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宗元二十歲的初春,榮耀與憂慮結伴而來。貞元九年(793年)二月進士科放榜,柳宗元的名字赫然在列。為了犒勞這場百裏挑一的殘酷考試中的勝利者,朝廷安排了豐盛的慶祝:遊曲江,杏園宴。最英俊的兩名進士會成為驕傲的探花使,在雨水過後,當長安城開始恢複新一年的色彩與生機時,一日看盡長安花。甚至,在這樣孔雀開屏似的展覽之後,成為朝廷達官貴人的女婿。


    對於柳宗元,他還來不及考慮個人的光榮。他更迫切地需要走入官場,幫助父親一起複興這個衰敗許久的家庭。隻是,這個進士或許來得太晚了——他的父親柳鎮一病許久,總也不好。黑暗裏那層通向死亡的薄幕,正緩緩揭開。而年輕的柳宗元還沒有準備好告別。


    這個聚少離多的家庭,才剛剛團聚了一年。四年前,執掌刑法糾察的父親因為平反冤獄得罪宰相,被貶夔州。親故避之不及,隻有柳宗元去送他,從長安一直默默送到藍田。父子分離的時候,都沒有哭。被欺負了,哭有什麽用?在長安這個勢利的地方,拜高踩低是人人都會的技巧,鮮花與冷眼的轉換隻需要幾個瞬間。


    人人都知道河東柳氏曾經是朝堂上的頂級氏族。柳宗元的四代祖柳奭(shi)是高宗王皇後的舅父,官至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也就是宰相。當時柳氏在尚書省做高官的有二十多人,一時風光無限。


    人人也都知道,那已經是久遠的曆史:唐高宗寵幸武則天,為了做皇後,武則天對支持王皇後的朝臣進行了血腥的清洗,王皇後的舅父柳奭被禁止出入宮廷,一貶再貶,也逃不過被處死的命運。柳氏從此衰落。


    家族衰落的後果是直白的貧窮。柳家在長安善和裏有祖宅,裏麵藏有三千卷皇帝賜書,都是往日輝煌,卻沒有米,也沒有錢。衰落的大家族不隻柳家,別人家把祖傳的書籍賣掉也能換點糧食渡過難關。柳家卻不。柳宗元小時候,倔強的一家子餓著肚子,也還是要教小孩子讀書。威勢斷了,文化還在。柳宗元小小年紀就知道,總有一天,柳家的孩子要靠著考試再次回到他們祖輩曾經站過的宣政殿。


    他迫不及待地長大了,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人人都誇讚他少年英傑,京城裏的人都知道,柳家得到了一個好兒子。柳宗元終於可以與父親並肩合力。但命運總有願望與努力所不能到達的層級,捱到貞元九年(793年)的初夏,父親還是去世了。從此柳宗元常常陷在一種“來不及”的焦慮裏,父喪需要守孝三年,不得做官。進士科考中,也不能立刻做官,需要有官職空缺,等待吏部授官。柳宗元等不得了。三年守孝期滿,柳宗元沒有繼續等待吏部授官,應考博學宏詞科。落榜,再考,終於考中。博學宏詞登科的考生不需要像進士一樣等待官職空缺,立刻授官。


    二十五歲這年,柳宗元成為集賢書院正字。這是應該驕傲的成就:做集賢書院校書、正字,然後出任京城附近的縣令、縣尉,再回到尚書台、中書省做官,從此就在人人豔羨的傳統升官之路上一步一個腳印。但是,這條路的盡頭毫無懸念,可以想見——等到三十年後退休,運氣不錯也能混一個高級公務員。


    柳宗元並不相信運氣,與這個國家一樣,運氣已經很久不眷顧這個家庭。父親十七歲考中明經科,沒多久,安史之亂爆發。複興家族的努力必須讓位於生存。父親帶領族人流浪江南,等到安史之亂平息,再遷回長安,已經過了二十多年。安史之亂的平息並沒有帶來永久的和平。跟隨安祿山反叛的軍將原地放下武器,受封為節度使。“投降”隻給朝廷圓了一個麵子,之後,節度使們不斷地重新反叛。在朝廷疲於應對藩鎮叛亂之時,周邊的少數民族抓住機會屢屢發動戰爭。柳家剛遷回長安沒多久,廣德元年(763年)吐蕃攻陷長安,當時的皇帝唐代宗不得不放棄首都逃亡陝州。柳宗元十歲那年初冬,被調往河南襄城鎮壓藩鎮叛亂的涇原士卒經過長安時,忽然嘩變,攻陷長安,釀成“涇原之變”。當朝皇帝唐德宗不得已,也從京城逃跑。正在讀書年紀的柳宗元也因為避禍不得不離開學校,離開家,遠避夏口(今湖北武漢漢口)。


