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冬十月,翰林院是大明宮裏最不討人喜歡的地方。出右銀台門右手一列長廊,大明宮最西北的位置,翰林院就在其中。夏天漫漫開放的紫薇花已經凋謝大半,龍首原上呼嘯的西北風裹起殘存的花瓣和枯卷的落葉。東邊緊鄰的麟德殿裏常開宴會,殿前殿下可坐三千人,舞馬舞象,仙管鳳凰調,宮鶯乍囀嬌。但值班的翰林學士隻能在絲竹樂舞聲裏對著刻漏[24],獨坐黃昏,忍受寒冷的北風,準備皇帝隨時召見。這是他們飛黃騰達所必須付出的代價——翰林學士沒有單獨品級,所以沒有專屬於翰林學士的工資。但為皇帝草擬製詔,參議政事,位卑權重。做過翰林,才叫朝廷“心腹”。


    元和元年(806年)的初冬,曾經的翰林學士韋執誼在遠離翰林院的崖州(今海南海口)裁開一張黃麻紙。他要草擬一篇《翰林故事》,記敘翰林院作為皇帝心腹近臣參與政事的曆史。為了記下玄宗開元年間至憲宗元和時期進入翰林學士的每一個名字,他調動曾經主持監修國史的記憶,急切等待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來到他眼前:李白。


    他們都是吟哦著他的詩篇長大的。當時李白的詩文還沒有定卷,有人讀過的多,有人讀過的少,但至少,人人都會默誦一篇《大鵬賦》。韋執誼的同事白居易雖然不喜歡李白,也得承認,他的詩,是詩中豪者。甚至,他們對於翰林院最初的印象也來源於他得意的詩句:“翰林秉筆回英眄,麟閣崢嶸誰可見。承恩初入銀台門,著書獨在金鑾殿。”


    李白去世的那年(762年),代宗皇帝追封他為拾遺,但後世更喜歡稱呼他“李翰林”。他的朋友為他編纂的詩集叫《李翰林集》,他墓前的碑銘叫《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記》。“翰林學士”這個稱呼,代表著文采,皇帝的信任,與政治中心的親近。


    隻是,哪怕後人執著於稱呼他“李翰林”,韋執誼所能檢閱到的材料裏,從開元二十六年(738年)玄宗皇帝設翰林學士開始,從來沒有一個翰林學士叫李白。


    二


    天寶元年(742年),黃雞肥黍米熟的秋天,無業遊民李白修道歸來。剛踏進東魯家中,一道皇帝征召入京的命令已經在等待他。常年沒有工作,沒有官職,沒有穩定收入,因為無法忍受鄰居與女友的嘲笑奚落而不得不隔三岔五逃跑的李白終於揚眉吐氣,眉飛色舞地寫下“會稽愚婦輕買臣,餘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扔下詩句,揚長而去。


    從東魯到長安,驛站漸多,樓房越密,各地口音甚至粟特語、回鶻語嘈嘈切切,長安就不遠了。越往城中去,甚至氣味也攪和在一起,成為大城市才有的混沌:橘皮胡桃瓤、梔子高良薑、幹棗、石榴、蓽撥、麻椒粒……剛出爐的古樓子焦香酥脆,胡姬舉起鸕鶿形狀的勺子用力壓向酒樽裏的酒糟,舀起清透酒液,殷勤勸客。童年裏已經印象淡泊的西域特產平平常常招掛在西市街頭轉角不起眼的店麵上……


    天寶元年(742年)的長安,像隻華麗的大盤子,輕鬆接納一切想象裏的豐盛。


    皇帝征召,特別賜李白騎著黃金裝飾的駿馬進城,處處都有公家優厚周到的安排。李白再次來到長安,終於品嚐到在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做一個上等人的快活。李白愛富貴,愛虛榮,愛轟轟烈烈,愛建功立業。但他不能參加考試,走不了科舉那條窄卻筆直的道路。為此,他入贅宰相許圉(yu)師家娶許家孫女,到處投遞詩卷求人說好話,現在他就要登上金燦燦的宮殿,他這“旁門左道”就要成了。


    十二年前,也是他,見識到的卻是另外一個長安。


    開元十八年(730年)的初夏,李白第一次到了長安,那時候他有點名氣了。二十多歲時,被皇帝稱作“大手筆”的蘇頲做益州長史,住在成都。李白專程打聽了蘇頲出行的時間,半路攔車,遞上詩卷。蘇頲看了很喜歡,對隨從說,這個孩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然還稚嫩,但繼續用功,未來可以與司馬相如比肩。李白從此成了蘇頲的小朋友。


    但他又不夠有名氣。他想見到皇帝,或者皇帝熱愛文學的妹妹玉真公主,但沒有“關係”。在長安城裏遊蕩,從夏天一直待到初秋,多方訪求終於被一個張先生安排著住進了玉真公主的別館。別館在郊外終南山上,他精心挑選好最得意的詩賦,抄成詩卷,演練對答,但一天一天又一天,除去蠨蛸(xiāo shāo)和蟋蟀,巨大的別館裏沒有半個人搭理他。早秋的山間陰雨連連,廚房沒有人做飯,刀上爬滿綠蘚,隻能寫詩。有酒無友,生性愛熱鬧的李白苦著臉,都是牢騷怪話:“吟詠思管樂,此人已成灰。”在這兩首《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裏,他向介紹人求救,旁敲側擊讓他趕緊介紹自己。他寫“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也寫“何時黃金盤,一斛薦檳榔”。但是這位張先生——有人說他是玉真公主的侄女婿張垍,也有人說他是玉真公主的情夫——並沒有理睬他。後來李白又求了些人,從秋到冬,處處碰壁。“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


    他現在知道了,“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鬱悶極了,幹脆在城裏鬥雞走狗,喝酒賭錢,想玩個開心。他腰掛延陵劍,玉帶明珠袍,自以為瀟灑得不行,卻不知道早得罪了長安城裏真正橫著走的惡少們,陷入棍棒拳頭的重重包圍。最後還是朋友陸調一人一馬,越過人叢把他救了出來。


    這次徹底的失敗被李白寫進了樂府《行路難》: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


    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


    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


    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彗折節無嫌猜。


    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


    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


    行路難,歸去來!


    他寫雜言詩,自有他跌跌撞撞的節奏,在這隻屬於李白(或遺傳於鮑照)的縱橫跌宕裏,他是從市井流氓胯下鑽過去的韓信,是困在長沙的賈誼,窮極無聊的陰雨天,屋裏忽然飛進一隻不祥鵩(fu)鳥。他混跡在古往今來一切時運不濟的英雄與才子間,狼狽,憤恨不平。


    十二年後,忽然時來運轉,甚至有一種傳奇般的瀟灑。奉詔入朝的不止李白一個,不知道哪天能夠麵見皇帝,隻能等待。焦慮的李白常去紫極宮拜太上老君。沒想到,在紫極宮中撞見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兒——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正授秘書監[25]賀知章。賀知章八十多歲了,越發狂放豁達。愛飲酒,愛談笑,更熱愛好文章至癲狂。《本事詩》裏提到這次偶遇:李白趕緊攤開隨身攜帶的詩卷,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蜀道難》請他看。賀知章一邊讀,一邊擊節讚歎,他操著一口濃重的吳語,李白極力辨認才勉強聽出賀知章誇他是“謫仙人”。賀知章自稱“四明狂客”,快退休了,更無所顧忌,一手拽著詩卷,一手拉著李白,劈頭便去了酒樓,領著李白狂飲酣宴。結賬時一摸口袋卻沒有帶錢。賀知章神色不變,解下腰間進出宮門的信物——金龜,押給店家。


    添酒回燈,再開宴。


    三


    有玉真公主的引薦,有賀知章的拚命吹捧,還有一幫道士朋友在皇帝麵前替他說好話,這一次進京,李白終於得到一個麵見皇帝的機會。這是李白一輩子最榮耀的時刻,他把這短短際遇添油加醋講過許多許多遍。


