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了秋,靠近皇城的崇仁坊一帶就熱鬧起來,全國各地湧來的年輕人把旅店塞得滿滿的。靠近皇城、東市、崇仁坊與平康坊一帶充斥著高官顯貴,是長安寸土寸金的中心地段。哪怕又貴又擠,這些年輕人依然選擇住在崇仁坊——這是準備冬天的進士科考試最好的地段:崇仁坊離科舉考試和放榜的吏部選院及禮部南院僅僅一街之隔,崇仁坊的南麵是達官貴人聚居的平康坊,帶著謄抄好的詩卷不用走幾步就能去高官貴戚家混個臉熟。抬起頭,還能望見穿透官衙、酒家和重重低矮屋簷的大慈恩寺高塔。


    在這些擠擠攘攘的舉子中間,也許就有王維。


    岐王府邀請他參加宴會的仆從已經輕車熟路,捧著精致華麗的衣服等待王維。在所有他參與的宴會中,這是最重要的一場:他要去說服玉真公主改變主意,不能失敗。


    吏部考進士,卷子不糊名。一個沒有高貴父姓的外地人,在權勢堆疊而成的大城市裏,要想讓主考官認得他的名字,就必須與那些才華橫溢又舉目無親的天才前輩們一樣一家一家投遞自己的詩卷,指望有貴戚欣賞提攜。貴戚中最靠近皇帝的那幾個,是玉真公主,還有岐王、薛王等幾個當朝皇帝的兄弟。


    唐明皇李隆基繼位之後,把自己在隆慶坊的舊宅改成了興慶宮,在勝業坊賜寧王、薛王宅邸,申王、岐王住在安興坊,幾個兄弟都環繞興慶宮住著。從岐王家的院子裏,可以看見興慶宮內的花萼相輝樓。取《詩經·常棣》篇的意思:“常棣之華,萼不韡韡(wě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皇帝登樓,聽見從兄弟家裏傳出的音樂,就把他們都叫到樓上來,擠在一張榻上一起聽歌,或者幹脆跑去兄弟家裏,一道唱歌跳舞賦詩。天下人便都知道當今天子兄弟和睦友愛。不僅與太宗、高宗時大不一樣,甚至古往今來也沒有感情這麽好的皇家兄弟。


    討好愛好音樂與詩歌的這幾個親王,就是考生們靠近政治中心的捷徑。而王維,他甚至不用排隊去擠,自然有視他如師如友的岐王早早派人來請。岐王愛畫,愛音樂,愛文學。王維因為音樂與詩歌的才能被岐王看重,成為他宴會的常客。很快他也有了名氣。但當他向岐王提出請他保舉的時候,他聽說了不幸的消息——因為有玉真公主的支持,張九皋已經預定了京兆解頭[12]的席位。


    岐王於是替王維精心策劃了這一次去玉真公主麵前露臉的宴會:找出你從前寫過的詩,風格清越朗朗上口的,挑十篇來,新出的琵琶曲,曲調怨切的,選一首。我們一起去拜見公主。


    比起赴宴,他更想要去長安城星羅棋布的寺院裏再看一看那些著名的壁畫。繪畫是存在他記憶裏的本能。他熟知吳道子簡勁飄逸的線條,也模仿李思訓筆筆密描的細膩,這是他從小練習的傳統。但在一間寺院的東西牆壁上同時看見李思訓和吳道子,是一種奢侈。在長安城錯落棋布的佛塔下,一百多間寺院精心粉白的牆壁上,有不重樣的吳道子和李思訓,也有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年輕畫家,他甚至可以親眼在奉恩寺看見尉遲乙僧傳說中源出於闐,專注暈染不重線條的凹凸畫法。


    李思訓是不愁吃穿的皇親國戚,吳道子是大書法家張旭的弟子,早早就知道自己這一生隻愛畫畫。而王維,他還有許多顧慮,專注於畫畫是個太不懂事的奢望。父親在他年幼時便去世了,這個已經不再顯赫甚至有點捉襟見肘的家庭在他身上寄予全部希望。十五歲這年,家裏走了一點兒關係,讓他從老家蒲州(今山西永濟市)直接到長安來參加京兆會試。


    科舉分舉試和銓選。吏部考功員外郎負責接收州府或者學館考試勝出的舉子,而後移交給吏部銓選,吏部會再加考兩道判詞,然後接納舉子為“選人”,這就是“關試”。成為選人才能夠參加吏部的冬集銓選,被授官。比起在蒲城接連參加鄉試、府試才能拿到名次,到京城參加吏部關試,在京兆會試取得好成績,是個捷徑——幾乎可以預定吏部關試的席位。作為長子,作為八歲就能寫詩,擅長草隸的神童,王維接受了家庭能提供的所有資源,家族的未來是他必須一並承擔的責任。


    旅館在鬧市,慈恩寺大戲場開“俗講”[13],紛紛喧鬧聲總湧進房間裏。善男信女爭著去聽名僧吟哦經卷裏的佛本生故事,名畫家們同時在寺院牆壁上繪畫菩薩。但王維必須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寫作謄抄風格各異的詩篇,在預備獻給貴人的詩卷裏標注寫作每首詩的年齡。他在詩卷裏選擇的詩篇也照顧到了不同的口味。“結發有奇策,少年成壯士”——他可以慷慨激昂;“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縣”——他也可以模仿陶淵明隱逸的趣味;他也寫“良人玉勒乘驄(cong)馬,侍女金盤膾鯉魚”——他當然準備好讚美盛世的繁華。他在這些詩篇下驕傲地標注下年齡:十八歲,十九歲。他就可以寫出別人一輩子也寫不出的詩篇。


    再有空餘的時間,為了維持二弟王縉和自己在長安的花銷,他還要接一點兒替人寫碑文的私活。重陽節也是這樣過的。長安天氣很好,明豔和暖的秋日高陽透過窗欞照到他的腳麵上,在家鄉的三個弟弟一定應著節俗頭插茱萸登山去了。“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二十歲不到的異鄉人王維不能浪費太多才華記錄自己的孤獨,他必須迅速地收拾心情、麵目、裝扮與才情,去打動公主,為自己贏得一張官場的入場券。


    二


    一班樂工簇擁著盛裝的王維出現在公主麵前時,見多了流行的公主也收起了她倦倦無聊的表情:王維本就年輕,又生得白而美,衣文錦繡,站在那裏,挺拔且有風姿,正是公主喜歡的那一類伶人。公主立刻轉頭問岐王:這是誰?岐王說:是知音人。


    於是王維坐下,獨奏他準備的新曲,聲調哀切,滿座動容。一曲終了,公主忍不住向他搭話。不僅問了曲子的名字,又問他:你會寫詩嗎?王維按照計劃獻出懷中抄錄好的詩作。公主吃了一驚——正是她平時吟誦的詩篇,便知道,麵前通音律的美少年就是詩篇傳遍長安的王維,立刻讓他換下戲服,坐在身邊。


    王維知道,這就是他唯一的機會了。他調動所有的口才與幽默,陪著公主貴客閑談。許久之後,公主終於問:為什麽不去考科舉呢?