    國家動蕩,朝廷上宦官與權臣爭鬥不斷,柳宗元需要別於常人的勇氣,創造自己的命運。但除了一個過時的姓氏,他一無所有。柳宗元不得不去尋找跟他一樣無所依傍的“新人”。比如,與他同一年考中進士的劉禹錫。同榜進士,如同同班同學,唐代人也知道這是以後用得上的人脈,總是格外用心維護。劉禹錫隻比柳宗元年長一歲。這兩個家裏的獨子,總幻想著自己有個兄弟,甚至屢屢把朋友當作兄弟。但別人大多有自家兄弟,總差了一層。現在,一個庶族外地人,一個衰落了的世家獨子,同樣懷有對做出一番事業的迫切需要,再也沒有比這更親密的友誼了。


    比起柳宗元,匈奴後裔劉禹錫甚至連顯赫的祖宗也沒有。不過,劉禹錫會編。為了一張顯赫的名片,劉禹錫為自己編造了一個有名的祖先:跟三國時代的蜀國開國之君劉備一樣,劉禹錫找上了西漢的中山靖王,漢景帝的兒子劉勝。劉勝有一百二十多個兒子。之後這一百二十多個兒子開枝散葉,世係混沌不清。到了劉禹錫這裏,又幾百年過去,正是渾水摸魚瞎認祖先的好選擇。他的朋友們也很有眼色,從此便都稱他“彭城劉禹錫”。


    貞元十八年(802年),劉禹錫做渭南縣主簿,柳宗元做藍田縣尉,都在京城附近,常常聚在一起討論學問,切磋文辭。更重要的是,都瘋狂地想要建功立業的柳宗元與劉禹錫謀劃起在盤根錯節的朝堂裏找到自己位置的方法。


    看向未來,劉禹錫向柳宗元提供了一個機會:劉禹錫考中進士之後的第一份工作在東宮做太子校書[28],靠著他豪爽的性格結交了許多太子身邊的朋友。陪太子下棋的“棋待詔”王叔文尤其欣賞劉禹錫。王叔文表麵上陪太子下棋,實際上是陪太子觀察朝政,製定未來的施政策略。得到王叔文的喜歡,就得到了太子核心決策圈的入場券,成為太子的心腹,他們都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唯一的一點兒風險是,皇帝並不喜歡太子,正考慮著要廢了他。


    二


    兒子長大了,父親總是最欣慰,但在當朝皇帝李適(後世所謂“唐德宗”),伴隨著欣慰的,還有恐懼、厭煩與猶疑。見過太子的人都說他“慈孝寬大,仁而善斷”。但兒子的能幹,是用老子的無能襯托出的。


    德宗縱容宦官,一麵是宦官完全掌握了護衛皇宮的神策軍,一麵是曾經由京兆尹下屬官員負責采購的皇宮物資全部落入宦官的掌握,宦官假“宮市”之名幾乎強搶民財。白居易曾在《賣炭翁》裏記下一個賣炭為生的老頭,明明衣單衫薄不能禦寒,又盼望著天再冷些,自己的一車炭可以賣個好價錢。在夜雪裏趕著連夜燒成的一車炭在清晨進城。迎麵碰見兩個黃衣使者白衫兒——負責“宮市”的宦官。宦官隻丟下半匹紅紗一丈綾,往趕車的牛頭上一掛,就強行拉走了一車千餘斤的炭,甚至連車也一並拖走。


    皇宮內為皇帝豢養飛鷹走狗的“五坊小兒”[29]也學著宦官的樣子欺行霸市。張網在裏坊門口,不許人出入;張網在井口,不許人飲水,非得留下買路錢。在酒肆飯館吃霸王餐,老板如果膽子大,敢問他們收賬,一定被打罵。


    太子看不過,見到位高權重的宦官如同空氣,從沒有好臉色。太子的正直讓滿朝大臣欣慰,他們已經忘記當朝皇帝年輕時也是這樣立誌掃平藩鎮統一國家的有為青年。老皇帝感覺到這樣的欣慰是一種對他的死亡心照不宣的期待。貞元三年(787年),太子的丈母娘郜國大長公主私下行巫蠱之術,詛咒皇帝早死被發現。憤怒的皇帝第一個就想到了太子:始作俑者一定是這個等不及要做皇帝的兒子。“廢太子”這個想法被老皇帝不遮掩地提了出來。驚恐的太子一邊與太子妃離婚,一邊給為他講話的宰相李泌寫信:如果陛下不能原諒我,我已經準備好了自殺的毒藥。但皇帝要廢掉太子也不容易——從來會招致滿朝大臣的反對。更何況,還有李唐皇室從唐高宗到唐玄宗這些不久遠的曆史屢屢提示廢太子的可怕後果,皇帝終於沒有下得了這個決心。