    他講給族叔李陽冰,被記在《草堂集序》裏:皇帝一見到他,如同當年漢高祖劉邦見到求而不得的商山四皓[26],降下步輦,步行迎接。而後,又請他坐在七寶床上賜宴,又親手替李白調羹湯。對他說:你隻是個布衣,朕卻知道你的名字,不是你平時累積道義才會這樣嗎?他講給崇拜者魏顥,被記在《李翰林集序》:皇帝試他文章,命他草擬《出師詔》,李白已經喝了半醉,不打草稿,援筆立成。


    總之,皇帝很喜歡,讓他去翰林院工作,並許諾,過幾天就讓他做中書舍人,專管草擬詔書。李白早聽說過翰林院的清貴:唐太宗貞觀時代起,就有把當世才俊和皇帝親信召集起來做弘文館學士的傳統。他們為皇帝講習文化,參謀軍政,不管是宴會或出行,都陪伴左右。這就是翰林學士的前身。開元初,玄宗皇帝嫌外廷中書侍郎草擬詔書要走的流程太多,處理急務跟不上事情發生的節奏,於是選拔朝官中有文采學識的人,在翰林院做翰林學士,作為他的私人顧問草擬製詔。當年的名相張九齡,李白時代皇帝的女婿、宰相張說的兒子張垍都擔任過這個工作。


    仿佛天光當頭,都隻照在他一人頭頂上,正是他喜歡的成名方式。驕傲又得意,李白翻來覆去寫金燦燦的日常:坐有象牙席,宴飲有黃金盤,白龍馬配白玉鞍,連馬鐙都雕著精美的圖案。享受皇家富貴的李白根本不掩飾一個鄉巴佬驟然發達的受寵若驚。他跟著玄宗去了華清池,隨駕的王公大人都對他客客氣氣,那些穿著紫綬金章的高官看到他了,甚至要快步走過來搭訕。從前笑他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從華清池回來遇到了故人,他一邊吹噓皇帝對他的寵愛,一邊誇下海口:待我向皇帝說點好話,回頭也賜你個官做。


    但漸漸他發現,做官是複雜的門道,哪怕同一個翰林院中,一廊之隔便是高低貴賤兩重天地。翰林院南院是掛職“翰林學士”為皇帝草擬製詔的朝廷高官,翰林院北院隻是書畫家、醫生、道士等陪著皇帝遊玩宴飲卻不參與國家機密的“翰林供奉”。


    比如李白。


    一大早要到禁中報到,不到夕陽西下不得隨意離開。喝酒遊蕩也不行,得恭候皇帝隨時的傳詔。別人都忙著國家大事,隻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讀書:“觀書散遺帙,探古窮至妙。片言苟會心,掩卷忽而笑。”笑也隻對自己,會心也隻對自己。他以為珍饈美味、寶馬貂裘就是擠進朝廷中心的標誌,實際還差得很遠。翰林學士不過是“使職”:一個翰林學士,必須已經有正式的官職,依照“本官”定薪俸,“翰林學士”這個官銜,加綴在本官前後,是親近皇帝的證明,是榮耀。不過,翰林院的事情,雖然光榮,隻是個兼職。但李白,跟別的翰林學士完全不一樣——他從頭到尾並沒有在吏部的任何地方登記,更不要說“本官”。


    這樣隱秘的差別,是官僚家族裏口耳相傳的經驗。李白給自己編造了皇親國戚的身份,自稱是西涼武昭王李暠的九世孫(唐高祖李淵是李暠的六世孫)。事實上,李白家裏近世的先輩都是布衣平民,他又從哪裏提前得知呢?


    李白極力收斂起他大剌剌的性格,謹小慎微地學習做一個公務員。可是,總有藏不住的時候,便被同事在背後指指點點。他必須一邊忍受刻板無聊的日常一邊忍受同事的議論,向來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李白可憐兮兮寫道:“青蠅易相點,白雪難同調。”他直到晚年都恨恨回憶起被排擠的生活是“為賤臣詐詭”。甚至,有人在他背後向皇帝說三道四,他知道了,但孤立無援,也無計可施,隻能事後咒罵“讒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計”。而另一邊,得寵的人便可以“鬥雞金宮裏,蹴鞠瑤台邊”。


    巨大的不公正讓李白憤憤。他拘束著自己,隻為等待皇帝兌現之前讓他做中書舍人的承諾,但皇帝根本沒再提起這話頭。不僅沒給他任何正式的官職,甚至沒給他派什麽正事。李白終於忍不了這望不到頭的枯燥與排擠,向皇帝提出了辭職。


    也許皇帝隻是忙忘了,他一提出辭職便記起來了呢?


    四


    皇帝拿到辭呈,哦了一聲,甚至沒有像樣地挽留,便賜給他一筆金子,體麵地讓他離開。永遠有疊如浪湧的才子向皇帝麵前擠過來,文學侍從是通向李白夢想的事業道路,但對於皇帝,隻是少了一個陪玩的人而已,不是什麽需要費腦筋思考的問題。


    李白以為,他離中書舍人隻有一步之遙。功敗垂成,都是有人害他,他算來算去,害他的人一定是張垍——張垍以太常卿本官充任翰林學士,但他父親是做過宰相的燕國公張說,自己是玄宗寵愛的女婿。在李白看來,一定是張垍嫉妒他,技不如人便靠著出身向皇帝說壞話。


    但做中書舍人本來也不靠文采。這是帝國文官係統吊詭的地方,似乎文采、學問是甄選官員的標準,實際上,好文采遠不如對官僚係統運作體係的熟稔。唐代授官,五品以上製授,六品以下敕授。製、敕與拜官的拜冊都由尚書省相關部門擬定呈給皇帝。文官由吏部管轄,武官由兵部管轄。隻有皇帝直接領導的供奉官(常常負有監察責任)如拾遺、補闕等,雖然是六品以下,由敕授,但不由吏部插手。中書省草詔,門下省審查批準,然後奏複皇帝,皇帝看過無誤,便畫“可”或“聞”,再轉回門下省縫印,而後送尚書省執行。有時候中書省按著皇帝的意思擬出製敕,門下省審查不通過,門下省給事中可以“塗歸”,“封還”中書。太宗貞觀時候有名的魏征就做過給事中,曾經有封還敕書三四次不給通過,氣得皇帝隻能詔他禦前討論的故事。


    在這樣成熟的官僚係統裏,皇帝喜歡一個人,想在官僚係統裏給他一個職位,也需要許多人的點頭同意。而這“許多人”有很多理由和方式阻止皇帝。官僚係統的分權是為國家機器能夠正常運轉而設,它負責過濾一意孤行的巨大危害,但同時,它也過濾特立獨行的耀眼才華。


    要做官,李白有許多考試可以參加:考進士,考明經,通儒家五經的,通一史的,甚至隻是文章寫得好的,被注意到了,與其相對應的六部二十四司具體的行政部門或者中書省都可以安排特別考試。皇帝還會在每年舉辦“製舉”,以各種名目考試人才。


    但“我不能參加任何正規的考試”這句話,李白沒法告訴任何人。他年輕時綿州刺史便想要推薦他參加製舉,被他以“養高忘機”為名,冷淡地拒絕了,哪怕他曾經在《秋日於太原南柵餞陽曲王讚公賈少公石艾尹少公應舉赴上都序》中以羨慕的口吻送別他參加製科考試的朋友們說:擅長政務也好,擅長外交也好,都能在製舉裏得到好的前程。隻是他,必須繼續特立獨行地引人注目,再極力吹捧對他表示興趣的一切高官顯貴,在這條不可能的道路上一走至黑。