    岐王為王維說,如果不能中解頭,他就不考,公主已經替人保舉的張九皋……公主趕緊轉頭對王維說:那是其他人拜托我的,但如果你考,我一定保舉你呀!


    王維扮作伶人獻藝,陪聊天,終於換來登第的機會。


    他以才華交換權力的提攜,至於他心裏本是怎麽想的,沒人問,不重要。甚至他自己,也不想知道,隻怕比別人慢了一步,就趕不上。


    寧王憲喜愛鄰家賣餅郎的妻子,重金買來,寵惜逾等。過了好幾年又在宴會上把賣餅郎叫來,問她:你還想不想他?賣餅郎妻隻是看著訥訥的窮前夫,靜默不語,雙淚垂頰。寧王很喜歡這場景的戲劇性,又命滿座文士賦詩。滿座文士都驚異於權力踐踏情感的肆意。物傷其類,淒惶非常。隻有王維,搶著第一個,提筆詩成。


    進士登第,又通過吏部銓試,便由吏部“注擬”授官——吏部統計好有缺的官位,擬定填補的人選。吏部注擬必須當著選人的麵唱名注示,征求選人的意見。如果選人不滿意,則在三日內寫出退官報告,三日後,再次參加第二次注擬。這樣的機會有三次,所以又叫“三唱三注”。


    輪到王維注擬時,給他的位子是太樂丞,掌管祭祀音樂。這並不是進士出身最理想的官位。人人都想做校書郎、正字,鍛煉公文,將來提拔,才好離皇帝近些,去做起草文書的翰林。甚至,太樂丞在唐初貞觀之前,都是被讀書人看不起的“濁官”,直到進士王績為了喝到太樂令釀的酒,吏部三次給他安排職位,他都以在吏部選院大喊不去的執拗得到太樂丞的職位。從此,才漸漸有進士做太樂丞。


    王維沒有拒絕這不合意的職位。作為家裏的長子,後頭有四個沒有工作的弟弟,還有沒嫁人的妹妹,他得先在長安謀到一個體麵的地位,有穩定的收入才能支持家裏。太樂丞從八品下,每年有祿米五十石,在京城周圍有二頃多職田,每月還有包括用人、車馬等雜費的奉料。官任三到四年,一任過後,還有升遷的機會。他對未來很有信心。有岐王等親王的提攜,他比別的新晉朝官更靠近政治的中心。


    開元九年(721年),王維做太樂丞的第一年。七月,岐王、薛王倉促間接到皇命離開京城去做華州、同州刺史。唐代險要州郡的刺史向來是親王掛名,但真正赴任的,在玄宗朝卻不多。皇帝下製勒令親王赴任隻是風暴眼最外圍的狂風。在風眼之內,是玄宗對於兄弟們覬覦自己權力的震怒:開元八年(720年),愛好算命的駙馬都尉裴虛己帶著預言天命的讖言去找岐王,很快被告發。這一行動的動機被反複揣摩:皇帝早就把預言天命、有關讖緯[14](chèn wěi)的書列為禁書,這個世界上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夠預言天命,也沒有人能比他更正統地把握權力。駙馬與親王難道圖謀不軌嗎?曾經親自為兄弟煮藥,甚至被火焰燎著胡須也不在意的皇帝嚴厲地下發禁令,禁止諸王與大臣交遊。與岐王、薛王交好的大臣先後被貶。這嚴厲的懲罰波及了與岐王交好的許多大臣。王維為岐王家夜宴寫詩,與岐王一起去楊氏別業寫詩,陪岐王去九成宮避暑也寫了詩,整個長安都知道,王維是岐王的人。


    王維被貶濟州司倉參軍,不得停留,立刻動身。


    三


    按照擁有戶口的數量,唐代把天下各州分為上、中、下州,參軍的品位也隨著州縣的重要性從七品下到從八品下不等。濟州(今山東濟寧附近)偏遠貧窮,人煙稀少,向來是貶官的熱門選擇。


    二十出頭的王維,熟悉的是金盤膾鯉魚、螺鈿嵌琵琶、畫閣朱樓燃亮夜的巨燭燈火。現在他麵對的是深巷陋室,菜地、藥圃、農書。他的琵琶久懸,畫紙也不展了——沒有知音,還顯得怪神經的。也還寫詩,描述請他吃飯的大爺家裏的日常——“深巷斜暉靜,閑門高柳疏。荷鋤修藥圃,散帙曝農書”——讀者就是這些,不能用典太深。甚至他們能不能領悟他花許多功夫琢磨出來的,五言律詩中間兩聯最自得的對句,也是個問題。


    但詩寫得也不多,因有一份不重要,錢很少,卻很繁雜的工作。他做司倉參軍,負責賬本和戶口。管青苗,儲備糧,負責地稅征收、庖廚、倉庫、田園、市肆。甚至,倉庫裏每天糧食馬料進出,農民借了種子還回來的米是否足額都是他的管轄範圍。


    他才二十歲,已經開始想象在濟州終老的慘象。想回到長安,也怕是兩鬢斑白,很久很久的將來。一般的官員一年一考,四考任滿,可以離任等待提拔。但他是貶官,赦免才能離開。但等待一次大赦,也不知道等到哪一年。