    太子從此收斂起來,隻熱衷於下棋。實際上,緘口不言的太子通過陪他下棋的棋待詔王叔文、陪他讀書的太子侍書王伾(pi)悄悄網絡著朝廷裏的年輕才俊,規劃著老皇帝死後的革新。太子的選擇並不多——正左右逢源的朝臣沒人願意沾染一個隨時可能被廢的太子。他能夠說服的,要麽是家裏沒有勢力的外地人,要麽就是衰弱到沒人理的大家族後人,比如劉禹錫,比如柳宗元。後來,負責修撰這段曆史的韓愈在《順宗實錄》裏寫道,王叔文與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定為死交”,仿佛在描述一場鋌而走險的狂熱旅程。


    滿懷熱情的柳宗元並不能預知他與太子就此捆綁的未來,但他有太多這個時代不公正的記憶:柳宗元剛做集賢殿正字那年,國子司業陽城請遠貶的同事喝了一杯酒,因為這杯酒被判“結黨”,遠貶道州。柳宗元下班回家,在司馬門乘車,聽見吵鬧,發現兩百多個國子學生跪在宮前闕下,求皇帝收回遠貶他們老師陽城的詔書。他感動於學生們追慕道義的勇氣,又擔心他們因此牽連性命,於是主動給學生們寫信,讚揚、勸慰。但是,他一個小小的集賢殿正字不能為他們做任何事實上的改變,他甚至隻能虛假地安慰學生們:“哪怕你們的老師被貶謫了,他也能夠造福一方。”


    正直的遭到讒謗,冤屈無法伸張,如同陰雲籠罩在他與他的父輩頭頂上。而他的責任,是為下一代留下一個朗朗晴空。為此,他需要站到更高處去創造曆史。不僅因為有利,更因為正確。不過,在更多人那兒,僅僅正確並不夠,長幼尊卑、麵子和自尊心更重要。


    三


    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唐德宗去世,太子李誦有驚無險地繼位,就是後來的唐順宗。扶持順宗繼位的一班老臣等著論功行賞,沒想到新皇帝卻翻臉不認人,立刻開始安排自己的親信占據關鍵位置:王叔文做翰林學士,為皇帝草擬製詔,有自由出入皇宮的權限,是為“內相”。吏部侍郎韋執誼,被封尚書左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劉禹錫改任屯田員外郎,專管鹽鐵經營。謀劃許久的革新以遏製宦官和打擊藩鎮為核心迅速實施起來,就是後世所謂的“永貞革新”:


    罷宮市,罷除五坊小兒;


    放出宮女三百,放出後宮、教坊女伎六百人;


    詔令天下,除去法定的稅率稅項,不準再收苛捐雜稅;


    除去法定上奉,不得再有鹽鐵使每月向宮中送錢。


    命令下來,集市百姓歡呼。


    貞元二十一年(805年)初,柳宗元被提升為禮部員外郎,從六品,掌管禮儀、祭祀、選舉。從六品的高官,這是他的父親奮鬥一生的終點。對於柳宗元,不過是三十二歲時一個意氣風發的開始。他的父祖不能做到的,他可以。


    改革稅製、抑製宦官與藩鎮的那些動作,並不知道柳宗元參與了多少,這短短的幾個月倏忽而過,許多重要的細節都被有意模糊。但在史家後來拚貼完成的因果裏,宦官與藩鎮並沒有坐以待斃,甚至,他們以更老練和強勢的政治手腕給了年輕的改革者們許多難堪:為了徹底把神策軍軍權從宦官手裏奪下,順宗任命自己的親信範希朝為右神策統軍、京西諸城鎮行營兵馬節度使[30],韓泰做行軍司馬。以俱文珍為首的一派掌軍權的宦官很快明白了這次調任實為奪權。不甘心就此讓權的俱文珍很快向神策軍諸將發下密令:不許交出兵權。範希朝和韓泰到達奉天軍營,神策軍中諸將一個都沒有來見他們。改革者們的這次奪權至此失敗,從此神策軍一直掌握在宦官手裏。


    原先作壁上觀的藩鎮也很快向朝廷提出了要求。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向來慣於察言觀色見風使舵,因為歸化西南少數民族、通好南詔有功,順宗剛繼位,就升他做檢校太尉。這隻是個榮耀虛銜,韋皋真正想要的是趁朝廷紛亂之時,順宗來不及管,名正言順地占領三川。韋皋很快派手下度支副使劉辟到長安私下拜見王叔文,對他說,太尉派我來向足下表示誠意,如果您能夠使太尉做三川節度使,盡領劍南西川、劍南東川及山南西道,他必有重謝;您如果不同意,他也會讓您吃不了兜著走。