    他生來就被剝奪了通過考試飛黃騰達的選擇:哪怕他有在正規考試裏拔得頭籌的才能,也根本無法通過考試之後的資格審核。參加禮部考試之前需要先參加各州貢舉。各州貢舉的人選必須有明確清楚的本州縣籍貫。考完之後,考生需要“懷牒自陳”:帶上證明家世的戶籍文件,接受對選舉資格的查驗——考試也不是英雄不問出處。有人說,李白的父親經商,所以作為商人他沒有資格應考;但更大的可能是,李白一家根本沒有戶籍。


    李白的身世最詳細的記載來源於他的族叔李陽冰的《草堂集序》和範傳正為他寫的墓碑《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並序》(範傳正這篇碑記中關於李白的生平錄自李白的兒子伯禽)。李陽冰和範傳正都講到李白的先輩因為犯罪被流放,不得不改換姓名。一直到武則天神龍年間,才逃歸蜀地。唐初求賢若渴,增加科舉的考試科目,連能夠靠門蔭做官的貴族子弟也以考上進士為榮,但李白的家族直到他這代已經有五世無人做官。


    李白的父親從西域回到中原,沿魏晉時已經開通的西山路本可以在鬆州、茂州(今四川鬆潘縣、茂縣一帶)直接南下繁華的成都,但李白一家卻到鬆州之後向東南,定居在荒蕪的綿州。李白家裏對教育十分看重,在李白小的時候,父親便嚴格督促他讀書作文。“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十五觀奇書,作賦淩相如。”漢賦楚辭,諸子百家,博觀約取。


    在李白的時代,京城原本隻供給皇親國戚、高官顯貴上學讀書的弘文館、太學,也已經開始招收少量的庶人。可是,望子成龍的李白父親既沒有把家搬往文教更發達的州縣,李白也沒有能夠進入學習條件更好的京城國子學。逃歸的人家沒有戶籍,他努力避開任何會被盤查身份戶籍的活動,甚至不願意去人口更繁多的州縣安家。


    同時代的詩人都在拚命考試,李白想都不能想。他隻能靠拚命“特立獨行”,奪人耳目。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是個專業道姑,皇帝也是個受過道籙的修道愛好者。長安和洛陽不僅修了道教的軒轅黃帝廟,還開設了教授道教經典的崇玄學。為了再次受到關注,李白既要做個名詩人,也想做個名道士。天寶三載(744年),從長安離開後,他先去安陵(今河南鄢陵)請道士蓋寰為他造了道籙,而後在齊州(今山東濟南)紫極宮高天師處舉行了儀式,受道籙。有了這張紙,從此他便是官方記錄在冊的道士,在天庭有了與自己對應的神職,有了念符咒差遣天兵天將的資格。隻要他高興,便可以腰佩桃木劍,身掛法印、策杖,穿上道袍道冠,棄俗求仙,長生不老。後來,他甚至還一本正經地頭戴遠遊冠,腰佩豁落七元流火金鈴,在曹南山造了一個煉丹房(每次李白受了委屈,灰心喪氣時便要喊著“吾將營丹砂,永與世人別”去山裏煉丹)。


    然而,李白並沒有從此老實地在得道成仙之路上耕耘,相反,他給自己規劃了更周全的幹謁路線。給駙馬獨孤明寫詩,懇求“公子重回顧”;《贈崔谘議》寫自己是一匹天馬,隻是世道翻覆,前途難料,希望崔谘議能夠提攜,他就能夠馳騁大路;《贈裴司馬》自比技術高超的秀女,但被人嫉妒陷害,生計可憐,“向君發皓齒,顧我莫相違”。


    他時時回憶起那時金燦燦的殿閣上,人人都向他躬身行禮。他做了一切努力,為了再次回到皇帝身邊。


    隻是,長安如夢裏,何日是歸期?


    五


    從長安去哪裏都方便。驛路從帝國的中心輻射出去,東到宋州(今河南商丘市南)、汴州(今河南開封東南),西到岐州(今陝西鳳翔),路邊酒店旅舍林立,有酒有肉,還有驛驢可以租借。或者走水路,洛陽是全國水道的中心,運河的起點。想去南方隻需要在洛陽上船,沿通濟渠到汴州,沿汴河一路東下,經過宋州、宿州(今安徽宿州),到泗州臨淮再換船沿淮水到楚州(今江蘇淮安),而後便能順著漕渠到達揚州。路上的治安很不錯,哪怕一個手無寸鐵的普通人也可以放心遨遊,更何況他是袖中藏匕首、腰上掛長劍的“武林高手”李白。


    去哪裏都好,獨獨不能回家。


    李白離開長安的這年四十好幾了。與他的同齡人一樣,他娶過一個妻子,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孩子們的母親是故宰相許圉師的孫女,很早便去世了。他帶著孩子們從安陸(今湖北安陸)搬到東魯兗州(今山東濟寧),同居了幾個婦人,都不開心。她們不滿意他喝酒修道,沒有收入考不了功名,整天嫌棄抱怨。魯地儒家文化根深蒂固,在老儒生眼裏他一身頑劣,連頭發絲兒也透著不可救藥。李白不受閑氣,他嘲笑自己的同居女友是“愚婦”,又寫了一首《嘲魯儒》,為老儒生畫了一張漫畫:老儒生為了書上兩句話的意義,熬了一頭白發,你要是問他點兒跟國計民生相關的,他就滿頭問號,如墜煙霧。穿著的衣服如同幾百年前的出土文物,動一動就一身塵土。現在的朝廷,根本不喜歡你們這樣的啦!


    丟下氣死人的詩,李白學劍漫遊,訪道友,飲美酒。


    作為父親,他與兒女們相處的時間不如一同隱居修道的道士,不如“玉碗盛來琥珀光”的蘭陵美酒,更不如漫遊齊魯曆經的山水。他看起來像一個沒心沒肺的單身漢,但他也依然有一個父親的溫柔。天寶元年,李白從山中隱居歸來,皇帝詔他入京的消息適時來到,他揚眉吐氣地寫下《南陵別兒童入京》。但在這首詩裏,他也寫見到久違的父親撲上來牽住他衣角的兒女。在他這個家裏,隻有他每回歸來都會“嬉笑牽人衣”的一雙兒女值得留戀。兩年過去了,他雖然帶著皇帝賞賜的黃金離開長安,但依然沒有謀到長久的顯赫官爵。李白自然渴望與兒女團聚,但更無法忍受女友與鄰居的嘲笑。


    他決定往東去江南,見四百年前的謝安,三百年前的謝靈運,兩百年前的謝朓(tiǎo)。他們生活在已經逝去的時間裏,也生活在他的仰慕裏。李白總在詩句裏追趕謝朓與謝靈運的腳步。謝朓寫過“朔風吹飛雨,蕭條江上來”,他便要寫“我吟謝朓詩上語,朔風颯颯吹飛雨”;謝朓寫過“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他便寫“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謝朓曾經做過宣城太守,李白把謝朓赴任的路線都摸清了,跟著走了一遍。他後來漫遊江南,甚至把家安在敬亭山下謝朓故居邊,“我家敬亭下,輒繼謝公作。相去數百年,風期宛如昨。”他也登上宣州謝朓樓,唱“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在謝靈運身上,李白找到身世與際遇的共鳴。謝靈運是謝安的重侄孫,家族高門,但他自己卻從小就被寄養,人人都叫他“阿客”,甚至在他無法為自己說一句的時候,他被排除在時代之外的命運便這樣定下了。李白也是這個時代的客人,但他上天入地使盡渾身解數為衝破嚴絲合縫的選官製度罩住他的一張大網,抗議他被排除在時代主流外的命運。他像一頭固執的蠻牛,必須要去撞擊長安城政權中心固若金湯的圈層,但在他心底,總戀戀不忘的是他偶像們生活過的地方,他的精神故鄉。


    天寶六載,李白在南京。他終於遠遠逃開家庭的瑣事與世俗的審視。但在精神自由與舐犢之情間,李白並沒有他常常表現出的那樣瀟灑。沒有酣宴與冶遊時,他還是會想念起他的一雙兒女。他想,離家時在屋旁種下的桃樹應該已經長成,恐怕跟屋子一樣高。開花的時節,小兒子伯禽與小女兒平陽也許雙雙在樹下玩耍,小女兒折下桃花想要獻給父親,才想起來,阿爺已經有三年多不曾回家了。他寄給孩子們一首詩:


    吳地桑葉綠,吳蠶已三眠。


    我家寄東魯,誰種龜陰田?


