一驛。離長安越近,驛站間隔越短,驛站中的柳槐綠竹越整齊,甚至驛站井邊還有薔薇花架、櫻桃樹。驛站的牆壁向來是遊子的留言板,離長安越近,牆壁上的詩句也越來越多。長安好像是巨大的磁石,源源不斷吸引出詩人們心裏的百感交集。去年老皇帝的隊伍離開之後沒多久,安祿山的前鋒到達扶風縣,驛站被毀壞。雜草瘋長,煙熏傾頹的牆上還有模糊的詩句,新的覆蓋舊的,親人的思念與寄望執著地在戰火裏幸存下來。去年老皇帝在這裏分散春彩獲得士兵保護他走向蜀地的決心,現在他不得不解散這支軍隊,打消新皇帝的疑心。


    在《資治通鑒》裏,司馬光用上了史官不動聲色的敘事技巧:“上皇命悉以甲兵輸郡庫,上發精騎三千奉迎”——對老父刀兵相脅,以多對少,以精銳騎兵對常規護衛,肅宗必須讓玄宗選擇命令護衛放棄抵抗。而玄宗被迫的放棄被《資治通鑒》描畫成主動的計劃。肅宗的逼迫過於直露,甚至連三百多年後的講述者,也怕它成為不良樣本,要替肅宗百般掩飾。開了頭,下麵的掩飾便簡單起來:


    十二月初,被三千精騎“護送”的玄宗來到鹹陽,肅宗在望賢宮備下天子法駕,隆重迎接。


    舟車勞頓,風塵滿麵。七十二歲的老父親站在望賢宮南樓上,憑欄望著樓下由精騎護衛簇擁的兒子。肅宗脫下黃袍,穿著做太子時的紫袍,信馬由韁,款款而來。冬日的太陽淡薄地掛在遠遠的天上,肅宗在樓前下馬,望樓而拜。站起來時,揚臂跺腳跳起了舞,而後跪地再拜。


    再拜稽首間的“拜舞”,是皇帝才有資格接受的禮儀。他以行動再次強調了他往成都寄的第一封信:這個皇帝,我可以還給你。肅宗熱氣騰騰地跳著,旋轉著,催促著,伏地俯首的節奏像是挑戰的鼓點。而他心滿意足地知道,這一回,老父親必須拒絕他盛情真摯的提議,沒有其他選擇。


    玄宗果然下樓來。肅宗膝行幾步,雙手抱著玄宗的鞋子,低頭去嗅他的靴頭,嗚嗚大哭。“捧足嗅靴”與“拜舞”,新皇帝的每一個禮儀都向圍觀的士兵父老昭示著他對於老皇帝的臣服。玄宗撫著賣力表演的兒子的背,竟然無言。他在三千精兵包圍中接受著兒子退還帝位的決心,甚至不能表現出一點兒不悅——國家還在戰亂,為了結束戰亂忍耐一切,是他的責任。他隻能陪兒子哭一會兒,然後招來左右,親自把黃袍披回肅宗身上,對著四周圍觀的父老兵士大聲說,天命人心都在你這邊,你好好做皇帝吧。


    有父親的承諾還不夠。肅宗不僅需要毫無挑剔的法統,也需要一個孝順的好名聲。他按著計劃繼續表演:皇帝是天子,理應居住正殿,但肅宗把望賢宮正殿讓給玄宗居住,又親自為父親準備坐騎。從鹹陽離開的時候,肅宗拽著玄宗的馬龍頭,仿佛要為父親牽著馬一路走回長安去。


    但表演總有終結的時候。


    五


    肅宗收複長安之時,安史叛軍正大敗。他最信任的謀士李泌立刻建議:應該乘勝追擊,直搗安祿山的老巢範陽。但肅宗更擔心他皇位的合法性,在他心目中,比徹底消滅叛軍更重要的有兩件事:第一件,是徹底把王權從父親手裏奪下;第二件,是處置陷敵投降的官員,建立自己的威嚴。但那都是玄宗朝任命的官員,為了表現他的孝順與恭敬,新皇帝必須請老皇帝親手處置。開始時,肅宗都要先把處置官員的決定報給玄宗,請父親定奪。直到處置投降安祿山的張均、張垍(ji)兄弟,玄宗說,我待這兩兄弟不薄,張均、張垍兄弟投降叛軍,還在叛軍處八卦我們家的家事,罪不能赦。肅宗磕著頭替兩兄弟求情,自陳自己做太子時屢屢被陷害,如果不是因為兩兄弟的保護,他不能有今天,如果他不能救張均、張垍兄弟的命,沒法對他們死去的父親交代。一邊陳詞,一邊痛哭流涕。玄宗無奈隻能讓步,張垍流放嶺南,張均必須死。不要再說了!