    但大赦其實來得不晚,開元十三年(725年),玄宗東封泰山,兩次大赦天下。王維也得到赦免,回到長安,等待吏部“判補”——吏部冬天銓選,考核他的政績,再次授官。下一年,吏部叫他去河南共城縣附近淇水邊,做一個錢少活重又無足輕重的小官。做了一段時間,百無聊賴的王維棄官而去,隱居在終南山。終南山林壑蔥鬱,是隱居的好地方。同時,終南山的隱士也有關注政治的傳統,朝堂上任何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能夠成為他們飛黃騰達的機遇。岐王失勢了,王維必須找到提攜他的下一任貴人。


    王維的運氣並不壞。朝堂上的政治新星是風度、文采俱佳的張九齡。這個留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這樣名句子的詩人,因為風雅的氣質,正受到皇帝最熱烈的寵愛。官員上朝需要攜帶笏(hu)板[15],記錄朝見君王時需要上奏的事項,也方便記下皇帝的旨意。別人上朝把笏板往腰帶裏一塞便上馬而去,張九齡卻不。因為體弱有疾,他專有一仆捧著裝有笏板的囊袋跟在馬後,反而從容瀟灑。從此,用笏囊成了風靡長安的時尚,以至於玄宗每次見人之前都要問一句:此人風度比張九齡如何?


    王維立刻獻詩張九齡。他知道,與岐王一樣,張九齡定然欣賞他的文學才能。果然,不久之後,他被起用做右拾遺,重新回到了長安。但他這次回來,朝中林立的山頭,對峙的派別,如翻覆的棋局,正瞬息萬變。


    四


    開元二十一年(733年),長安暴雨連天,糧食歉收,物價飛漲。玄宗被迫帶著朝廷去洛陽找飯吃,國子監的學生食堂關閉,長安開太倉米兩百萬石,賑濟四十萬戶——幾乎每一戶長安居民都需要賑濟。基本的產糧區都出現了災荒,國無三年之儲蓄。開源節流,都迫在眉睫。同時,北庭都護[16]謀反,唐與突騎施汗國[17]已經劍拔弩張。在這樣緊急的時候,玄宗起用張九齡與裴耀卿做中書令和中書侍郎,負責戰事與漕運;李林甫做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特別負責整頓賦稅,裁汰官僚機構的冗員。


    玄宗時代,宰相並無品秩,甚至不是一個固定職位,五品以上官員,隻要參與“平章事”便是做“宰相”。所以,宰相有許多不固定的名稱:“參知政事”,在本官後綴“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同中書門下三品”,等等。唯有“中書令”算是宰相的正名。李林甫、裴耀卿、張九齡都是宰相,張九齡為尊。


    皇帝愛文學。科舉選拔來的都是文學蘊藉的詩人,張九齡的朋友嚴挺之主持科舉,更是把詩人們自然地聚攏在張九齡周圍。相反,李林甫也有一些朋友,隻有政治經驗卻沒文化。這些人被圈在詩人們用鄙視的眼光鑄成的鏈條裏,根本沒被詩人們正眼瞧過。嚴挺之曾經與李林甫的朋友戶部侍郎蕭炅(jiong)一道參加葬禮。蕭炅搖頭晃腦地把《禮記》“蒸嚐伏臘”,讀成“蒸嚐伏‘獵’”。嚴挺之心裏發笑,嘴上卻問:“蒸嚐伏什麽?”不覺有錯的蕭炅便又大聲道:“蒸嚐伏獵!”嚴挺之轉頭便把笑話告訴了張九齡,並立刻奏上要把他調出去做岐州刺史。尚書省裏哪能留這樣的文盲!


    李林甫不與他們爭口舌之快。玩起政治經驗和手段,張九齡這派的文化人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開元二十四年(736年),蔚州刺史王元琰貪汙,嚴挺之想救他,李林甫立刻上奏嚴挺之與張九齡的交情,這一件貪汙案從此成為張九齡結黨的證據。皇帝立刻罷相張九齡,以李林甫代替。朝堂上風向一變,原先風頭正勁的詩人官員們立刻感受到官位的岌岌可危。


    右拾遺王維未必認為自己是張九齡一黨,他也不是沒有努力向李林甫示好。他們一同扈從玄宗去華清宮泡溫泉,李林甫寫了一首詩,也抄了一份給王維。王維立刻回了一首,極盡阿諛奉承:丞相您無為而治,創造了現在這樣的好時代;您不僅有謀略,還有文采。在您的智慧領導之下,我們總是打勝仗,真是讓人如沐春風。他們還有另一項共同語言:李林甫擅長丹青繪畫,王維便在嘉猷觀李林甫家的牆壁上留過壁畫。


    但李林甫並沒有向王維表示出任何的親厚。像他這樣陷在政爭中的官員,如同在素色絲帛上的圖畫,每一筆都是旁人決定親疏的證據。而王維,他這張帛畫上早有太多讓李林甫不喜歡的圖案。王維回到長安,剛做右拾遺沒多久,又為張九齡寫過一首肉麻的詩,先說自己“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嶇見王侯”——是隱者不求聞達隻求舒心的風度。但很快一轉,吹捧張九齡是“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讎。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張九齡是為蒼生謀劃的大君子,他王維跪在張九齡麵前自陳,求他收留自己在帳下為他出謀劃策。他又發揮文筆,為張九齡撰寫了《京兆尹張公德政碑》,煌煌立在通衢(qu)大道[18]邊,每有過客都能一睹一代文豪王維酣暢淋漓的文采。


    “德政碑”是當時的流行,百姓以此拍馬屁,官員以此為政績,好看不庸俗,堪稱給官員的送禮良選。但是,李林甫最恨這樣風雅的吹捧。曾經,國子監的學生也為李林甫立過一塊碑:開元十四年(726年),李林甫做國子監司業,查老師教學質量,罰學生酗酒鬧事,考試不及格的開除,學風大振。學生們悄悄在國學都堂前替他立了一塊碑。釋奠日大典禮,所有人到齊,學生隆重揭幕。李林甫看了,神色一厲,質問祭酒:“我有什麽功德?誰教你們立碑的?”學生們嚇得連夜琢滅碑文。