    “劍南三川”是當時政府一半財政收入的來源。韋皋盡領三川,可預見的又會是一個與中央政府分庭抗禮的土皇帝。王叔文堅決反對,甚至差點殺了信使劉辟。韋皋從此信守諾言,積極尋找起王叔文的敵人。


    抑製宦官與藩鎮,在忠誠於中央朝廷的曆史書寫裏從來是正義的舉措。可是,哪怕與改革者們一樣忠誠於朝廷的朝官也非常討厭這幾個年輕人——在講究長幼有序的官場傳統裏,他們抄近道獲得了旁人幾十年也妄想不來的權力。站得高了,看在別人眼裏立刻就是小人得誌。


    在新、舊《唐書》裏,史官們不吝於記下最戲劇化的瞬間。


    冬至、除夕,皇帝會賜下應時的口脂、麵脂給近臣,表示親密與看重。得到賞賜的臣下也必須上表感謝賞賜。永貞元年(805年),劉禹錫根本來不及操心寫謝表,他更操心封文件的糨糊還剩多少——需求量太大,按照一般辦公用品的量配發的糨糊根本不夠,劉禹錫專用糨糊需要有一鬥米來做,夠成年人吃一天。


    宰相們中午在政事堂一起吃飯。按規定,百官在會食期間不得謁見宰相,但王叔文來找韋執誼公務,徑直進了食堂。韋執誼趕緊站起身去迎接,跟著王叔文就走了。其他幾個宰相隻得停下筷子等待韋執誼回來繼續一起吃。等了許久還不來,於是派人去問,很快小吏來報,韋執誼已經在王叔文那兒吃過了。餓著肚子等來一包氣的幾個宰相裏有一個當場摔了筷子要辭職,回家之後一連曠工七天。


    甚至他們的朋友,不僅沒有得到好處,還懷疑自己被出賣了。永貞革新開始前兩年,韓愈和劉禹錫同時做過監察禦史,當時柳宗元是監察禦史裏行(見習監察禦史),是同事也是好友。但很快,韓愈便因為上疏議論京兆尹李實瞞報關中旱災,以及五坊小兒欺壓百姓等事被貶為陽山令。哪怕順宗繼位後李實被貶,哪怕韓愈的好友柳宗元和劉禹錫都成了高官,韓愈也並沒有被詔回。遠在陽山的韓愈不得不懷疑,劉禹錫和柳宗元是有意不想讓他回去。感到被拋棄的韓愈酸溜溜寫了一首詩:“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泄,傳之落冤仇。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同事都是才俊,我卻與劉禹錫、柳宗元關係最好,可是他們兩個卻把我私下說的話傳了出去,害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宦官、節度使和朝中不滿王叔文一派的官員都為他們的仇恨找到了最正義的代理人——順宗的長子,廣陵王李淳,最有資格的太子候選人。現在,他們要扶持新太子繼位,改朝換代。盤踞在唐帝國之上的朝廷如同一條巨蟒,現在,它決定蛻去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廷會有新的樣貌,王叔文、柳宗元,以及順宗皇帝的親信們,將會被自然地掃進權力的垃圾堆。


    順宗皇帝也不能為改革者們撐腰——並非不想,皇帝前兩年忽然中風,後遺症是失去了說話能力。繼位之後,沒法正常地上朝接見官員。所有朝政都由剛升任翰林學士的王叔文和王伾轉達。皇帝的病症更給了討厭王叔文這夥人的老臣們一個最好的借口:王叔文其黨,“挾天子以令諸侯”,是奸佞。


    四


    在宦官們的監控下,順宗皇帝的身體一天天惡化下去,王叔文自然希望下一任皇帝能夠支持他們,假如找不到這樣一個誌同道合的夥伴,便幹脆找一個年幼的小皇帝,做蓋章機器,不要礙事。支持王叔文的皇帝寵妃牛昭容正好有一個小兒子,是王叔文更屬意的人選。俱文珍和反對王叔文的舊臣們根本沒給王叔文磨磨蹭蹭的時間,直接找翰林學士草擬了立廣陵王李淳做太子的製書,遞到了不能說話的皇帝麵前。人多勢眾,皇帝被逼無奈,點頭同意。