    司馬光在《資治通鑒》裏記下這場景,但在紀實上更可靠的《舊唐書》卻說,張垍早在長安光複前就死了,張均的處置,也全由肅宗和他的智囊團決定,全沒有玄宗一錘定音的份兒。司馬光采用這一段,仿佛要為玄宗保留父親做最後決斷的威嚴。但除去這一場真假不定的交鋒,可以確定的是,回到長安之後,新皇帝住在大明宮裏處理國政,玄宗很快搬回了興慶宮:與最高權力畫下道來,保持距離。


    沒有了權力,他至少還能有一個快樂的晚年。


    老皇帝從小就愛玩,吹笛子、打羯(jié)鼓、鬥雞、走狗、打馬球,樣樣在行。老皇帝年輕時做臨淄王,那會兒吐蕃遣使迎娶金城公主,帶來一支馬球隊,與大唐隊打比賽。大唐隊屢戰屢敗,最後李隆基看不過,換上窄袖錦衣、短靴,緊束腰帶,拉著平時的玩伴下場挑戰,一舉贏了比賽。


    做了皇帝總有更多正經事要做,甚至做夢的時候也在辦公。開元中,宰相平均任職隻有四年左右,他屢屢要為下一任宰相的人選操心,甚至夢裏也在想。曾經有中書侍郎在值班時,半夜裏被人叫醒,說是陛下終於想起來屢屢思慮而不得的那個該接替宰相一職官員的名字。中書侍郎來到寢殿,玄宗已經正襟危坐等著他。於是在長安萬籟俱寂的夤(yin)夜,宮人持燭,中書侍郎跪在玄宗身前,記下皇帝在夢裏終於記起的名字。草擬詔書完成,已經晨光熹微,玄宗便和衣坐著,等待曖昧的夜色漸漸淡去,等待丹鳳門打開,門下省上班簽發詔書。他小心翼翼地約束著自己,做個好皇帝。稍有懈怠,便有諫官章疏規勸,老皇帝把其中道理、文筆都好的文章裝在金函中,有空時就讀一讀,如同對著鏡子整理衣冠。


    現在被逼退休,他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留給自己:興慶宮馬廄裏有三百匹馬,有一塊平整寬闊的球場,他還有樂隊與伶人。可以打球,可以作曲,可以把被政事耽誤的興趣都再撿起來。


    但老皇帝沒想到,隨著權力一道失去的,還有享受的肆意。


    * * *


    六


    平涼(今甘肅平涼)夜寒,滴水成冰。這僅是大唐與吐蕃邊境之間的一座小城,沒幾條像樣的街道,也沒有太多房屋錯落的遮擋,風更肆無忌憚地扯動門窗,讓人不得安眠。


    張良娣又一次在外間鋪設寢具,如同護衛。太子忍不住走出去說:你一個女人,做不了抵擋壞人的事。張良娣卻微笑搖頭:假如有人對您不利,倉促時,我可以拖住他,您就可以從後門逃走。太子心下惻然,他山窮水盡了,還有一個女人對他全副忠誠,願意用生命保護他。


    天寶十五載(756年)六月,在馬嵬驛與父親分開,太子走了一段回頭路。他們必須回到鹹陽才能借道北上。過渭水時,水暴漲,便橋已斷。無論尊卑,都必須下馬涉水過河。幾千人的隊伍緩慢跋涉,心裏卻很著急:潼關是整個關中平原的最後一道天險,安祿山攻破潼關,隨時可能趕上他們。每天都有派出的探子回報,安祿山叛軍的前鋒就在前麵。沒多久,果然遠遠有軍馬揚塵而來,像是騎兵。倉皇間列陣,短兵相接,死傷慘重。一通自相殘殺之後才發現,對方是哥舒翰戰敗後,從潼關退下來的唐軍散兵。再點兵,太子手裏隻剩兩千人與廣平王、建寧王兩個兒子。從鹹陽往西北,經過奉天(今陝西乾縣)、永壽(今陝西永壽)到新平郡(今陝西彬縣)。原想在此補給,新平郡和附近保定郡的太守聽說安祿山兵鋒已至,都已經棄郡逃跑。太子且怒且懼,帶領手下晝夜奔馳三百餘裏,武器、衣物甚至士兵都在奔逃中亡失過半,直到彭原太守在烏氏驛迎上太子,破衣爛衫一路逃亡的太子一行才有熱菜熱飯、幹淨衣服。從彭原(今甘肅慶陽市寧縣)再折向西,到了平涼,才算暫時安全。


    走到平涼,下來往哪裏走,太子猶豫了好幾天。平涼的西麵是隴山。隴山(今六盤山)以西是舊稱隴西的渭州,與吐蕃交通,附近固原草場有自太宗以來便繁盛的馬場,可以提供軍馬。再往西是靈武(今甘肅靈武一帶),朔方軍的大本營。玄宗朝改府兵為募兵,外重內輕,軍隊多集中在邊鎮節度使手中。天下十大軍鎮,安祿山占有範陽、平盧、河東。安西、北庭、嶺南山高路遠,哥舒翰經營的隴右、河西已經投降安祿山。老皇帝帶人去了劍南,太子再回頭,以父親的疑心一定會懷疑馬嵬驛兵變是他安排的。條條是死路,不管他願不願意,麵前隻剩下一條路:去朔方。


    朔方軍有兵十萬、戰馬三萬,實力僅次於範陽、隴右與河西。哥舒翰兵敗之後,朔方軍立刻成了主力。正在河北與安史叛軍激戰的朔方節度使郭子儀聽說太子要來靈武,立刻派朔方留後杜鴻漸帶人迎接。杜鴻漸一邊帶領步騎千人迎接太子,一邊又派了好幾撥人說服太子跟他們去靈武:朔方軍武器兵員充足,是做大本營的最佳地點。