    對於對他沒用的人,李林甫根本沒興趣搭理。現在,他是中書令了,裁汰冗員,改革官員薪金製度首先就要找隻會寫詩發議論卻不做實事的文化人開刀。


    在他主持編寫的《唐六典》裏,李林甫詳細記載了這次改革的成果:裁減門下省、殿中省、太常寺、光祿寺等部門一百多名官員。在外官當中,實行“年資考”。開元以來,年年開科取士,選拔出來的候補官員遠遠多於官職的崗位需要。進士們自恃才高,甚至曾經圍堵考功員外郎,聚眾鬧事。為了解決冗員,李林甫推行年資,嚴格按照資曆授官,有官職空缺,先論資排輩,從最老資格的官員開始遞補,官職少而候補官員多的時候,資曆淺的便隻有等。


    按照慣例,六品以下官一年一考,四考任滿,有新的位置空出來則轉遷;沒有,則五考任滿。王維便屢屢陷入在這樣無休止的等待裏,又不能棄官而去。十多年前,王維從長安去淇上赴任時經過蘇門山,是西晉阮籍曾經拜訪隱士孫登的名山。山高巍峨,林木蔥鬱,千年不變。竹林間,隱士當年與阮籍長嘯歌詠的石台已經被當地人口耳相傳成了名勝。阮籍的《詠懷詩》王維年輕時也讀過,是技巧,是典範。但這樣一個黃昏,站在古代詩人曾經登臨的山頂,他切切感到阮籍和他同時代的人被緊緊困在裏麵的日常,那張翻覆無常的“世網”。作為王家的長子,他有不能逃開的理由:“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


    官做得無聊透頂,卻依然要假笑著奉製為宮裏畫畫,還要寫詩祝賀修道教走火入魔的玄宗皇帝見到了老子真容,並與僚友互相吹捧。天寶四載(745年),王維做侍禦史的第四年,他寫詩給朝中新貴鹹苑,讚揚他通梵語,有才華。苑鹹回詩給王維說:您是當代詩匠,又精禪理,您對我是謬讚。隻是您很久都沒有升遷了,真是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時運不好。苑鹹是開元末製科出身,因為張九齡舉薦才做了一個司經校書,論年資出身都是王維的晚輩。隻是此時苑鹹做中書舍人知製誥,與李林甫的私交很好,玄宗皇帝賜給李林甫的藥、螃蟹、車螯、蛤蜊、甘露羹都由苑鹹代李林甫起草答謝,很是得意。得意了,便可以毫無顧忌地寫詩嘲笑王維“久不遷”。而王維,為了維持詩人的驕傲與朝官的體麵,麵對這樣露骨的嘲諷,甚至不能露出一點兒不高興。王維很快回了詩,“仙郎有意憐同舍,丞相無私斷掃門”——謝謝你替我可惜,可惜丞相他不歡迎我。


    五


    現在,王維總結自己的人生:“少年識事淺,強學幹名利。徒聞躍馬年,苦無出人智。”——少年時有點兒蠢,別人做什麽他也要做,並且一定要出人頭地做到最好,但其實,在所有被稱頌的才華裏,他並沒有鑽營往上爬的聰明勁兒。活到一把年紀,不上不下的正卡在其中。別的官員每五日一朝,他卻是常參官——文官五品以上,以及禦史、拾遺等對皇帝直接負責的官員,每日都要進宮去上班。王維每天半夜起床,無論風雨趕在日出前到達皇城門口,出示標明身份的魚符與內廷留底相互驗證,然後等待開門上班。到了中午,在食堂吃過午飯就下班回家。看著風光,不過是龐大官僚係統裏一顆沒找對地方的螺絲釘。


    二十歲中進士時一騎當先的風光,終於從優越感轉為一種負累。不能在做官的道路上一騎絕塵,就是一種丟人。辜負自己,辜負對他有所請托的親故。無聊、尷尬,臉上卻不能表現出一點兒不悅。


    他曾經得到岐王引為師友的情誼,張九齡惺惺相惜的提攜,但他因為與他們走得近而遭到的厄運並不比他得到的便利少。這真是佛家說的“諸行無常”。在這個巨大的機器裏,他隻能任憑日複一日的枯燥工作壓榨他的天才、他的驕傲,他一天一天,可以用來成就詩歌、繪畫,卻終於浪費在案牘間的時間。他曾經對未來無限精彩的向往已經與過去的時間一同流逝。現在,他清晰預見自己的人生接下來的走向與結局,並冷漠地望著它以每日一步的距離不緊不慢地靠近。


    開元、天寶年間,因為玄宗皇帝雅好文藝,在長安坊巷間漫遊總能聽見後世如雷貫耳的名字。但他們大多數也不能過理想中滿意的生活,很辛苦。有人辛苦就抱怨,抱著酒壇子敲著碗高唱“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轉頭就又向當朝宰相獻詩去了;也有人辛苦就跑了,瀟瀟灑灑唱著“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到齊魯、吳越旅遊,到廬山隱居去。更多的人,熬著年資當了官,甚至高官,但更不開心。甚至那個從來高傲,寫“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張九齡,也要在李林甫咄咄逼人的時候寫詩求饒,說自己是一隻承春暫來的小燕子,沒想跟誰爭,也求鷹隼莫相猜。


    但是王維,他感到辛苦漫長難熬永無止境的時候,不吵不鬧,默默背過身去,把人生所要遭遇的痛厄,作為一種必要的忍受。


    他最年輕得意的時候,長安有佛寺一百多所,佛塔林立,是城市裏顯目的地標。他在長安城裏漫遊,也常常與大德高僧閑談,他為大薦福寺畫壁,也開始向專研“頓悟成佛”的南宗頓門的道光禪師學習頓教。他年幼時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幾十年如一日地吃齋茹素,虔誠禮佛。這是母親選擇麵對困厄的方式。他名維,字摩詰,最直白地尊奉佛教裏最有智慧的居士維摩詰,冥冥中隱約指點著他走到無路可走時的人生方向。