    廣陵王李淳剛一做太子,劍南西川節度使、荊南節度使、河東節度使一同上表,請求太子監國。外有方鎮節度使做後盾,內有禁軍將領俱文珍的支持,德宗朝留下的老臣開始了對王叔文、柳宗元與劉禹錫一群人的清理。王叔文很快被奪走了翰林學士的位置,不再能隨意出入宮禁。太子李淳在方鎮和神策軍的支持下進一步逼迫順宗退位。那時候,王叔文正因為母親去世不得不交出自己所有的權力,回家守喪。太子的繼位幾乎沒有遭到王叔文這一派任何像樣的抵抗。


    在一切不能公之於眾的權力博弈結束後,作為禮部員外郎,柳宗元還需要草擬上奏《禮部賀立皇太子表》,載欣載奔,手舞足蹈地表忠心。皇太子登基為帝,又是柳宗元草擬上奏禮部的賀表,賀皇帝登基,賀改元。喜慶話說得都很漂亮,僥幸希望新皇帝寬宏大量,既往不咎;但他心裏已經知道,作為王叔文的同黨,在他起筆以錦繡文章恭賀李淳登基時,審判他命運的車輪已經開始沉重地滾動。


    五


    永貞元年(805年)八月九日,皇太子李淳(後改名李純)繼位,就是後來的唐憲宗。柳宗元領銜上奏的那道《禮部賀改永貞元年表》裏說道,這一天黎明之前,死罪犯人改流放,流放及以下罪犯,降一等——這是繼位改元的常規操作:大赦天下。三天之後,柳宗元得到了這封賀表的回答:


    王伾貶開州司馬,王叔文貶渝州司戶。王伾很快病死貶所。明年,又一道聖旨追到渝州,賜死王叔文。


    永貞元年(805年)九月,劉禹錫被貶連州刺史,柳宗元被貶邵州刺史。


    聞詔即行,一刻不許耽擱。


    柳宗元一路往南,剛到長江邊上,另一道詔令追上了他:柳宗元改貶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劉禹錫改貶朗州司馬。除此之外,與柳宗元、劉禹錫一樣有過短暫風光的舊同事韓曄貶饒州司馬,淩準貶連州司馬,程異貶柳州司馬,陳諫貶台州司馬,韓泰貶虔州司馬,韋執誼貶崖州司馬。


    這一群與王叔文在貞元二十一年(805年)短暫地改革了朝政的革新者,從此在曆史上定名“八司馬”。


    對於柳宗元,做邵州刺史,雖在險遠,也算是一州之長,還可以做些事情,但“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是朝廷明確規定不得幹預政務的閑散職位,沒有公務,沒有官舍,隻有一個正六品上的空頭品級。它的存在,專為朝中貶黜的官員所準備——這就是流放永州的體麵叫法了。


    柳宗元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仲冬時節。再往南,在洞庭湖、湘江一帶的陰風凍雨裏,他仿佛看見千年前屈原的背影。懷抱天真的理想而獲罪,他模仿《離騷》一連寫下數十篇賦。寫他並非貪戀名與利,不過是想在混沌世間做些實事,但他站出來的時候,更多的人,如天邊連片的陰雲遮蔽。在屈原曾經遊蕩過的湖湘風雨裏,柳宗元補上一個詩人從苦難裏淬煉出浪漫的必修課。


    快過年的時候,他終於到達永州。這個湖南、廣東和廣西三省交界的小州僅有八百九十多戶居民,但毒蛇毒蜂遍地,還有一種叫“射影”的毒蟲潛伏在水裏,趁人不備向人發射毒物,傳說裏哪怕被它射中影子人也會生瘡。零陵是永州的治所所在,柳宗元在此沒有住處,便暫住在三國時期吳國將軍呂蒙的舊居,已經荒蕪的龍興寺。廳堂裏長滿蒹葭,野鴨鸛鶴占據著雜草叢生的院子。長安城裏爆竹聲聲,新桃換舊符時,柳宗元住在陰冷潮濕向北的廂房裏,想著,怎樣給這沒有窗戶的房間開一扇透光的窗戶。


    三十出頭的柳宗元承受著人生至此最重大的失敗,但也並不是沒有機會:唐代的官員三到五年一任,任滿可以升遷或調職。哪怕是被貶遠離京城做一個沒有工作沒有住房也不能隨意離開的司馬,也有機會“量移”——酌情調任到離京城近一些的州郡做個更有實際意義的工作。對於柳宗元,也許等一等,會有轉機。元和元年(806年)的八月,柳宗元等到一道專門點名了他的詔書:


    左降官韋執誼、柳宗元、劉禹錫等八人,縱逢恩赦,亦不在量移之限。


    隻要憲宗皇帝在位一天,他就被永遠流放。


    六


    柳宗元被貶到永州時,年近七十的老母親與他同行。十二年前,父親去世,七年前,他新婚僅僅三年的妻子楊氏因為流產離開了他,母親是這個小家庭裏陪伴他最久的家人。他年幼的時候,父親在江南做官,他沒有像一般的士大夫子弟那樣進國學或者州、縣學讀書,反而與母親及兩個姐姐住在長安西南灃川岸邊的農莊裏,家裏沒有書,便由母親為他開蒙。母親教他古賦十四首,且背誦且講授,又教姐姐們詩禮圖史、女紅裁剪。


    永貞革新的時候,柳宗元捧著朝廷的任命,對於將要登上的舞台,有憧憬有擔憂,想要做一番大事,也害怕一旦得罪,會被遠貶,被懲罰。母親隻含蓄地對他說:“你就去做大事,不要管我。我雖然老了,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京城做官,我也會跟著你。”


    直到他被貶邵州刺史,長安到湖南邵陽,路途千裏,舟車不便,柳宗元滿懷愧疚,母親卻笑著說:“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到了永州,山川起伏,寸步勞倦,野外有毒蛇毒蟲,隻能借住在濕冷陰暗的龍興寺。柳宗元不僅沒有能夠複興他的家族,甚至連一個普通京官一般奉養老母也不行,他抱以厚望的改革,最終把他變成了一個罪人。痛苦內疚的時候,母親又對他說:“你從前做的錯事,當作以後的警示,敬懼而已。你如果能夠做到這樣,我就沒有任何的遺憾。明者不悼往事,我從來沒有因為你的事情悲戚過!”


    母親的從容助長了柳宗元本就棱角分明的倔強。永貞革新裏施行的政策沒有一件是錯的。更滑稽的是,除去五坊小兒,抑製藩鎮等措施被憲宗繼承下來,繼續實施著。他便理所當然地不知悔改,甚至,在貶謫的委屈憂愁裏生出了一種悲壯。反省,但不後悔。他在《戒懼箴》裏寫下:“省而不疚,雖死優遊。”


    直到“問對錯”也失去意義的時候。永州的房屋簡陋,無人侍奉,夏天炎暑熇蒸,濕熱不去,生病沒有地方看,藥石也求不到,禱告更沒有神靈的同情。不到半年,在元和元年(806年)的夏天,母親就去世了。靈柩需要運回京城棲鳳原祖墳安葬,但柳宗元這個名義上的永州司馬實際上卻是個囚徒,連母親去世也不能送靈車回京。他這個被困在南荒之地的獨子,所有的孝心隻能是跟在靈車後麵,看著它越走越遠。


    他努力做官為了做讓母親驕傲的兒子。現在,馬醫農夫、乞丐用人甚至奴隸,隻要有孩子,就會在清明時受到子孫的追養,但是京兆萬年縣棲鳳原上顯赫的河東柳氏,自以為高門大族的柳宗元,他父母的陵園不會有子孫祭掃。這像一根針,走路時紮在腳下,躺臥時紮在脖頸,痛時他就發憤向京中一切有可能幫助他的舊識求告,求一個回到長安,甚至轉去離長安近些州縣的機會。


    並不是沒有機會。元和四年(809年),也在永不量移的“八司馬”之列的程異忽然被召回京城,因為在理財方麵的本事被吏部尚書、鹽鐵轉運使[31]李巽(xun)起用為鹽鐵轉運使揚子巡院留後[32]。


    柳宗元家的親故頗有在朝堂上能說上話的,但他貶謫永州五年,從來沒有故舊大臣寫信來問——他是罪謗交積的罪人,人人都怕問一句就沾上倒黴的腥臭,壞了自己的大好前途。別人不寫信來問,他也不敢貿然寫信去求救。崔群是柳宗元一起長大的通家舊好,無信來問,柳宗元還要給他找理由:崔群現在做中書舍人,翰林學士,是皇帝身邊的人,多少雙眼睛盯著,不要給他難堪。柳宗元也不敢給他寫信,隻能在《與李翰林建書》中小心翼翼提一句:“敦詩(崔群)在近地,簡人事,今不能致書,足下默以此書見之。”偶爾有信來問,他捧著信誠惶誠恐,疑若夢寐。


    年輕時他要做領袖,仿佛人人都喜歡他。唐代有做“壁記”的傳統,新的建築蓋起來,都爭著要請文壇的最有名的一支筆來做壁記,敘說建築的源流與意義,抄謄在牆壁之上,作為可以流傳後世的光榮。邠寧進奏院[33]落成,請柳宗元寫了壁記。周至縣蓋了新食堂,邀請他在食堂牆壁上寫壁記介紹食堂興建的緣由。太學有三個新任的四門助教上任,辦公室裏少一個壁記,也請柳宗元去寫。他是最受歡迎的天才,人人趨之若鶩。