    春事已不及,江行複茫然。


    南風吹歸心,飛墮酒樓前。


    樓東一株桃,枝葉拂青煙。


    此樹我所種,別來向三年。


    桃今與樓齊,我行尚未旋。


    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


    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


    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


    雙行桃樹下,撫背複誰憐?


    念此失次第,肝腸日憂煎。


    裂素寫遠意,因之汶陽川。


    ——《寄東魯二稚子》


    而後,藏起對兒女的思念,他返回梁、宋之間,往來南北的繁華埠口,總該有富,有貴,或者有他的機會。


    但在李白繼續他迂回曲折的“重回長安”之旅前,在離開長安的這一年,並不是純然一無所獲。天寶三載(744年),李白收獲了一個新朋友——杜甫。


    六


    我們大約知道他們在天寶三載(744年)的秋天碰麵,但他們怎樣認識,究竟在哪裏相識,已經杳不可考。後代的研究家有許多浪漫的猜測。


    有人說,李白住在東魯時他們便認識。杜甫的父親是兗州司馬,杜甫在齊魯漫遊時,李白也在儒生與女友的嘲諷中四處遊蕩,他們很可能早就結識在路邊的酒館旅店。有人說,他們共同的前輩李邕一定要攢個局,讓這兩位後生互相認識。更多的人認為,住在洛陽附近首陽山的杜甫進城的時候與漫遊的李白相會在洛陽。更有可能,天寶三載(744年),李白離開長安在汴州徘徊,杜甫因為祖母喪事來回奔走在梁、宋之間,不期而遇。


    總之,杜甫在三十二歲這年識得了他這輩子最看重的朋友。他有一雙過於明亮的眼睛。這是很多人對李白的第一印象:“眸子炯然,哆如餓虎。”他腰上掛著一把鋒利華麗的長劍,袖子裏藏著一把匕首。像是書裏寫過春秋時期的遊俠。他特別強調自己小時候行俠仗義,曾經殺過幾個人。“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殺人竟然也可以這麽得意?杜甫聽了,竟然很興奮,誇獎他是“白刃仇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裏,報答在斯須”——甚至危險地躍躍欲試。


    對於杜甫來說,李白是從天而降的異類,充滿著神秘的吸引力。


    李白的父輩在西域經商,直到他五歲才因為避禍搬回唐土。他從小便接受中原的教育,卻充滿異域情調。他愛曆史,也寫懷古詩,但他的懷古是摟著歌姬,墳頭跳舞:


    攜妓東土山,悵然悲謝安。


    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墳荒草寒。


    白雞夢後三百歲,灑酒澆君同所歡。


    酣來自作青海舞,秋風吹落紫綺冠。


    彼亦一時,此亦一時,浩浩洪流之詠何必奇。


    ——《東山吟》


    他二十多歲時與朋友吳指南遊洞庭,吳指南病死。李白抱著他的屍身大哭,淚盡後泣血。那會兒他沒錢,隻能草草埋了,而後繼續遊曆。過了幾年還是放心不下,李白又回到洞庭,挖出吳指南的屍身,剔去筋肉,包起吳指南的骨頭,裹在背囊裏,一邊旅行一邊乞討借錢,終於把吳指南的骨頭厚葬在鄂城之東。


    天地山川,從他的眼裏看過去有不一樣的尺度:他生長在四川綿州(今四川綿陽一帶)的群山之中,他少時攀登遊玩的紫雲山、大匡山上常有雲霧繚繞,有紫雲結於山頂,有騎羊仙人淩日而去。他描繪道宮仙境繪聲繪色,讓人神往。


    在李白的蠱惑下,杜甫這孔子的好學生竟然與李白“方期拾瑤草”——要去王屋山訪謁道士華蓋君。但命運皺了皺眉頭:杜甫的未來應該屬於腳下興亡鬥轉的大地,屬於受困於家族的凡人。修道成仙,不是他的路——杜甫剛到王屋山便得到消息,華蓋君已經去世。於是他又悻悻然回到汴州。


    李白還有許多皇帝賞賜的黃金,杜甫的父親杜閑正在兗州做司馬,供給他肥馬輕裘。這兩位後來窮到吃不了飯屢屢要寫信向朋友借錢的詩人,加上還籍籍無名的高適,此時還不需承受世俗生活油烹火炸的刻薄煎熬,在齊州、宋州過了一段快活日子:他們遊訪西漢梁孝王留存的園林,登上半月形的單父台,一邊“置酒望白雲,商飆起寒梧”,一邊在繁華汴州一馬平川的原野上奔馳,望見“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至於在酒壚中談論詩歌與政治,在歌姬的溫柔陪伴裏廝混一天更是常事。攜手去尋訪有名的隱士,“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喝醉了便即席朗誦屈原的《橘頌》。


    天寶四載秋天,杜甫離開兗州,李白在堯祠擺酒為他餞行。他為杜甫寫了《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


    醉別複幾日,登臨遍池台。


    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李白最擅長向他喜歡的朋友表達火熱的感情,他為孟浩然寫“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他為秋浦崔縣令寫“吾愛崔秋浦,宛然陶令風”,但他隻對杜甫說,“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轉蓬”在樂府中常見,曹植曾經用過這個典,“轉蓬離本根,飄飄隨長風”。在植物的盛衰裏,詩人觀察到人生的本質:短暫相聚之後,如同枝葉,各自有枯榮。他麵前的年輕人有清白的家世,有顯赫的宗族,他上進而聰慧,他可以去考進士,考製舉,朝廷的選官製度為他這樣的人精心鋪設了走向政權中心的紅地毯。他將會走向一種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


    還是舉起酒杯,快樂地幹了這杯酒吧!


    這就是他們最後的見麵。


    七


    天寶十四載(755年)的秋天,第一片黃葉落下的時候,天氣並不太冷。李白依然熱衷於勞而無功的求官,但聰明的人已經感覺到涼意。


    唐代為防禦外敵入侵在東北、西北邊境設立了六個都護府,玄宗天寶年間,為了應對邊境戰事又增加十節度使,屯集重兵。屢屢有人向皇帝諫言,安祿山身兼平盧、範陽和河東三鎮節度使,權力膨脹,恐怕有反心。


    但皇帝並不放在心上,甚至很樂意他的朝臣們以一種敵對的狀態各分陣營,相互攻訐:西北軍哥舒翰與東北的安祿山是死敵,甚至不能坐在一桌吃飯。太子與軍隊的聯係被切斷,在朝堂上與李林甫相互製約,楊國忠繼承李林甫的相位之後與安祿山互相敵對,屢屢報告安祿山要反。他們的互相敵視正說明玄宗這個五十年太平天子的政治平衡之術越發精湛。玄宗皇帝以為自己了解人性,卻沒計算在利益的反複博弈之下,是“忠誠”這個棱角分明的概念在經受磨礪。


    十一月,帶著血腥味的戰鼓如同被詛咒的野火在北中國蔓延。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帶領奚、契丹十五萬人在範陽反叛。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守令有的棄城出逃,有的直接開門出迎。不到一個月,就打到洛陽城下。封常清、哥舒翰相繼兵敗,原先在長安城裏觀望戰局的京畿大家族們終於開始龐大又沉重的遷徙。通往淮南道、江南道、山南道與劍南道的道路渡口,扶老攜幼,車馬相連,甚至有些家族迢迢遷往更險遠的嶺南道。