    但王維與佛教的距離也到此為止,他不能更進一步舍身為僧。那又是另一個論資排輩的勢利場。《大唐大安國寺故大德淨覺禪師碑銘》是王維受托寫的,他沒有拒絕的權利。淨覺禪師,不隻是高僧大德,更是唐中宗韋皇後的弟弟。他在大安國寺,外家公主,長跪獻衣,高官貴人為他灑掃出行的路途。王維交往的僧人,大多與皇室牽絆不清,保持著各取所需的距離。求佛道,入山林,割肉施鳥獸,煉指燒臂,隻屬於選擇披荊斬棘的少數人。哪怕是在去往彼岸淨土的這條船上,也塞滿人間勢與利的雜心。


    僧與俗,他都沒有什麽真正的同路人。在這樣沒有出路的夾縫裏,隻好把注意力加倍集中在日常生活裏最微小的花開花落。


    從京城往襄陽,驛道往東南馳行七十多裏即是藍田。秦嶺在藍田被劈開一道二十多裏長的峽穀叫輞穀。輞穀北邊狹長,向南行五六裏後豁然開朗,由輞水衝刷出一塊平原,莊園農舍散落其間,是輞川。雞鳴狗吠,已經是與大都市完全不同的風景。高宗時代的名詩人宋之問曾經在此置辦過一個小莊園。宋之問死後無人打理,在田野和村落間荒蕪下去。王維很喜歡,買下這間別業。現在,他可以在十日一休的旬假與年節假期逃開長安那份枯燥乏味的工作,躲在輞川別業,“萬事不關心”。在這些斷斷續續的假期裏,他寫下寓目遊心的山水田園: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辛夷塢》


    結實紅且綠,複如花更開。


    山中儻留客,置此芙蓉杯。


    ——《茱萸沜》


    ……


    他愛那座山裏一輪圓月可以驚起山鳥的靜謐。在秋夜裏行走在山道上,任晚風吹開他的衣帶,送來淡淡桂花的香氣。他記得那座山裏漁船蕩開荷花的漣漪,村莊裏升起的炊煙。他對五言絕句的精研在山水的包裹裏記錄下天地的不朽。當他記錄它們時,他忘記自己,也忘記了半生榮辱得失。


    從此這個隱藏在山穀田莊間的小莊園,與它毗鄰的鹿柴、華子岡、文杏館,在之後一千年的時間裏以最悠遠的樣貌留在王維的詩裏,停止了風化,再也沒有衰敗。


    他在輞川居住時,有欣賞的晚輩裴迪,與他一道詩歌唱和漫遊。他把裴迪視為朋友與後輩,總忍不住要把二十年官場沉浮講給他。但裴迪還有要緊的事情做:考進士。有些傍晚,王維想邀請他一道去散步,裴迪正在溫書。王維踟躕一下,終於還是一個人走了——他是朝廷高官,他在輞川買了大莊園,一切都因他是少年進士,二十歲就開始做官。他苦口婆心勸別人“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不要再往官場去鑽,又能有多少說服力?回來之後,想了想,也還是要把這一路上的美景告訴他,便寫了一封信請馱黃柏下山的采藥人帶去:


    近臘月下,景氣和暢,故山殊可過。足下方溫經,猥不敢相煩,輒便獨往山中,憩感配寺,與山僧飯訖而去。北(一作比)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複與疏鍾相間。此時獨坐,僮仆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當待春中,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倘能從我遊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因馱黃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維白。


    ——《山中與裴秀才迪書》


    等春天到來,與我一起看草木蔓發,輕鰷出水,看溪流邊青草被晨露打濕,聽田地裏分開麥浪的雞鳴狗吠……這都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但依然想叫你知道其中深趣。甚至比你一心想要得到的那些更能帶來寧靜快樂。你這樣天機清妙,一定能懂得吧?


    除了這座莊園,王維家無餘財,房間隻有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多餘的錢全被他用來施舍遊方化緣的僧人。妻子去世後,他拒絕再娶,一點點斷絕與俗世的聯係,降低對外界的欲望。他以為終於找到與多變的世道相處的辦法,可以這樣過一生。但他對命運的無常實在缺乏基本的想象力。


    六


    天寶十一載(752年),楊國忠接過李林甫的相位,從此宰相與邊將的關係日漸惡化。天寶十四載(755年)的秋天,一則謠言傳到長安:在楊國忠與安祿山無休止的爭鬥中,範陽守軍忽然過上了每頓吃肉的好日子。謠言傳來,並沒有引起太多的重視。


    邊境有戰,是天寶年間的常事。玄宗皇帝在邊境設立了十大節度使,防衛奚、契丹、吐蕃、突厥、南詔,還有阿拉伯國家的入侵,拱衛中原,應付戰爭。久在長安居,戰爭變成一樁隻通過詩歌想象的壯麗事件。輸與贏,是領兵將軍的榮辱。對於京城的朝官,邊將與戰爭,更多的隻是政治勢力與利益的連接。


    沒多久,更令人不安的流言傳來: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率領十五萬將士與奚、契丹等少數民族號稱二十萬眾,打著討伐楊國忠清君側的旗號,反了。


    城裏的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能成為流言的驗證:十一月,剛剛入朝的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去華清宮見了玄宗。皇帝問他討伐安祿山的對策。封常清對皇帝打下包票,說自己幾天內就能取來安祿山的腦袋。他立刻被封為新的範陽、平盧節度使,第二天就離開,去了洛陽,招兵買馬。沒幾天,在華清宮住了大半年的玄宗也回到了長安,立刻處死了安祿山的兒子安慶宗及其妻子榮義郡主。再然後,皇帝在勤政樓擺宴,拜榮王李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為副,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錢征兵,加上剛從各個藩鎮前來的軍隊,一氣全給了高仙芝。十二月,玄宗率領百官在望春亭勞軍,京師附近的五萬軍士扛著一麵接一麵的旌旗,迤邐出城。


    這場戰爭正式出現在王維的麵前。


    為了防止邊將擁兵自重,唐代一直秉持邊帥“不久任、不兼統、不遙領”的政策,立了大功就召回朝廷做宰相。但這條祖訓在安祿山這裏被破壞殆盡。天寶元年(742年)安祿山就任平盧節度使,天寶三載(744年)兼任範陽節度使,天寶十載(751年)又兼任河東節度使,從此在平盧、範陽一帶經營了十多年,為所欲為。