    在永州,窮厄困辱,世皆背去。他還保留著貞元年間應邀寫作的壁記,如同保留他年輕時左右逢源的證據。現在想來,當時真的人人喜歡他嗎?那些奉承誇讚裏又有多少口蜜腹劍……他現在都明白了。在不能入眠的深夜裏,柳宗元在給舊友的《與裴塤書》中自我剖析:“我早年進取,早早得高官,惹人嫉恨。朋友們都要我替他們求官,哪怕我勉力為同輩朋友推薦,真正得官的也隻有十分之一。求官不得的那些於是譸張排拫,編排造謠。不過,自己生性高傲,不能摧折,人人說我不堪,我便越不解釋,以為時間可以證明一切。現在我落難也已經這樣久了,但朝廷中關於柳宗元的造謠依然風風雨雨不能停止。”


    為了求生,他還要繼續硬著頭皮給從前有交集的朝中貴近寄送文集。柳宗元做監察禦史裏行時武元衡是禦史中丞,他的頂頭上司。代擬表章的事情柳宗元做過不少,武元衡後來升做西川節度使政績卓著,也很會表現識才憐舊的風度,他給柳宗元和劉禹錫都寫了慰問信。但敘舊可以,起複不行:永貞革新時武元衡因為不站在王叔文一邊從禦史中丞被貶至太子右庶子[34]。柳宗元、劉禹錫如同雞肋,棄之可惜,但誰都不願意賭上自己的前途去再次起用他們兩個。


    回到京城遙不可望。更給祖宗蒙羞的是,他快四十了,連個兒子都沒有,死都沒臉去死。


    七


    柳宗元的妻子去世之後,他忙著考試升官,而後忙著革新朝政,總以為再娶是很容易的事。沒想到被貶到永州,連老婆也娶不到了——他要娶妻生子,至少要妻子出身名門世族,可以配得上河東柳氏。永州這裏蠻荒險遠,哪裏來的合適人選?元和四年(809年)以後,少數幾個親密故舊開始給他寫信,柳宗元反反複複向故人乞求替他尋一個合適的妻子生個兒子。


    在《與楊京兆憑書》裏,他對老丈人楊憑說:可憐我妻子早早死了,曾經有個兒子,無一日之命。至今無以托嗣續,恨痛常在心目。孟子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世上的人最怕的就是沒有兒子。老天如果可憐我父親讓他的香火延續,就請讓我得到大赦,回到家鄉立家室。那就是我盡了做兒子的孝道。如果我從此之後再摻和朝政,天厭之,天厭之!


    楊憑後來因為貪汙罪被貶,接替他做京兆尹的是老朋友許孟容。柳宗元於是又給許孟容寫信,在這封《寄許京兆孟容書》裏再次強調,萬一刑部能夠去除我的囚籍,我也不堪再做什麽大事了。隻求您看在我們兩家是通家之好,可憐我祖宗沒有後代,如果有合適的人選,替我張羅。我也不指望能夠回到長安,不指望能夠替先人掃墓,住進我家老宅,隻求能夠讓我稍微北遷瘴癘不那麽嚴重的地方,娶個媳婦兒,生個男孩兒,有所托付,我死了也放心。


    元和年間,風雲變幻。永貞元年(805年),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去世;元和元年(806年),節度副使劉辟反叛,被鎮壓;元和二年(807年),鎮海節度使李錡反叛,被鎮壓;元和五年(810年),朝廷開始了長達六年的鎮壓成德節度使王承宗的戰爭。在這一次次的戰爭裏,憲宗向天下宣示了他絕不姑息藩鎮的決心,一步步成為後代史書裏記載的“元和中興”之主。柳宗元年輕時的朋友韓愈、元稹如過山車一般享受著他們跌宕起伏的人生。柳宗元則在楚越之郊,在一麵麵有如牢獄圍牆一般相擁的山峰之內,覥著臉,一封又一封向京城投遞書信,求一個可以結婚的老婆。


    八


    他也還討一類人喜歡:憤怒青年、失意秀才、貶謫朝官。柳宗元的族弟柳宗直考上進士卻沒有得官,時有傳說,都是因為有個罪人哥哥柳宗元連累了他。柳宗直幹脆就去永州找柳宗元,向他學文章,陪他到處玩,照顧一家人。類似的還有柳宗元的表弟盧遵,跟柳宗元同樣被貶謫而無所事事的吳武陵。