    但太子拿不準,去靈武投奔朔方軍究竟是不是自投羅網。本來,靈武是太子的地盤,太子做忠王時,遙領朔方節度使、單於大都護[5]。朔方軍算是太子的軍隊,太子便借機與當時的朔方軍統帥王忠嗣交好。但老皇帝深恨太子在朔方發展自己的羽翼,在李林甫的提議下罷黜了王忠嗣,從此,靈武便從太子的勢力範圍內被割裂出去,劃給了太子的敵人安思順。李林甫一向在朝廷裏熱愛為太子羅織罪名,現在,代替王忠嗣的就是李林甫的心腹安思順。安思順做朔方節度使經營靈武五年。天寶十四載(755年)十一月,安祿山引兵打向長安,留在長安的安祿山的兒子、兒媳都被皇帝殺死。盡管早已向朝廷奏報過安祿山的反心,因為是安祿山的“堂兄弟”,安思順被召回長安。下一年二月,與安姓兄弟常年不睦的哥舒翰帶兵鎮守潼關,為了借機除掉與他分庭抗禮的這對安姓兄弟,派人偽造安祿山給安思順的書信呈現給玄宗,陷害安思順與安祿山裏應外合妄圖謀反。安思順立刻被下詔賜死。


    原先的朔方右廂兵馬使郭子儀在安思順離開後升任朔方節度使。直到安思順死了好久,郭子儀也為他的死憤憤不平,一直想找機會替安思順申冤,從來不掩飾他對安思順的忠心。郭子儀如今正率領朔方軍在河北與安祿山交戰,太子很不放心——郭子儀是安思順的心腹,安思順是李林甫的心腹,而李林甫,從來就挖空心思陷害他這個太子。哪怕郭子儀忠於李唐皇室,也未必忠誠於李亨。去靈武投奔朔方軍,也許是死路一條。


    太子在父親的羽翼與陰影下生活了四十多年,戰戰兢兢,鬢發斑白。在馬嵬驛趁亂與父親分道,隻差撕破臉。硬著頭皮也隻能往前,再沒有退路。太子帶著在平涼馬場與農家募集到的軍馬數萬匹去了靈武。在他近二十年的太子生涯,遭遇背叛是常有的事情。太子不知道西北軍究竟有多少忠誠的人,戰戰兢兢中,隻信任跟在身邊伺候的太子扈從——宦官李輔國。一直攛掇太子到靈武借朔方軍鞏固自己勢力的李輔國再次替他想了一個主意:立刻稱帝。


    為了鞏固跟從將士的忠誠,好日後論功行賞,也為了自己徹底從玄宗的陰影中獨立出來,剛到靈武沒幾天,七月十二日,太子繼位為帝,改元天寶十五載,也是至德元載。


    太子後來才知道,在他繼位三天以後,老謀深算的父親也頒下詔書:命令皇太子做天下兵馬元帥,統率朔方、河東、河北、平盧等節度兵馬,收複兩京;永王李璘做江陵府都督,統率山南東路、黔中、江南西路等節度大使;盛王李琦為廣陵郡大都督,統率江南東路、淮南、河南等路節度大使;豐王李珙為武威郡都督,領河西、隴石、安西、北庭等路節度大使,帶兵勤王。不久,老皇帝再次發布詔令,任命永王李璘為江淮兵馬都督、揚州節度大使。


    太子在馬嵬驛抓住機會逃離了父親的掌控,但老皇帝很快不動聲色地反手將軍:他再次把他的兒子們放在了同一起跑線上——天下的所有權被分給了五個兒子。在這場戰爭中,誰立功最大,誰才是皇帝。他甚至允許他們自由征辟“文武奇才”,建立自己的“小朝廷”。一個“天下兵馬元帥”的虛銜,隻不過是對他這個“太子”的名義禮遇。


    七


    太子(現在是新皇帝了)的弟弟默契地明白了父親的意思:永王李璘接到詔書,立刻南下江陵,聲勢浩大。甚至“天子呼來不上船”的大詩人李白,也被招募做江淮兵馬都督從事,為他寫了《永王東巡歌十一首》。開頭是“永王正月東出師,天子遙分龍虎旗”。“元年春,王正月”是《春秋》開篇所記第一句話。自漢代開始,皇帝以年號紀年,再沒有以王號紀年的事情。李白卻出口就扔出“王正月”,很難不讓人聯想到王號紀年的肇始——周代,曆史上最理想的年代,也是後來所有叛逆上位者一再要比附的年代。最近的一次是肅宗的曾祖母武則天,立國為“周”,用周曆。這樣的詩篇傳到新皇帝那裏,句句隱喻,字字驚心。


    韋見素和房琯送來的老皇帝的退位詔書也讓新皇帝骨鯁在喉。父親在至德元載(756年)八月十二日發布的這道退位詔書,表麵上很好看,底下暗藏玄機:


    老皇帝一邊同意太子做皇帝,一邊又補充說:四海軍國大事,皇帝先決定,然後奏給上皇。寇難未定,皇帝在西北靈武,距離長安遙遠,奏報難通的時候,上皇以誥旨先處置,然後奏給皇帝。等到長安克複,上皇才真正退休。