    北方冬季冰凍的河流與早已做足的準備讓天時地利人和全部偏向於安祿山。他的軍隊從範陽往南,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守令有的棄城出逃,有的直接開門出迎。除去在河北遇到顏真卿、顏杲(gǎo)卿兄弟組織的抵抗,沒有受到任何像樣的阻擊。不到一個月,便打到洛陽城下。封常清在洛陽招募到的都是鬥雞走狗之徒,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不及訓練,一戰而敗。安祿山在洛陽宣布登基為“大燕”皇帝。


    封常清帶著殘餘部隊,退往陝郡,與老上司高仙芝會合,一同退守潼關。朝堂之上震怒的玄宗聽說封常清戰敗,削去他所有官爵,讓他在高仙芝軍隊裏做個普通士兵。玄宗向潼關派遣的監軍宦官邊令誠一次次添油加醋回報:封常清、高仙芝怠惰軍務,貪汙軍餉。


    七十歲老皇帝向來沉著的麵孔裂開恐懼的縫隙。老皇帝給了安祿山所有的寵信,給他在親仁坊蓋房子,專門強調要“但窮壯麗,不限財力”,甚至給他五百多將軍、兩千多中郎將的空白委任狀,讓他自主任命軍中人事。哪怕這一年的三月,左右都提醒他安祿山意欲反叛,安祿山從長安返回範陽,臨別,玄宗依然解下自己的衣袍給他披上。但安祿山還是反了,玄宗對於自己識人的信心,對於武將的信任都消耗殆盡。邊令誠很快得到了處置決定:就地斬殺高仙芝、封常清。


    很快,邊令誠帶回封常清、高仙芝伏法的信息,王維與朝中大臣一道聽到了封常清最後一篇不到五百字的《封常清謝死表》:


    當我兵敗時,您的使者帶來口諭,恕我萬死之罪,讓我在高仙芝營中效命。我是負斧縲囚,敗軍之將,您卻給了我這樣的機會,真讓我誠歡誠喜。自從城陷,我三次派使者奉上奏表,想要詳細表白我的心意,但卻沒能得到召見。我寫下這張奏表並非想要苟活,實在是欲陳社稷之計,破虎狼之謀,為您籌劃討伐安祿山的計謀,報答一生之寵。但長安日遠,謁見無由,函穀關遙,陳情不暇。


    我從七日與安祿山接戰,直到十三日不止。我帶的兵全是烏合之眾,未有訓習,以他們來抵擋安祿山的漁陽精兵,雖然血流滿野,但也殺敵滿路。我想要死節軍前,卻也怕長了安祿山的誌氣,滅了陛下王師威風。所以我才苟活至今。


    我隻有三個願望:一期陛下斬臣於都市之下,以誡諸將;二期陛下問臣以逆賊之勢,將誡諸軍;三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許臣揭露。今天我以此表上奏,您或以為我快死了,便出言狂妄,或以為我是為盡忠。但我死之後,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我隻望江山社稷轉危為安,安祿山覆滅,這就是我所有的願望了。我死之後,必定結草軍前,回風陣上,再報答您的恩情。


    城裏一切照舊。玄宗皇帝再一次在勤政樓擺下筵席的時候,宴請的是大病初愈的老將,從來跟安祿山不對付的哥舒翰。沒有了封常清、高仙芝,這就是玄宗皇帝的最後一張牌。哥舒翰出城那天,王維站在朝官隊伍裏,望著牽係他命運的白發蒼蒼的老將軍又騎上他那匹毛色鮮亮的白駱駝,引著從河西、隴右、朔方召集來的二十萬大軍緩緩行出長安城,前路不明。


    王維依然每日進宮去辦公。人心惶惶,比起政務,所有人都更關心每天日暮從潼關方向烽火台上一路燃至長安的平安火——平安火燃起來,就代表哥舒翰安守潼關,長安依然太平。天寶十五載(756年)六月九日,直到最後一絲日光消失在沉沉黑夜,長安東北方向高山上每隔十裏一座的烽火台上,卻沒有看見任何火光。


    這天,哥舒翰被朝廷逼迫,大哭著領兵出潼關,主動找安祿山決戰。大敗。出關二十萬軍,最後逃回來的隻有八千。潼關失守,哥舒翰被部下送給了安祿山。由潼關通往長安的河東、華陰、馮翊、上洛防禦使全部棄郡逃跑,守兵皆散。


    離哥舒翰在百官注目下帶兵出長安,才過去半年。


    皇帝再一次在朝會上向在京官員問詢,該怎麽辦。宰相楊國忠惶恐流涕,百官喏喏。安祿山打進長安隻是時間問題,人人曉得要跑,士民驚擾奔走,市裏蕭條。但要跑,也要知道目的地。房子、財產、家人都得安排妥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人人都盼望著昔年英明的皇帝能夠再出奇策,救他們不用去國離家。


    沒幾天,玄宗親自登上勤政樓,下製,準備親征。一麵又秘密讓劍南節度使留後[19]崔圓去往蜀地,做逃跑的準備。朝官嗅到了老皇帝鎮定之下的慌亂,進宮朝見的,已經十不足一二。但不知出於怎樣的考慮,王維還留在城裏。


    六月十三日那天,王維像往常一樣進宮早朝。記錄時間的水滴依然不緊不慢地從漏壺側麵滴下,漏箭如從前千百次一樣,一格一格地隨漏壺中的水麵沉下。宮前的侍衛麵無表情,立仗儼然。但宮門緩緩打開時,如同腐爛的屍體終於掩不住破體而出的蛆蟲——宮人慌亂地湧出,皇帝和他的親信們已經不知所蹤。


    安祿山得到了一座沒有防禦卻有大量未及逃離的大臣與珍寶的長安。一進城,立刻搜捕百官、宦者、宮女。百人一批,全部拉去他的“首都”洛陽,充實他的“宮廷”。


    王維也在隊中,被綁著雙手,脖子上套著枷鎖,稍有微詞,就被押送的士兵用刀鞘搗嘴,血流滿麵。被押送到洛陽的官員全部都有了“大燕”皇朝的新官位——安祿山不能隻做光杆皇帝。對於不接受他的“封賞”的官員,立刻以殘酷的刑罰處死。甚至,當從前為玄宗跳舞的大象沒能在他的宴會上跟著音樂起舞時,安祿山立刻下令挖一個大坑,把大象扔進去,一把火燒死。