    李白沒有重要到有專人追蹤他在這時的行蹤,他自己也不耐煩寫日記。時間、地點、做了什麽事情,一概不清不楚。幾種李白年譜都認為,在這場戰禍蔓延的時候,李白一直在江南。但更有可能,安祿山起兵的時候,他還停留在梁、宋一帶尋找機會。河南河北陷落,李白沒來得及逃走。比起他那些中原出身的朋友們,他還有保命的絕技——他會胡語,長得高眉深目,像胡人。他便改換胡服,混在叛軍中,竟然逃了出來。


    在《奔亡道中》五首裏,他寫中原被占領成為邊塞——“洛陽為易水,嵩嶽是燕山”,他自己“愁容變海色,短服改胡衣”,也寫“仍留一隻箭,未射魯連書”,“申包惟慟哭,七日鬢毛斑”。這樣的變亂,是他效仿他春秋戰國的偶像們建立不朽功勳的機會。他聽說封常清在洛陽招募軍士,也聽說高仙芝帶著五萬甲士出長安,駐守函穀關,立刻往函穀關投奔高仙芝的軍隊。但戰亂中,沒人有空搭理一個浪漫詩人報效國家的熱情。他沒有能夠在函穀關參軍,也沒有能夠在玄宗離開長安前見到皇帝,隻能跟著逃亡的隊伍上了華山。從山上望下去,洛陽一帶的平原上,茫茫都是安祿山的軍隊。當杜甫被囚在長安城裏寫“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時,李白看見了洛陽相同的場景,“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杜甫從長安城裏向朝廷所在的鳳翔逃去的時候,李白被逃難的人群一路裹挾奔向江南。


    最終到達江南,已經是天寶十五載(756年)的暮春。


    歇馬傍春草,欲行遠道迷。


    有一件事情是確切知道的:從來不算計日常的李白,很不尋常地寫了一首婆婆媽媽的詩。他的一個叫武諤的門人專門來尋他,問他有什麽需要幫助的。李白寫下《贈武十七諤》請求武諤穿過交戰的火線,去已經淪陷的山東,把兒子伯禽接到身邊來。


    李白最終選擇住在廬山。“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他滿可以繼續修道成仙了,但天下大亂,正是出英雄的時候。他蹉跎十多年而不得的機會,現在正有一個被捧在他麵前:太子在馬嵬驛與去往成都的玄宗分道揚鑣,無奈之下,玄宗隻能封太子李亨為天下兵馬元帥,命他收複長安。但同時,老皇帝也任命永王李璘為江淮兵馬都督、揚州節度大使,另帶一路兵馬在廣陵造船做水軍由海上繞道幽州,進攻安祿山的老巢。永王沿長江行軍,他的說客已經帶著永王的征辟信來了兩次,請李白出山去做參謀。


    李白都拒絕了——他又不傻,這是當時一般名士都會做出的一致選擇:江南還安定,應該在此休養生息等朝廷重建起來去謀個好位置。從軍去反抗,都是險中求富貴,不值當。消息靈通人士更知道,永王的行動關係著皇家爭權奪利的鬥爭:太子離開老皇帝後不久,自作主張繼位為帝,沒有通知老皇帝。老皇帝很快對此做出了反應——一邊發布退位詔書,一邊又補充說:四海軍國大事,皇帝先決定,然後奏給上皇。皇帝在西北靈武,距離長安遙遠,奏報難通的時候,上皇以誥旨先處置,然後奏給皇帝。等到長安克複,上皇才真正退休。太子手裏隻有西北的統治權,江南還在老皇帝手裏。永王李璘這時候自己帶領一支軍隊南下,自然是老皇帝的命令。在新皇帝眼裏,李璘的軍隊就是老皇帝要從他手裏割出江南的狠招。明眼人都知道,跟著李璘難保不成為皇家爭權奪利的犧牲品。


    但李白等不得了。太平時代,選官製度這架事無巨細的機器碾軋著他,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而現在,一切機器都停止轉動,嚴絲合縫的規則被扯開一個大洞。他五十五歲了,這是時代的大不幸,也是他最後的機會。


    八


    人無法看清自己的命運,但前代的命運,像是黃麻紙上的纖維,絲綢撕開時參差的裂痕,觀察得久了,一切細節都有意義。諸葛亮隱居隆中,劉備去請了三次;謝安隱居東山,直到四十多歲還一無所成,這些都成了對李白命運的隱喻。他的人生軌跡必須在此時與諸葛亮、謝安重疊。


    至德二載(757年)正月,永王李璘的軍隊到達潯陽。第三次派人來請,李白終於點頭,下山來到永王李璘軍中,成為江淮兵馬都督從事。他寫了十一首《永王東巡歌》記錄李璘進軍的過程。在他為自己設定的命運簿裏,這個時間點,他是淝水之戰前的謝安。他寫下“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安史之亂將如淝水之戰成就謝安一樣,成就李白。


    在李白用他積攢五十多年的熱情與才華為永王唱著高歌一路東下時,至德元載(756年)七月剛剛繼位的肅宗正在江南地區布下一張大網。在肅宗這裏,他有兩個敵人,一個是占領河南河北與國都的安祿山,另一個,是隨時能夠把他的皇帝位置擄奪的老皇帝玄宗。北方戰亂,江淮還有租賦億萬,是對抗安祿山所有資源的出處。永王李璘奉了玄宗皇帝的命令做山南東路、嶺南、黔中、江南四道節度使兼江陵大都督,盡占江南財政軍事。皇帝的寶座,是肅宗急吼吼從父親手裏搶來的,難道他的兄弟不能再從他的手上搶去嗎?偏偏李白還在《永王東巡歌》裏大剌剌寫“我王樓艦輕秦漢,卻似文皇欲渡遼”,“龍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訪古丘”,“戰艦森森羅虎士,征帆一一引龍駒”。興高采烈,浩浩蕩蕩,甚至處處以過去的皇帝比擬永王,字字戳中肅宗的神經。


    肅宗繼位後的第三個月,至德元載(756年)十月,肅宗下詔永王隻身回四川覲見玄宗,停止進軍。永王沒理他。於是肅宗立刻在永王李璘進軍的道路上設下無數絆子:至德元載(756年)十二月,肅宗新置淮南節度使,統領包括廣陵在內的十二郡,節度使是高適。置淮南西道節度使,統領汝南等五郡,與江東節度使一起負責圍剿永王。


    江南地方的官員也對永王百般不合作。肅宗任命的度支郎中劉晏負責把江淮地區的租庸調運往北方為作戰提供財富,永王想給他在軍中一個職位,作為拉攏,被劉晏拒絕。不僅如此,劉晏還在私下與吳郡采訪使李希言謀劃把永王趕出去。李希言一邊在丹陽布置當地軍隊阻擋永王進軍,一邊挑釁永王:在給永王的官方文書裏不敬稱,直書永王姓名。


    永王回信將李希言一通大罵,並在潤州擊敗了當地軍隊。永王一路從江陵而來,過潯陽,經當塗、江寧,勢如破竹般抵達潤州。


    潤州,距離他要去的廣陵(揚州)還有六十三裏。


    至德二載(757年)二月十日,潤州的對岸瓜州忽然樹起“討逆”大旗,旗幟延綿,在陽光與江水照耀下閃閃發光。肅宗的親信太監也在詔討隊伍裏,昭告天下:這次進軍,在新皇帝那裏,是叛逆。永王的軍隊人心浮動。那天晚上,永王的親信季廣琛召集相熟的將軍,割臂結盟,背叛李璘,渡江而去。高樓被拆掉第一根柱子,轟然倒塌,永王的軍隊很快四散投降,逃跑,永王隻能帶著少數親信先往晉陵(今江蘇常州),又往長江上遊的江西逃去。官軍緊追不舍,最終將永王李璘射殺在江西大庾嶺。