    新皇帝立刻讀懂了父親的意思:但凡老皇帝想做決定的事情都不會讓給他決定。他這個新皇帝,手裏也隻有一個名義的天下。至德二載(757年)正月,老皇帝接連任命蜀郡長史、劍南節度使,甚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6]。劍南道長官與朝廷宰相都是新皇帝“奏報難通”的所在,新皇帝憎恨這架空他權力的做法,卻不敢與父親撕破臉,老皇帝的誥旨,他隻能無奈認可。


    老皇帝的掣肘並沒有從情感上打擊到新皇帝,他早就對這個父親失去了孺慕與信賴。新皇帝李亨是玄宗的第三個兒子,剛出生的時候叫李嗣升,開元十五年(727年)改名叫李浚,後來又改名李璵(yu)。為了集中管理兒子,玄宗建造了十王所,皇子們集中居住。除去不斷改變的名字,李嗣升還知道一件不變的事情:雖然大哥李瑛是皇太子,但最受寵的是弟弟李瑁。他旁觀李瑁的母親武惠妃一次次計劃除掉李瑛,扶自己兒子做太子,明目張膽。


    他的弟弟鄂王、光王忍不住聚在一起抱怨武惠妃。開元二十五年(737年),武惠妃借口宮內有盜賊而召喚太子、鄂王和光王帶兵入宮禁,她轉頭卻對玄宗說三兄弟兵變,老皇帝怒極,廢三個王子為庶人,很快,他們都不明不白地死了。李林甫和武惠妃按著計劃,向老皇帝極力推銷李瑁。人人都知道,壽王李瑁做太子的路已經鋪平,隻等良辰吉日。開元二十六年(738年),老皇帝果真立了新太子,卻是李璵。作為太子,當年的李璵享有了比兄弟們更多的兩次改名的機會:李璵先改名為李紹,最終定為李亨。


    李亨的母親早早死了,不能幫助他。他的父親把他作為一支平衡朝政的力量,樹在李林甫的勢力邊上,成了一個靶子。玄宗先是縱容太子在西北軍發展勢利,又提拔太子的大舅子韋堅做了水路轉運使,主管一部分財政收入,太子手上掌握著軍權與財權,眼見是與宰相李林甫分庭抗禮的朝上新勢力。皇帝有意縱容太子勢力發展壯大製衡李林甫,而後,李林甫瘋狂找茬,企圖扳倒太子的時候,老皇帝沒有任何給兒子撐腰的意思。


    天寶五載(746年)正月十五,太子的大舅子韋堅失權,在家閑坐。太子在西北軍的屬下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打敗吐蕃,入朝獻捷,韋堅與皇甫惟明兩人約了在景龍觀發牢騷聊天。這天夜裏,太子也出遊看燈,碰見了韋堅。這同一夜的兩次見麵被李林甫報去皇帝那裏立刻變成太子的黨羽深夜密謀,要內外夾擊,扶持太子繼位。在玄宗這裏,想要奪權篡位,是最惡毒的罪行,幾乎沒有審查案情,玄宗立刻貶韋堅為縉雲太守,剝奪皇甫惟明軍權,並下製警戒百官。沒想到,不久,韋堅的弟弟韋蘭和韋芝覺得哥哥委屈,向皇帝申冤,更在申冤時拉上了太子(太子也說韋堅是冤枉的)。皇帝勃然大怒——這不是結黨是什麽?韋家三兄弟一律貶黜,韋堅一貶再貶,幾天之後貶成了巴陵太守。他的親戚因為這件事情流貶的有數十人。太子像是孤身在風暴眼裏,看著外麵風雲變色,不知何時撕扯到自己。驚懼之下,被迫立刻與太子妃離婚,與韋氏撇清幹係。


    這一年還沒有過完,李林甫故技重施。太子沒有了太子妃,隻剩下良娣杜氏位分最高。杜良娣的姐夫柳勣(ji)跟杜家關係不好。他結交了北海太守李邕(yong)、著作郎王曾等人,告發嶽父與太子勾結,搞祥瑞迷信,說太子該做皇帝——這太熟悉了:當年武惠妃想要廢太子瑛,便也來過這麽一出。玄宗下詔令禦史台與京兆府共同審理,審訊的結果是誣告。但在李林甫的指示下,京兆士曹吉溫為了坐實這件事情,將王曾、李邕等人一道關進了禦史台,羅織罪證,最後誣告變成了鐵證如山。本年十二月到次年一月間,被告杜有鄰、原告柳勣,柳勣的朋友王曾、李邕等不是被杖死就是被賜死。太子的眼前一片血色。為了再次撇清自己,太子出杜良娣為庶人,再次“被離婚”。


    長安城有俗話說:“城南韋杜,去天尺五。”這兩族是長安最有勢力的大族,與皇室互為助力。現在,太子為了保命,不得不連連離婚,與韋、杜劃清界限。他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一個,再也沒有勢力可以妄想父親的皇位。


    玄宗得意地貫徹著自己的“權力平衡”的馭下之術,但他沒想到,與他的臣子不同,太子也是他的兒子,在危難時總想得到父親的支持。現在太子知道了,與別家父子不同,他的父親永不會幫助他。甚至在老父親的眼裏,這個當太子的兒子總對他的龍椅圖謀不軌,恨不得父親趕緊死了好取而代之。父親的年紀越大,看他越不會順眼。