    王維被拘禁在離洛陽禁苑不遠的菩提寺中。為了不做安祿山的官,服毒藥啞了自己的嗓子,藥飲不進。又服瀉藥,自求痢疾,身處穢溺十來個月。安祿山常在凝碧池上開宴會,觥籌交錯,絲竹管弦一聲聲清晰地從水麵上傳進王維耳朵裏。在一片音樂聲中,常常有梨園樂工的哭聲。


    裴迪也在洛陽城裏,他有時去看王維,講起凝碧池上的宴會,說起樂工雷海清不勝悲憤,擲樂器在地,西向痛哭,立刻被綁到試馬殿前一刀一刀肢解而死。王維哭著寫下一首《凝碧池》: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他讓裴迪把這首詩帶了出去。如果有一天唐王朝擊敗安祿山光複長安洛陽,他這個沒有能夠為唐王朝而死的高官一定會接受道義與律法的審判,到那時,這首詩會成為他身不由己的證明。


    七


    至德二載(757年)十一月,繼任為帝的肅宗皇帝李亨在回紇騎兵的幫助下回到了長安。他首先要做的,是處置陷敵的官員。


    一個月前,官軍收複洛陽。策馬進城時,三百多個被安祿山從長安抓進洛陽的朝廷命官跪在馬前,人人素服悲戚。朝廷逃離長安時,隻有皇帝、太子和宮中極少數的皇親貴戚。住在宮外的朝臣沒有任何人得到通知,他們在被拋棄的震驚惶恐中全部成為安祿山的俘虜,全數被押解去了洛陽。現在,肅宗與他的臣屬經過仔細考慮,不能原諒這些被俘朝官陷敵卻不自殺的行為,決定以“六等罪”懲罰這些人。重則刑於市,輕的賜自盡,再不然,是杖責一百或者流放貶官。在被處刑之前,他們先被拉上宮殿前的廣場,在全副武裝的士兵們的包圍下,赤著腳,披散著頭發,向皇帝謝罪,再一次成為俘虜。


    嚴酷的處決每天傳來,臘月二十九日,十八名被俘朝官被處死在城西南獨柳樹下,七人被賜自盡於大理寺。


    王維從洛陽被押送回長安,關在宣陽裏楊國忠舊宅。他在這個臘月將盡時等待著他命運的終章。不想,卻等來了崔圓。因為安排玄宗逃跑蜀地有功,回到長安的崔圓已經被提拔成中書令。百廢待興,新宰相崔圓想要在家裏畫一麵新的壁畫,立刻便想到了王維。長安城還太平時,畫不畫,要問王維樂不樂意。現在,他是階下之囚,曾經主宰他意願的好惡、品味,立刻無足輕重。崔圓趁機許願:畫得好便免死,由不得他不同意。


    王維並不常替人畫壁畫,但他繪畫的才能早被傳說如神。《圖畫見聞誌》裏講,王維去庾敬休家,看見屋壁上有畫《按樂圖》,看了一會兒,笑了起來。人問他為什麽笑。他回答,這圖裏正演奏《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呢。別人不信,專門召集樂工依樣奏樂,果然不差。後來,他為庾敬休家裏牆上畫過一壁山水,寫過一段題記,在千福寺西塔院牆上畫過一樹青楓,都與他這個人一般,成了長安城裏的傳說。王維曾經在慈恩寺東院畫壁,一同的還有吳道子。那天的慈恩寺擠擠攘攘如同過節,哪怕並非善男信女,市民也爭著湧進慈恩寺看一看傳說中“如秋水芙蕖,倚風自笑”的王維。


    人生有涯,他曾經可以輕易在音樂、繪畫或者詩歌上贏得聲譽,隨便選一條路都可以望見成為宗師。有太多天賦也是一種煩惱,選擇一條路,就要放棄其他道路通往的方向。或者,他也可以不放棄,但每一種就都沒法做到最好。況且,在音樂、繪畫與文學之上,他必須選擇最沒天賦的那一項——做官。


    晚他不久的畫論作家張彥遠在《曆代名畫記》裏評論盛唐時期最出色的畫家,講“山水之變,始於吳道子,成於李思訓、李召道”,但不是他。而後,張彥遠又提到一些畫家,有一技之長,得到一時的盛名:比如王宰的巧密,朱審的濃秀,還有王維的重深。他足夠有名了,但還不能夠成為宗師。這條路的盡頭耀眼奪目,但不是他的。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江山代有才人出。在他困在濟州糧倉的賬本裏、吏部無休止的公文中時,長安的“紅人”已經換了一茬又一茬,別人對技藝的鑽研不會等他。


    許多人他已經不認識了,但畫壇的新寵,曹霸的徒弟韓幹,他卻是認識的。後來長安城裏流傳著這樣的傳說:王維十九歲在長安,每天頻繁出入岐王宴會,巴結皇親國戚時曾經有一個酒家少年常來送酒結賬。王維每回見他,他都蹲在院子裏,用樹枝、木棍專心在沙地上畫畫。


    他問韓幹“你喜歡畫畫嗎?”


    “喜歡,但沒有錢學習。”


    王維對他說:“你去找曹霸學畫,十年為期,我資助你每年十萬錢。”


    後來韓幹果然專心於畫畫,成了畫馬的高手。他為玄宗畫他的坐騎《照夜白》,膘肥體健,奮蹄欲奔,一根瘦窄的拴馬柱根本攔不住它踴躍的生命力。


    現在,別人憑借繪畫成為後世師表的時候,他要在崔圓家的牆壁上完成一幅畫,或者能保命,或者,就是遺作了。


    八


    王維的懲罰不是六等罪中的任何一等。他被貶官成太子中允。


    朝野嘩然。


    他原先是給事中,現在是太子中允,同樣是五品上。五品官穿緋袍,銀魚袋,官階已至皇帝身邊的“侍臣”。


    與他一道陷敵的官員們並沒有他這樣的“好運氣”:儲光羲以監察禦史受偽官,被貶死嶺南;韋斌以臨汝太守做了安祿山的黃門侍郎,賜自裁。水部員外鄭虔,隻不過是尚書六部排位最低的工部下屬水部司裏主管水利政策的官員,以七十多歲高齡遠貶台州。但與他們官位相當,甚至更高的王維,卻隻是象征性地貶成了太子中允。