    九


    李璘兵敗,隨從四散。李白混在敗亡的隊伍裏從丹陽坐船奔向東南方向的晉陵。二月的江南,夜風濕冷,追兵緊跟在後,火把相連如同燃燒的星火。恐懼與寒冷交替,漫漫難熬。熬不過去的時候,李白唱起了歌。窮途末路的水邊,是一定要唱歌的:荊軻刺秦,永訣易水;項羽敗亡,自刎烏江。但李白唱的這首歌,是委屈:他以為他是英勇的,他毫無疑問代表正義,他要去討伐安祿山的!沒想到,他把自己投入到一場本來已經避開的戰爭中,在政治的翻覆裏,他也成了一個反賊。


    比起道術,其實李白更相信曆史對於命運的占卜。公元前597年晉國與楚國戰於兩棠,晉軍敗績,前有楚軍,後有黃河,晉軍被逼入絕境。記錄這次戰爭的左丘明在《左傳》裏冷酷而準確地描述晉軍慌亂的逃竄;“中軍、下軍爭舟,舟中之指可掬也。”《詩經》裏把一同並肩作戰的士兵叫“同袍”,但在這裏,兩支部隊爭奪逃亡的船隻,先上船的士兵瘋狂砍向扒著船舷的同袍。一截一截的手指維持著用力彎曲的角度咚咚咚咚地落在被血洗過的船上。又過了兩年,楚國圍攻宋國,圍城九個月,城內“易子而食,析骸以爨(cuàn)”——守城的軍民交換孩子吃,吃完了肉再把骨頭拆了當柴做飯。


    殘酷的戰爭最後都歸入自相殘殺的結局。


    李白在這首《南奔書懷》裏,用了這兩個典故:“舟中指可掬,城上骸爭爨。”曆史如同詛咒一般再現:玄宗的兩個兒子帶著各自的軍隊相互殘殺,而長安、洛陽失陷,安祿山的將領阿史那承慶攻陷潁川郡,江陵、荊州以及荊州扼守的長江下遊江南與巴楚地區都危在旦夕。


    李白不耐煩太複雜的細節,戰爭也好,政治鬥爭也好,他不像杜甫那樣工筆細描某一場具體戰爭的殘酷。但更抽象地,他感覺到人類曆史一再地重複,這讓他失望煩悶。他曾經滿腔熱血,希望掃清寇亂,但現在,隻能把一腔委屈氣憤唱進逃亡的歌裏,拔出劍砍向廢墟裏燒焦的柱子。


    李白想逃回廬山,半道在彭澤被捕。這一個月的從軍行,成了李白無法洗脫的汙點。他隻好拚命為自己辯解,“空名適自誤,迫脅上樓船”——都是因為太有名,被逼的。但他在永王的宴會上眉飛色舞寫下的詩句白紙黑字。永王征辟時,拒絕了他的名士後來都活得好好的,到了李白這裏,“脅迫”就如此嚴重不能拒絕?顛倒錯亂,自相矛盾,但也隻能硬著頭皮解釋。


    李白被押在潯陽獄中時,永王李璘的謀士伏誅的消息每天傳來,不知道哪一天就有好酒好菜送進牢房,點到他的名字。他的妻子宗氏是武則天時代宰相宗楚客的孫女,此時托著家裏的關係為他上下奔走,眼淚流幹,受盡白眼。他還有一雙兒女,剛剛從戰亂的北方安全歸來,他還渴望有生之年再次回到長安,登上金燦燦的宮殿。


    他要活下去。他瘋狂地向所有能為他說上一句半句的人投詩求救,比如他十年的老友高適。


    天寶三載(744年),李白、高適與杜甫一起漫遊梁宋,跑馬觀妓。那時候的李白名滿天下,有皇帝贈予的黃金,有謫仙人的美譽。那時候的高適隻不過是居住在宋中無數不得意的窮酸詩人。除去開元二十三年(735年)參加過一次不成功的製舉,別無建樹。現在,李白是階下囚,高適成了禦史中丞、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淮南節度使。


    李白終於還是拉不下臉直接向高適求救。潯陽張孟熊將往廣陵去做高適的參軍。朋友遠行嘛,寫一首送別詩總是應當的。他為張孟熊寫了《送張秀才謁高中丞並序》,隻是寫著寫著,主角變成了高公——“高公鎮淮海,談笑廓妖氛”;又說到自己的冤屈——“我無燕霜感,玉石俱燒焚”;自比鄒衍——鄒衍事燕惠王盡忠,遭讒言下獄,鄒衍仰天哭,五月天為之下霜。


    他為這首詩寫了一個小序,說他在獄中讀秦末曆史,讀到張良的故事,深為感動。他想讓這通誇張的吹捧在“讀曆史至張良一節”這個隨機事件之下,顯得不那麽捉襟見肘的刻意,他也想高適能夠明白他的誌向與冤屈。


    看起來很有希望。永王的幕僚季廣琛在高適的幫助之下免於死罪,那麽他這個舊友,更該獲得助宥,畢竟他們曾經在天寶三載(744年)的秋天一道飲酒觀妓,射獵論詩。但李白對高適的吹捧隨著求他搭救的熱望一道石沉大海,李白從此再沒有等到高適的隻字片語。


    寄予厚望的一步踏空,李白還有運氣。在李白瘋狂幹謁名人的青年時代,他曾經見過名詩人宋之問的弟弟宋之悌。不同於宋之問的文采,宋之悌是個有勇力的武夫,在四川一帶做過益州長史、劍南節度使兼采訪使。告別時,李白為他寫了名句:“平生不下淚,於此泣無窮。”現在,宋之悌的兒子宋若思正做江南西道采訪使兼宣城郡太守,帶兵三千赴河南對抗安祿山,路過潯陽。死馬當作活馬醫,李白也向他投了詩。沒想到,這個半熟不熟的舊友之子向他伸出了援手,將他救了出來。


    僥幸不死的李白以為他重獲清白。留在宋若思幕府裏,一麵為他寫公文,陪他飲酒赴宴,用他能做的一切表達感謝;一麵一不做二不休,請求宋若思向皇帝推薦他做官,甚至推薦信,他都替宋若思寫好了。他以宋若思的口氣吹捧自己說:李白當年在長安,是“五府交辟,名動京師”,人人搶著要,紅得不得了。現在因為永王的事情含冤得罪,實在無辜。李白此人“懷經濟之才,抗巢、由之節。文可以變風俗,學可以究天人”,是稀世之英。陛下您趕緊拜他一個京官,讓朝堂上也有光。於是四海豪傑,都會望風而動……


    李白信心滿滿,也許因禍得福。奏表遞上,沒有等得朝廷任何的回複。沒多久,連宋若思的幕府也待不下去了,他辭職而去,很快在宿鬆山大病一場,病中也不忘向剛從鳳翔來潯陽,都統淮南諸軍事的宰相張鎬贈詩求引薦。這個後世聲名寂寂的張鎬,從不知道在這一年他承擔著解救唐代詩壇最重要的兩個詩人的重擔:夏天的時候,他剛把杜甫從鳳翔的死牢裏救出來,此時,又收到李白寄來的求助。


    依然沒有回複。到了冬天,朝廷的回複姍姍來遲:


    李白從賊,流放夜郎。


    十


    八年前,李白的好友王昌齡流放龍標(今湖南懷化縣),在李白眼裏那就是最險遠的邊地,他為王昌齡寫了一首詩,把龍標比作傳說裏有去無回的夜郎(今貴州正安縣):“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沒想到現在,愁心、明月與他這把老骨頭真的要一起往夜郎去。


    從潯陽到夜郎,需要經洞庭,出荊門,過三峽。這一路,李白走了大半年,從江夏、嶽陽,到長沙、衡山、零陵。他名滿天下,各地都有接待他的朋友,請他喝酒,請他玩,他再寫詩相贈,把流放過得像長期巡遊,直到這年冬天,到了三峽邊。冬季枯水,灩澦堆出水二十餘丈,三峽難以通航,進出都隻在春秋兩季。李白滯留沔州(今湖北漢陽),以為自己有生之年不能再回來,鄭重地寫了一批詩,留別他的朋友們。