    太子在父親身邊時戰戰兢兢,隻敢唯唯諾諾表現成一個窩囊廢,但他時時刻刻學習父親殘酷的統治藝術。現在他飛出父親的掌控,再沒有顧慮,可以放開手腳“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北海太守賀蘭進明適時帶來河北戰場的消息,為肅宗打開了思路。賀蘭進明在河北作戰失敗,老皇帝知道了大怒,派了宦官帶刀促戰:失地收不回來,立即斬殺。後來還是平原太守顏真卿可憐他,放他去尋找新皇帝的朝廷。賀蘭進明緊緊抓住這個機會,他對新皇帝說:老皇帝正時時刻刻盯著您,準備擄奪您的權力。您看,從成都送來老皇帝傳國寶璽、玉冊的房琯正是老皇帝派來的間諜——向老皇帝建議讓各位皇子各自領兵,將您依然放在靈武沙塞空虛之地的,就是這個房琯!


    為獎勵賀蘭進明的忠誠,肅宗立刻任命賀蘭進明做河南節度使。假裝不記得在安史之亂開始時,玄宗已經任命過河南節度使。洛陽被安祿山攻陷後,玄宗先後命令吳王李祗和虢王李巨成為新的河南節度使。老皇帝的戰略很清楚:他需要李姓宗室代替邊將成為統兵將領,誰都不能信任的時候,還是隻能信任親人。但是,由同樣姓李的皇親國戚們帶兵卻是新皇帝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景——沒有人可以在此時代表老皇帝來爭奪他手上來之不易的權力。


    八


    至德二載(757年)二月,永王李璘到了廣陵。在肅宗看來,這就是老父親慫恿的叛亂。在老皇帝這裏,事情還有另一個版本:李白在為永王寫的十一首《永王東巡歌》裏多少揭示了這個計劃。“我王樓艦輕秦漢,卻似文皇欲渡遼”——揚州,是唐朝的水運中心,海運可以經東海渤海直達幽州。唐太宗年間征高麗,就已經在揚州建造大戰船五百艘,載甲士三萬泛海入鴨綠江。從揚州運兵往幽州,可以直接進攻安祿山的後方大本營範陽。


    在相信與懷疑之間,玄宗對肅宗未有言傳,但有身教:新皇帝可以容忍平叛時出兵失敗,但不能容忍有人覬覦他皇帝的寶座。他在等一個有說服力的人,率先提出他的看法:肅宗最信任的謀士李泌沉默。與永王李璘率兵下江南幾乎同時,李泌也向肅宗提過,應該在中原戰場僵持時派一支精銳部隊直取安祿山老巢範陽。肅宗直讚好計,卻從來沒有動作。很快,肅宗等來了從成都飛馬而來的高適。高適對他說:之前上皇下詔令諸王分鎮,我就再三說不可以。現在永王“叛亂”,他一定會敗。我願為您分憂,平定永王。


    高適立刻被封為禦史大夫、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度使,平江淮之亂。高適沒有告訴皇帝,他曾經與永王李璘的謀士李白攜手漫遊,為他寫過“李侯懷英雄,肮髒乃天資。方寸且無間,衣冠當在斯”。皇帝也沒有告訴高適,永王李璘,幼年喪母,是他每晚抱著睡覺,親自養大的孩子。


    高適在十二月時到達廣陵,開始訓練將卒與永王李璘在潤州的水軍前線隔江對峙。他沉淪草澤四十多年,直到四十五歲才考中進士,但進士之後依然毫無建樹。快五十歲那年,他放棄了在長安的官職到哥舒翰軍中做了掌書記。從此,別人的跌宕起伏都成了他險中求富貴的機遇。天寶十五載(756年),哥舒翰兵敗潼關,被迫投降安祿山,高適卻回到了長安,沿駱穀道找到了往成都去的玄宗,說明哥舒翰兵敗緣由,並由此升任侍禦史。肅宗繼位之後,高適又跑去靈武,說玄宗分封諸王子的不妥,於是再升禦史大夫。


    天寶三載(744年),四十出頭的高適還是無所事事的一介白衣,與李白、杜甫在河南開封、商丘一帶射獵論詩,飲酒觀妓,同是天涯淪落,一度引為知己。但那都是從前的事情了。記憶可以隨結果篡改,他必須劈開過去的自己走向妄想了一輩子的輝煌。


    至德二載(757年)的二月十日,在潤州準備渡江的李璘忽然看見江對麵揚州江邊樹起“討逆”大旗,延綿江岸。他驚懼非常——去年十二月,他率水師下揚州是老皇帝玄宗的命令,按肅宗登基的冊命約定,“奏報難通”的江南地區,依然歸玄宗管轄,他下揚州的事情,父親也必定已經通報哥哥。他的水軍在抵達當塗時曾經遭到吳郡采訪使平牒回信——在官方文書上不敬稱,直呼其名。他原以為這隻是地方勢力的不遜,沒想到,是皇帝鎮壓“叛亂”的前奏。永王李璘還沒反應過來,他的部將已經率士兵反叛,歸順朝廷。李璘一路逃向長江上遊,最後在江西大庾嶺被亂箭射死。高適甚至還沒來得及動用他的水軍。