    幸存的朝官多少都有被六等罪懲罰的朋友,看見一個幾乎全身而退的王維,少不了憤憤不平的議論譏諷:他有一個當紅的弟弟王縉,在皇帝麵前涕淚橫流地救哥哥,連就快到手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不要了。王縉本官太原少尹,這年春天剛與李光弼一道在太原抗擊史思明,打了勝仗,而後一路升遷,從兵部侍郎到宣慰河北使,都是安史之亂裏的關鍵地方。肅宗曉得,收複失地還要靠王縉,不能得罪。中書令崔圓自然也出了力氣。更冠冕堂皇的說法是,肅宗在戰爭中聽到過王維那首哭著寫下的《凝碧池》詩,深受感動。


    《新唐書》的主編宋祁、歐陽修幾百年後也憤憤不平,用四個字點出這過於露骨的勢利——“維止下遷”。他們特別把對王維輕飄飄的懲罰接在老畫師鄭虔的遭遇之後:水部郎中鄭虔,在安祿山占領長安時,偽裝生病,還向遠在靈武的肅宗秘密送了表白自己的密信,依然被遠貶台州,王維的懲罰,隻到太子中允。


    王維從不為自己辯解。他甚至沒有過多重複囚禁洛陽時的點滴。他沒有能夠去死,就是一種罪。作為贖罪,他甚至以沉默默許別人對他“失節”的指責。他向皇帝上表說:“我聽說,食君之祿,死君之難。當年,我進不得從行,退不能自殺,情雖可查,罪不容誅。”


    沒有人對他表示同情。他逃離這場處罰的能耐已經把自己歸進了“特權”。長安城破時被俘虜而沒有死從此成了他最大的汙點。他一遍遍向皇帝表白自己的悔恨,也希望皇帝能夠善待他的弟弟王縉。


    除此之外,他必須打點精神,以更熱情的假笑讚美中興盛景。


    他依然按照天寶年間的樣子早朝、值守、寫詩唱和,仿佛如此就可以抹掉過去兩年的動亂。隻是,比起天寶年間的鬱鬱不得誌,王維甚至無法再維持他與官場禮貌的距離,他必須讓出一部分預留給輞川田園的熱情,積極地在朝廷自我表白,洗脫陷敵而不能死節的恥辱。他與同僚們一道寫詩,硬著頭皮誇張地吹捧朝廷還都:“日比皇明猶自暗,天齊聖壽未雲多。花迎喜氣皆知笑,鳥識歡心亦解歌。”乾元元年,經曆安史之亂的大詩人們泰半在長安。杜甫、王維、岑參在中書舍人賈至的帶領下都寫了詩,聯袂讚美早朝時大明宮的宏偉壯麗。王維寫道:“絳幘(zé)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向鳳池頭。”他寫宮殿的華麗,寫周邊國家的使臣盛裝朝拜,寫朝臣下朝去辦公一路上留下環佩叮咚。


    但心照不宣的大國尊嚴隻能維持在長安城內。城外,安史之亂還遠遠沒有平息。朝廷兵力不夠,便乞求回紇出兵,肅宗曾經許諾:收複長安之時,除去土地與士族歸唐,金帛、婦女任憑回紇軍隊搶奪。哪怕廣平王李俶(後來的唐代宗)跪在回紇將軍葉護馬前,劫掠也僅僅被延緩至收複洛陽之時。


    九


    城市裏的一切都變得快。曲江邊連綿的宮殿樓台都已破敗,親故離散,隻有城裏佛寺牆上的壁畫還一如往昔栩栩如生。薦福寺有一壁吳道子的《維摩詰本行變》。那是一個人人皆知的典故:維摩詰有疾,佛陀在座下眾菩薩中挑選前去探望的人選,卻沒有菩薩應聲——維摩詰才高,有口才,也有智慧,一旦辯論起來,他們心虛不是他的對手。隻有文殊菩薩最後說:那麽我去吧。果真,維摩詰滔滔不絕反複辯難,談病,談病之起源,更辯難心性與佛性。哪怕在病中,也讓人不敢小覷。所有的畫家描繪這個故事,他們筆下的維摩詰都是“凝神聚眉,傾身思慮”,是才智出眾者如猛獅狩獵一般自信地蓄勢待發。但王維曾在江寧瓦官寺的牆壁上見過另一個樣貌的維摩詰。畫麵上的維摩詰清臒(qu)羸(léi)弱,憑幾忘言。是他正在承擔的,被智慧、辯才、深思的光芒掩蓋的另一麵:疾苦。那是東晉名畫家顧愷之心裏與旁人不一樣的維摩詰。


    很少有人能從這個故事裏看到這樣一個不夠符合期待又另有苦衷的維摩詰。也並不是沒有。王維從洛陽回到長安,因為逃脫六等罪懲罰被朝野議論紛紛時,同朝的左拾遺杜甫為他寫過一首詩,其中說:“共傳收庾信,不比得陳琳。一病緣明主,三年獨此心。”杜甫認為,王維是如同庾信一樣身不由己,不是像陳琳一樣主動投降的人,他在洛陽裝病,苦苦等待朝廷的解救是一種苦心。杜甫沒告訴王維,他年輕時也曾經在瓦官寺見過那個“清臒羸弱,憑幾忘言”的維摩詰。王維更不知道,下一年重陽節,高秋爽氣,山間草堂靜謐,杜甫又去藍田輞川尋找王維。王維不在家,柴門空鎖,隻有院牆裏一棵不甘心被鎖住的鬆筠依然努力穿破院牆參天而去。


    晚年的王維委屈傷心,無人訴說,隻能默默寫下“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他去世之前,索筆寫信與親故訣別。漂泊四川的杜甫不算王維親故,自然沒有收到他的訣別信。但消息傳來,杜甫依然為王維的去世寫了詩。他不記得王維拍馬屁賠笑臉的諂媚,不記得他陷敵的汙點,他隻記得千裏之外的藍田,輞川山間的漫漫寒藤,靜謐的草堂,與傳說裏“如秋水芙蕖,倚風自笑”的詩人王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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