    沒想到,乾元二年(759年),李白流放夜郎的第三年,朝廷大赦天下,死罪改流放,流放以下赦免。李白流放,半道而還。他快六十了,興奮起來還是躍躍然,像個孩子。他把躍動的心情寫進詩裏,就是自由跳動的意象。他不耐煩律詩在頸聯、頷聯規整的對仗,那像是一個盒子,裝不下李白。他選了最擅長的七言絕句,四個散句如一篇飛天遁地的遊記,有色彩,有速度,有聲音,一切都為了襯托他的興奮,便成名篇: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早發白帝城》


    過了年,他虛歲六十了。枷鎖與宮殿都棄他而去,他又一次回到三十多年前他從蜀中出發的那一刻。那時候,他從四川出發去看外麵更廣闊的天地。順江而下,出三峽,下荊門,遊洞庭。同樣的峨眉山月,同樣的夾岸群山。那時候他寫“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長江出三峽之後驟然開闊,他寫“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外麵的世界帶著無窮機遇與巨大成功在靜靜等著他。“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月亮、江水與雲都格外明亮。


    現在,他又過三峽與峨眉。江山沒變,歲月空長。他得到過財富、榮耀,現在都失去了,隻剩老病窮困,孑然一身。還是一樣的月亮,老李白此時仰起頭,竟發現一種寂寂蒼茫:“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裏長相隨。”


    漂泊半生,一無所有,李白又想到了江南。


    十一


    順江而下,李白去了當塗,與他在當塗做官的族叔李陽冰住在一起。


    當塗有一條伸入長江中的岬角叫牛渚磯(更普遍的名字是“采石磯”),這裏江麵變窄,兩岸絕壁亂石,是軍事要地。李白很愛這個地方,來過許多次。在更早遠的時空,他喜歡的謝家人也常來此處。謝朓的曾曾叔祖謝尚鎮守牛渚,在秋夜泛舟賞月,月色明亮,楓葉鮮豔。他聽見江上的小船裏,有人在吟詩,是袁宏在吟誦自己寫的《詠史》。謝尚很喜歡,便去結交,而後成就一段相知的佳話。從前許多個在牛渚磯江邊遊蕩,胡思亂想的夜裏,李白寫過一首《夜泊牛渚懷古》記下這個典故:


    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


    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餘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


    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


    許多年過去,李白又來牛渚。當時人多半認為他神經兮兮,顛三倒四,任性妄為。為了做官,就沒臉沒皮地自我吹捧,幹謁求人,當道士,拜道籙,跟皇帝與公主套近乎,最後他孤注一擲地吹捧“反賊”永王李璘。他知道,不在乎,冷冷寫過:“世人見我恒殊調,聞餘大言皆冷笑。”他不自我辯白,但暗地裏也會悵惘——怎就沒有一個人能像謝尚理解袁宏一樣理解我呢?


    李白的希望與失望火焰一樣此起彼伏,大多數時候,他有意選擇向別人展示高亢明亮,但麵對自己的時候,他不得不誠實麵對孤獨。他有許多朋友,也有他們永不能觸及的角落。


    他隻身麵對一輪月亮的時候,是“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


    他與敬亭山默默對坐的時候,是“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


    對未來的希望是一道閥門,攔住他的失望、寂寞。但是年齡是閥門上的膠皮圈,慢慢地,年輕時熊熊燃燒的熱望漸漸冷卻鬆弛,現在他要麵對的不是希望、失望的交替,而是最終的熄滅。


    他這具軀體誠實地記錄了在人間行走的磋磨。他生病。躺著躺著,春天到了。出去走走,也寫了一首詩:


    淪老臥江海,再歡天地清。


    病閑久寂寞,歲物徒芬榮。


    借君西池遊,聊以散我情。


    掃雪鬆下去,捫蘿石道行。


    謝公池塘上,春草颯已生。


    花枝拂人來,山鳥向我鳴。


    田家有美酒,落日與之傾。


    醉罷弄歸月,遙欣稚子迎。


    ——《遊謝氏山亭》


    還是他喜愛的謝公山,山南有謝朓故宅,宅後山道,路極險峻。山上有池,是謝朓喜歡的西池,水冷味甘,盛夏來就好了。山頂有亭,名“謝公亭”。他大概緩緩地又遊了一遍:掃雪鬆下,葛藤爬上石道。花枝拂人,山鳥鳴叫。舊歲還有痕跡,但春氣已經蓬勃。他看見兩百年前謝朓家的池塘上,已經生出青青春草。


    既不是李白式的奇崛,也不是李白式的浪漫的寂寞。六十一歲了,他的行動開始遲緩,但是眼睛、耳朵卻因此格外貪婪。等不得,追不上,新的將無可避免地掩埋舊的歲月。這是自然的輪回,也是人類的規律。在一係列的新舊對比裏,他與他崇拜的謝朓也在逐漸接近——當他們都成腐土,都會退隱到時間的幕布後去。那時候,時間的距離將不再被計算,他可以自由地到達他想去的任何時代,任何人的身邊。他崇拜過建功立業的魯仲連、諸葛亮,但最後,他還是最想停留在謝朓曾經居住過的地方。謝朓因為不願參與謀反而被誣告謀反,三十五歲上死在獄中。倚靠著與他一樣的失敗者,李白竟然有一種滑稽的歸宿感。你看,現在李白甚至不再談論他津津樂道的修道大業了。


    後世的筆記小說家為他創造過許多明亮任性的故事:


    傳說他在長安時參加玄宗的宴會,寫詩之前,先要高力士脫靴,楊貴妃倒酒。


    傳說他年輕時遊並州,曾經搭救過犯法的郭子儀。李白下獄時,郭子儀正領兵對抗安史叛軍,收複長安,聽到消息願意以官爵贖李白,才由死罪改流放。


    《唐摭言》說他死於一場模糊了記憶、詩意與現實的醉酒:那夜他乘船渡牛渚磯,江中明月皎皎,如他童年時最愛的白玉盤。他在夢裏乘舟經過太陽,現在,又為什麽不能去水裏撈月?便興高采烈一躍,沉入水中。


    在他們熱愛的眼光裏,李白不該受到人間規則的束縛,他是傳說本身。但實際上,他掙紮得用力至怪誕,因為他承受最緊的束縛。寶應元年(762年)十一月,在當塗住了沒多久,李白就死了。沒有傳說裏那麽明亮任性,相反,也許隻是平淡但必然地,病死了。


    後來他一個朋友的兒子範傳正做宣歙(shè)池等州觀察使,專門去當塗一帶訪求李白的後代,想要照顧。隻找到他的兩個孫女。兩個女孩都嫁為農婦,衣飾粗糙,麵目村俗。她們說,父親伯禽無官而卒,一個哥哥遠遊十二年,不知所蹤。並非不知織布,但沒有田養蠶種桑;並非不能耕地,但沒有田產,隻能草草嫁了當地農民,糊口飯吃。李白的孫女們拒絕範傳正要為她們尋個更好人家的許諾,但告訴了範傳正一件事:李白晚年因為心裏喜歡謝公山,一直盤桓於當塗,想要死後葬在這裏,但因為種種原因,現在葬在龍山東麓。這並不是他的本意。


    範傳正便為李白改葬,北倚謝公山,南抵驛路三百步。


    十二


    李白一生說了許多吹捧別人的場麵話,都是道家“為我所用”的現實人生觀——為了實現他做大官的理想,沒什麽不能做的。但老了,卻越來越眷戀儒家那些傻乎乎的追求。他在絕筆《臨路歌》裏再次提到了莊子筆下的大鵬: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