    遠在成都的玄宗聽說肅宗與永王起了衝突,急急降下誥書,順著肅宗的意思痛罵永王,將他貶為庶人。隻希望能攔住肅宗,保下李璘一條命,但依然晚了一步。


    李璘死後,新皇帝用實際行動將老皇帝那道“奏報難通”時由上皇處理朝政再通知皇帝的誥書扔進了垃圾桶。李亨知道,他既然殺死了李璘,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他必須牢牢保有這頂天子的冕旒(liu),除去擋在他和上天之間的任何人——特別是他的父親。老皇帝拿回權力的任何可能,都是他的死路。


    至德二載(757年)九月,肅宗在回紇騎兵幫助下收複長安。又有人建議,應該乘勝追擊,直搗安祿山老巢範陽、平盧。肅宗思索良久,沒有點頭。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很快,老皇帝在成都收到兒子收複長安的捷報,還有一封信。信裏說:您趕緊回到長安來,我把皇帝位置還給您,我還是做我的太子。


    * * *


    九


    李隆基一生中大半的時間都住在興慶宮。登上興慶宮東南角落的花萼相輝樓,可以俯視市民來往鬧市,可以聽見岐王家裏玉簾叮咚作響。甚至暮色降臨後依然可以看見寧王宮中彩繪木雕矮婢手執徹夜不滅的華燈,自昏達旦。


    唐代皇帝在長安,要麽住在大明宮,要麽住在太極宮,隻有他破例住在鬧市裏的低窪吵鬧的興慶宮。在大明宮裏,他的祖母武則天殺死了他的幾個叔叔伯伯,伯母韋氏殺掉了丈夫唐中宗李顯,受盡中宗萬千寵愛的安樂公主很有可能也是同犯。他做太子的時候,姑母太平公主曾經打算殺掉他,但被他搶先一步,趕去蒲州。而他的父親睿宗皇帝冷漠地旁觀自己的妹妹與兒子生死相搏。重重疊疊的家族記憶如同鬼魅,遊蕩在那兩座冰冷宮殿每一寸空氣裏。


    他不同。他是生機勃勃的長安城裏的一部分,被他的兄弟們圍繞。繼位之後,把自己在隆慶坊的舊宅改成了興慶宮,在勝業坊賜寧王、薛王宅邸,賜申王、岐王住在安興坊,如此,幾個兄弟便環繞興慶宮住著。他將興慶宮的東南角樓取名“花萼相輝樓”,寓意兄弟之間如花萼與花瓣一般同氣連枝,相親相愛。


    李隆基還做臨淄王時,他的伯伯唐中宗李顯蹊蹺死亡,韋皇後專權。為了替李唐皇室奪回政權,他帶著兄弟們策劃“唐隆政變”。進宮誅殺韋皇後的那天夜裏,李隆基與兄弟們躲著等待時機。二更鼓後,仰頭望去,“天星散落如雪”。司馬光在寫作《資治通鑒》時在這裏放慢速度,選擇這一夜作為李唐皇室最宏大一段曆史展開前浪漫的轉場。


    李隆基定下決心,這個父子相殘,兄弟鬩(xi)牆的“傳統”必須終結在他手上。薛王生病,李隆基親自煮藥,不小心燎著了胡須,並不以為意,他想著,隻要薛王喝了藥能痊愈,幾根胡須不算什麽。開元十三年(725年)十月李隆基泰山封禪。一般的封禪程序有三次獻禮:皇帝“初獻”,公卿大夫“亞獻”與“終獻”。“亞獻”與“終獻”的人選代表了權力與朝野的尊重。這一次封禪,李隆基選定“亞獻”為他一輩最長的堂哥李守禮,“終獻”是他的大哥寧王李成器,以顯示他對兄弟們的友愛。玄宗朝,在學校開儒學,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並成為科舉考試的必考內容。天寶二年(743年),詔令規定天下民間必須家藏《孝經》一本。


    但親情與背叛已經纏繞過緊,掛在牆上的弓,盤在井邊的繩,都是蛇的影子。他愛女兒,想給她最盛大的婚禮。他預想那夜長安城裏坊門洞開,從皇宮的興安門起,她裝飾著鮮豔雉羽的翟車經過的每一條街道都將被巨大的燈籠照亮,過於明亮的燈火燃起夜色,甚至道旁成片的樹蔭也因此幹枯。他的朝臣們激烈反對:陛下想仿照太平公主當年婚禮的規格,這恐怕是不祥的預兆。他想立寵愛的武惠妃做皇後,朝臣們依然激烈反對:陛下,武惠妃是武則天的侄女兒,李唐與武氏不共戴天,怎麽可以再有武氏女人做國母?太子又不是她的兒子,如果惠妃做了皇後,太子怎麽辦?他最終沒有立惠妃為皇後,但也沒有保住他的第一個太子李瑛。


    李家的家事不是宮苑圍牆內的秘密。記在實錄,皆成國史。研修官場發達秘籍的有心人自然知道,皇家父子間的罅(xià)隙,便是他們的機會所在。開元八年(720年),駙馬都尉裴虛己帶著預言天命的禁書去找岐王。開元九年(721年),岐王和薛王在一夜之間全部被趕往封地;皇帝嚴厲地下發禁令,禁止諸王與大臣交遊。與岐王、薛王交好的大臣先後被貶。天寶五載(746年),太子與大舅子韋堅密謀要篡位。天寶十五載(756年),太子利用席卷整個國家的叛亂,把他從皇帝的位置上“請”了下來。李隆基終其一生最用力想要保留的親情,總是最快離他而去。


    至德二載(757年)的冬天,玄宗從成都回到長安,避開大明宮裏的新皇帝,住回了興慶宮。他再次登上花萼相輝樓,煙雲滿目,曾經圍繞興慶宮的寧王、薛王宅,草樹空長,人去樓空。


    十


    公元760年閏四月,肅宗改元“上元”。八十多年前,他的曾祖父唐高宗已經用過這個年號,按道理,不應該重複使用;但肅宗一定要再用一次。在他的改元赦文中,肅宗一再強調“上元”的革故鼎新意味,他要與玄宗的時代徹底劃清界限。


    這一年,興慶宮勤政務本樓東的五龍壇在本該享祭的時節格外冷清。肅宗改元上元的同一個月,廢止了玄宗登基後不久創立的“龍池祭”。興慶宮從此被從國家的禮儀地圖裏劃了出去,這座宮殿與他的主人一道,再也不是李唐政權的組成部分。同時,肅宗又把天文機構司天監的地址由秘書省南麵搬遷到永寧坊張守珪故宅,司天監建有高七丈、周長八十步的觀天台——靈台。站在高大的靈台上,可以觀雲物星象,更可以清楚地看見地勢低窪的興慶宮內的一舉一動。


    玄宗曾經最得意的,是他的聰明與仁慈。他以為自己必定與他的長輩們不同,他以為自己必能夠在權力的屠場裏既保有權力也保存家庭。現在他知道了,這是他對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情。曾經有最出色的詩人為他寫應製詩,讚美“雲裏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現在,那些華美熱鬧的歌頌都想不起了,他總不自覺對著他眼前的木偶喃喃自語: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發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總還有故人吧?都叫來吃飯。劍南道奏事官上京來進貢,經過長慶樓,對著樓上的皇帝拜舞,玄宗一高興,讓玉真公主代為張羅,做東請客吃飯,羽林軍大將軍郭英乂(yi)巡城經過,也叫上來吃飯。


    久雨初晴的晌午,玄宗站在樓上透透氣,街上過路的百姓見到了,下拜高呼萬歲,聲動天地。長安城外安史之亂還遠未平息,為了軍資,朝廷隻能通過通貨膨脹的方式搜刮民間財富——兩年前,官方開始發行大麵值貨幣“乾元重寶”,一文當十文開元通寶。國亂民貧。這一年鹽價每鬥一百一十文,開元年間是十文;米價每鬥七千文,開元年間,隻要數十文。從八品上的左拾遺杜甫喝一頓酒都要先當衣服換錢。物價飛漲,平民大量餓死,百姓們依然在樓下山呼“今日再見我太平天子”。他無言以對,隻能讓人在樓下備下酒食,賜給過路人。


    結交外官,與禁軍將領私交甚密,市恩百姓……司天監的星官們站在靈台上,仰天看雲物星象啟示的革舊鼎新,低頭便替新皇帝看見老皇帝對權力流連不去。已經是郕(chéng)國公的李輔國對肅宗說:“上皇在興慶宮,總是與外人來往。陳玄禮、高力士這些人都在攛掇上皇謀劃不利於您的事情。現在六軍將士都是從馬嵬驛時跟著您走的,聽說這些十分不安。不如把上皇遷到大明宮來住,大內森嚴,不通外臣,是他老人家居住的好地方。”


    肅宗不語。這是他二十多年太子生涯的習慣,極謹慎,不表態,但善於揣測他心意的人知道,不表態也是一種態度。馬嵬驛兵變,眾將去請他領頭,他沉默不語,但他的心意實在很好猜。張良娣、李輔國,因為替他謀劃自立為帝,跟隨他一路吃苦,一個做了皇後,一個短短幾年,從殿中監[7]兼閑廄、五坊使[8]、宮苑、營田、裁接、總監使[9],又兼隴右群牧[10],到開府儀同三司[11],因為親近皇帝,甚至有了宰相都不能妄想的權柄。這兩人都視玄宗為隱患,一拍即合,立刻開始熱情謀劃將玄宗遷進大明宮。


    玄宗剛回到長安,肅宗偶爾來興慶宮看望他,現在也不來了。李輔國倒是常來。李輔國年輕的時候,想巴結高力士,好在玄宗身邊謀個差事;但高力士看不起他,李輔國無奈隻好轉去伺候那時候很倒黴的太子。現在他發達了:專掌禁軍,百官奏事,三司決獄通通都要李輔國先決定,製敕必經李輔國押署,然後施行。李輔國耀武揚威來到興慶宮,命人把馬廄內三百匹馬全部拉走,隻留十匹。


    看著空蕩蕩的馬廄,玄宗對高力士說:“我兒子身邊有李輔國這樣的人,不能終孝了。”七月,李輔國又來了:皇帝有命令,請上皇去大明宮內遊玩。不想去,也不能說不。玄宗一行人剛出興慶宮睿武門,至德二載(757年)初冬的一幕再次上演:五百名騎兵擋住玄宗車駕,拔刀露刃。李輔國騎在馬上,狐假虎威道:“興慶宮低窪,陛下請上皇您還是住回大明宮吧。”玄宗甚至沒有多餘的力氣來咒罵李輔國,在這場驚變中,他必須用盡全力才能阻止自己從馬上墜下。