    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他從年輕時就堅信這隻飛振八裔、餘風激萬世的大鳥是他自己。他有高而遠的方向,但中道而折。按著莊子那一派的逍遙,飛有飛的好,折有折的好,折便折了吧。然而李白卻在這樣的悲劇裏想到了孔子。孔子晚年也見過一隻傳奇的動物。魯哀公十四年的春天,獵到一隻四不像:頭像龍,身如馬,尾如牛,背上有五彩花紋。他們都不認識這隻奇怪的動物,拿給孔子看,孔子一看便哭了起來:這是傳說中的麒麟呀。竟然被如此對待!李白以為,孔子如果在,也會為他哭泣。可惜孔子已經死了。


    因為惋惜而哭泣是儒家才會有的情感,它對於應該得到卻無法得到、應該堅持卻無法堅持的那些美德過於執著,甚至於迂腐。李白求仙問道一輩子,快要死了,卻發現自己最終仍然和孔子站在一起。孔子晚年刪述《春秋》,絕筆在魯哀公獲麟的這一刻。李白年輕時候曾經寫過一首《古風》,裏麵說“我誌在刪述,垂輝映千春”,也說“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宏偉的建築終成土灰,但微不足道的文章詞賦在竹簡木冊口耳相傳間有更頑強的生命。早於李白五百多年,也有人曾講過“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道家的傳統裏,文章是聖人的糟粕,但對於“道士”李白,文章傳世,他還是在乎的。


    事與願違。關於李白資料的匱乏,他的生世行年模糊,一生的故事半真半假,傳說累積傳說,自我吹噓疊加出於自尊的謊言。正史不正,野史也未必是野。


    他的詩稿散逸,傳抄錯訛,甚至詩集中屢屢混入偽作。


    李白生前曾經托人編過三次文集。一次是請千裏迢迢去“追星”的粉絲魏顥,一次是漢東倩公,還有一次是他的族叔李陽冰。魏顥從天台山、廣陵一路追蹤李白到了江東。李白很高興,把當時的手稿都給了魏顥,還說以後寫了再添,但魏顥並沒有得到完整的文稿。他為李白編的《李翰林集》,多是安史之亂“章句蕩盡”後的殘卷。李白晚年重病不起,草稿萬卷,來不及整理,身邊隻有一個李陽冰。托付詩稿於枕上,別無選擇。漢東倩公那裏,幹脆沒了下文。


    現存的李白集有兩個有名的傳本係統。一個是蜀本,由宋代樂史編輯李陽冰《草堂集》、魏顥《李翰林集》外加自己收集的李白散佚的文稿而成,又經過著名的學者宋敏求和曾鞏編訂次序,是宋代的傳本。另一個是當塗本,依照李陽冰的《草堂集》代代編訂,宋代另一個有名的“鹹淳本”《李翰林集》便很有可能出於當塗本。


    這些本子四散傳播,開枝散葉,各有抵牾。不知道李白到底有沒有寫過“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不知道他最終定稿的《靜夜思》到底是“舉頭望明月”還是“舉頭望山月”,也不知道《將進酒》到底寫的是“古來聖賢皆寂寞”還是“古來聖賢皆死盡”。他在《對酒憶賀監序》裏自稱在長安紫極宮見到賀知章,但長安根本沒有一個“紫極宮”:開元二十九年(741年),玄宗皇帝將天下供奉老子的玄元皇帝廟改名“紫極宮”,隻長安與洛陽不同。長安的那個叫“太清宮”。


    他那麽愛熱鬧的人,文集卻以這樣“未完成”的姿態麵世,甚至沒有名人為他好好寫個集序,或者墓誌銘。比起他之後的名詩人簡直寒酸:柳宗元的墓誌銘是韓愈寫的;白居易與元稹互相為彼此寫了文集序;杜牧大半夜被朋友叫起來,為李賀寫了《李長吉歌詩敘》。甚至,連最潦倒的杜甫也有孫子替他求當時的名人元稹寫了精確又典雅的墓誌銘。


    但李白……當世以及所有後世中最有能力與資格為他的文集寫序、為他撰寫墓誌銘的那個詩人被困在蜀中,流離戰禍,操心衣食,甚至還不知道李白重病快死。


    哪怕在生活最困苦,音信最不通的時候,他也沒停止過對李白的思念。安史之亂裏,杜甫拖家帶口逃難,在秦州的深秋沒有吃的,山裏隻有老鼠和飛鳥,隻能靠拾橡樹果、野栗子充饑。被操心日常擔心國家的愁緒占滿的頭腦裏,得點滴空閑,想想叫他開心的事情,其中,就有李白。


    他寫了《天末懷李白》。他將他們希望渺茫的相會寄望在零星的書信裏:“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他把自己和李白的命運放在了互文的共同體:“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他以為李白被流放夜郎恐怕沒有生還的希望,沉痛惋惜:“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他甚至把關照李白當成了自己的責任。杜甫聽到李白被流放夜郎的消息,日夜擔心,甚至夢見了他,寫下兩首《夢李白》: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常相憶。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葉青,魂返關塞黑。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夢李白二首·其一》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


    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誌。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夢李白二首·其二》


    在李白去世的這年,他盤算著又很久沒有李白的消息了,寫下《不見》,他還記得李白曾經講過童年在大匡山讀書的往事,替他想著“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最後,杜甫寫下總結李白一生的這首《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聲名從此大,汩沒一朝伸。


    文彩承殊渥,流傳必絕倫。


    龍舟移棹晚,獸錦奪袍新。


    白日來深殿,青雲滿後塵。


    乞歸優詔許,遇我宿心親。


    未負幽棲誌,兼全寵辱身。


    劇談憐野逸,嗜酒見天真。


    醉舞梁園夜,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道屈善無鄰。


    處士禰衡俊,諸生原憲貧。


    稻粱求未足,薏苡謗何頻。


    五嶺炎蒸地,三危放逐臣。


    幾年遭鵩鳥,獨泣向麒麟。


    蘇武元還漢,黃公豈事秦。


    楚筵辭醴日,梁獄上書辰。


    已用當時法,誰將此義陳。


    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濱。


    莫怪恩波隔,乘槎與問津。


    李白為了引人注目的狂放,常被人誤解。杜甫一定要為他辯白,說他“佯狂”,說他“天真”,說“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哪怕根本沒人聽。沒人聽,他也要一首一首地寫,一首比一首寫得好。哪怕他們之間隻有短暫的交情,哪怕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李白一生從未追求到他所期望的榮耀,甚至連賴以成名的詩文最後也草草編成,是不幸。但有杜甫以“驚風落雨之筆”寫李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才華,就有足夠的光,仿佛日月相輝照,遮蔽一切殘缺的陰影——沒有清白的家世,沒有顯赫的功名,沒有仔細編訂的文集,沒有典雅的墓誌銘……李白選擇一世瘋瘋癲癲的人生竭力去追求卻依然一無所有,都不重要。


    十三


    韋執誼最後在這篇《翰林故事》裏寫道,在翰林院裏工作過的,還有李白,他隻在翰林院裏有一席之地,但具體的工作天差地別,根本算不上翰林學士。韋執誼二十多歲就成為翰林學士,他已經獲得了前代詩人心念終生卻不能得的,在這麽年輕的時候,很難不心生驕傲慶幸。在剛過去的永貞元年(805年),四十歲不到的韋執誼做到了李白甚至隻能私下想想沒敢說出口的宰相,但他的榮耀與同時的“永貞革新”一樣稍縱即逝。


    元和元年(806年)的這個冬天,他身在遙遠的崖州(今海南海口)做一個沒有職權,形同坐監的司馬員外置同正員[27]。


    韋執誼年輕時做翰林學士,曾經與同事一起看地圖,每當看到嶺南各州時,都閉目不看,命令趕緊撤下去。現在他真的來到嶺南更南的海南,一無所有的時候,忽然記憶起年輕時的翰林院,右銀台門右手,大明宮最西北的院廊,籠罩著如雲的紫薇花。當他們驕傲地自稱“紫微郎”時,沒有誰知道,人竭盡全力的追求與命運漫不經心的指向總是南轅北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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