    高力士大罵:“李輔國何得無禮!下馬來!”又對將士們傳誥:“上皇問你們好。”玄宗做皇帝五十多年,士兵們多聽過他的故事:開元元年(713年),玄宗在驪山閱兵,親自在馬上講武,二十萬士兵山呼萬歲。猶在目前。於是包圍著玄宗的士兵們猶豫著收起刀兵,跪拜,呼萬歲。李輔國氣勢洶洶而來,最後卻被高力士嗬斥著與他一起牽著玄宗的馬走進了大明宮。


    玄宗遷居大明宮的事情從此成為事實。沒幾天,伺候他的熟人都被趕了出去:陳玄禮被勒令退休,玉真公主搬去了玉真觀,高力士流放巫州。


    二十三年前,李瑛廢死,太子未定,玄宗悶悶不樂。他人到中年,正願下一代成為左膀右臂,卻一下死了三個兒子。李林甫一次又一次勸他定下壽王李瑁做太子,但如此殷勤,李隆基直覺警惕。吃不下,睡不著。久了,高力士問:“陛下不高興,是因為太子未定吧?”玄宗說:“你是我家老奴了,我想什麽你不知道嗎?”高力士於是說:“您不必如此勞心呀,選年長的兒子,這是天經地義,誰還敢說三道四?”李亨於是在高力士的幫助下成為太子。


    開元二十六年(738年)六月,李亨被正式冊為太子。按製度,太子在冊立典禮上,穿與皇帝一樣的絳紗袍,有與天子相同的禁衛禮儀,稱為“中嚴”“外辦”。但太子認為與皇帝同禮,是不恭敬。從此“外辦”改成“外備”,“絳紗袍”改為“朱明服”。從前,太子乘輅車至宣政殿門,但李亨選擇從自己宮裏步行至宣政殿受冊。那時候玄宗看這個兒子,仁孝恭謹。他對自己選李亨做太子十分滿意。二十二年之後,他這個仁孝恭謹的兒子知道他念舊,愛熱鬧,好玩樂,但依然把他一個人送進大明宮冰冷的甘露殿,舊識皆去。


    玄宗從此食睡都越來越少。寶應元年(762年)的四月,天氣回暖,雨水增多。柳絮飛落,杜鵑夜啼的春夜,玄宗孤獨地死在長安城一年裏最好的時候。李輔國折騰老皇帝的時候,新皇帝也已經生了重病。重病的肅宗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之後再十三天,病死在大明宮長生殿。


    繼位為代宗皇帝的廣平王李俶麵對著一地零碎的難題:河南河北節度使擁兵自重,大太監李輔國“理所當然”地把國政從他的麵前挪走,對他說:“大家宮中坐,外事老奴處置。”從此,方鎮割據與宦官專權成了唐帝國揮之不去的夢魘。


    代宗即位後很快為永王李璘平反。他還要在史官的記錄裏塗塗抹抹,把父親與祖父間的齟齬(ju yu)塗抹到波瀾不驚。作為史料來源的實錄與起居注,在這段曆史的記載中大麵積地缺失,語焉不詳。


    《二十四史》中《南史》《北史》《晉書》《梁書》《陳書》《北齊書》《周書》《隋書》都成書於唐代,是後世所謂的“唐八史”。唐人以他們完備嚴肅的修史製度為傲。他們又總喜歡記下史官故事,彰顯編修國史麵對政治壓力時的直言不諱。


    不幸的是,當時代需要以懷古的方式追尋曾經光明的麵孔,它有意繞開的,一定是當下的沉沉黑暗。


    * * *


    十一


    後來有一則傳說,收錄於兩百多年後的《太平廣記》。


    傳說裏肅宗是一個本不該來到世上的人。肅宗的母親楊妃懷孕的時候,正是中宗李顯的喪期。國喪期間齋戒禁欲。造出個孩子,是李隆基失德破戒。他的姑姑太平公主正權傾朝野:宰相七人,五出其門。廢掉太子李隆基的陰謀層出不窮,甚至曾經與宮人合謀在送給李隆基的赤箭粉中下毒。大大小小的間諜遍布東宮,唯恐抓不住他的把柄。楊妃此時懷孕,被太平公主知道,李隆基的太子一定做不成了。


    李隆基的好兄弟太子侍讀張說悄悄替他買來三服打胎藥。李隆基不敢假手他人,親自熬藥。奇怪的是,熬著熬著便困倦難忍,睡了過去。夢中有仙人,金甲長戈,一把打翻了正熬著的打胎藥。玄宗醒來,藥罐早已翻倒在地。如是者三。玄宗便知道,這孩子是上天命他降生。天意不可違背。


    肅宗很願意這個都市傳說盛行於世。古來的皇帝,都要給自己安排一個有神仙與天意參與的出生,這是他們權力的正統性最好的證明。但在他們遭受的禍亂裏,神仙卻又保持了集體的沉默。假如我們把這些隻在最無關緊要時出現的天神們剝離出這個故事,可以看見一個簡單到讓人心生懷疑的事實:在宮闈動輒性命相搏的纏鬥中,在血親窺伺的眼光裏,年輕的李隆基想要冒一個險。他想留下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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