    這一群被時代拋棄的人什麽都沒有,隻有大把的時間,於是施施而行,漫漫而遊,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柳宗元負責規劃路線:從龍興寺走到法華寺,登上法華寺西亭可以望見湘江,湘江的支流冉溪,冉溪之外的西山。冉溪而南,西山往西的鈷鉧潭,鈷鉧潭西有小丘,小丘西又有小石潭。都遊玩一遍。


    過了幾年,他搬去冉溪,沒多久,再次從西山開始另一個方向的巡遊。


    西山中有可以觀景的朝陽岩。朝陽岩東南,冉溪水行至蕪江,有袁家渴。楚越方言中,水的支流叫“渴”。袁家渴西南步行百步,有一條長十許步、寬窄變化在數尺間的石渠;水流從大石下穿過,往更遠處菖蒲覆蓋,清鮮環周的石潭源源而去。石渠上有石橋,過橋西北下土山山南,又有一座橋,過橋後是一條比石渠寬闊三倍的石澗,澗底是寬闊不見邊際的整塊大石。水流衝刷著石床,流若織文,響若操琴。


    這兩次長長郊遊的記錄在《始得西山宴遊記》《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和《小石城山記》。這些就是後來提到柳宗元必要提起的《永州八記》。


    山水遊記,柳宗元眼前已見過許多範本:北朝酈道元整理地理文獻而成的散文體《水經注》,南朝詩人鮑照的駢體《登大雷岸與妹書》。但沒有人如柳宗元,他的文字踏著如水流般自由流動的步態,有擊石般玲瓏的音律。當時流行學駢體文寫公文,他偏不。他按著司馬遷的路數寫散文,但從小接受的駢驪對偶讓他的散文裏有強烈的律動,朗朗上口。韓愈在朝,柳宗元被放逐,但不妨礙他們一道提倡的散文寫作成為當時的風尚——“古文運動”。


    他數十年用力於文章的苦心,原是為了成為最出色的翰林學士,執掌製誥,成朝廷腹心,創造屬於他的時代。現在,隻能隨便浪費在人跡罕至的荒山水。每一次的出遊總以興致勃勃為始,寥落蕭瑟為終。每當他從發現美景的喜悅裏沉澱下來,將要深入對人生的感慨,他總把它硬生生掐斷:都是恐懼,都是委屈,不要提。


    有人從北方來,看他天天到處玩,笑嘻嘻地對他說:我本想來寬慰寬慰您,看您現在臉色坦蕩,看來是通達人,那我就祝賀你了!柳宗元既無法埋怨這輕佻的安慰,也無法直白地陳說自己的痛苦,隻能淡淡回答:“嬉笑之怒,甚於裂眥;長歌之哀,過於慟哭。”


    柳宗元在永州的前五年,到處寄住,從龍興寺住到法華寺西亭,都是暫住。五年之間,住處被山火燒毀四次,牆倒窗毀,書籍衣物蕩然無存,人光著腳跑出來,不敢燒火,不敢做飯,不敢點燈。隻惴惴不安坐在屋頂,等著天災過去。懷揣著很快就能離開的希望,他總是憋著不願意蓋房子。到元和五年(810年),柳宗元終於買了小丘,買了泉,蓋房子,壘池塘,有了固定住所。他為溪水泉丘池堂亭島都起了名字——愚——因為他自己蠢。他為此寫了《愚溪詩序》: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


    從此放棄回京城去的奢望,要把永州當作家。


    陪他一起遊玩的人漸漸都離開。吳武陵調任,宗直在三十歲上早早故去。柳宗元為此自責萬分。他在祭文裏反反複複地說,柳宗直的英年早逝都是自己的罪。像柳宗直這樣眼神兒不好,不會察言觀色的人屈指可數。更多的人,腦子很好使——哪怕是柳家族裏的小輩也知道躲著他走。旅途哪怕經過永州,也假裝不知道柳宗元在此,目不斜視,飛快趕路。柳宗元年輕時就知道這個道理,在《宋清傳》裏寫過“吾觀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棄”。他早早接受了這種勢利。老實的小輩柳澥(xiè)來看他,離開時,柳宗元為他寫了一篇序,誇柳澥是敦厚樸實的人,勉勵他勤聖人之道,輔以孝悌,期望他在未來帶領柳氏一族的複興。那些對他不聞不問的族裏小輩,他平平淡淡講起他們去往各地赴任出差,經過永州也不來看他一眼的事,他甚至還要柳澥為他帶話,勉勵他們奮發,為自己不能替家族增光而道歉。


    他們都有光明的未來。如同一顆釘子一樣被摁死在永州的,隻有他柳宗元。


    永州在南方,到了冬天,有時也落雪,日夜不歇。登上朝陽岩,可以見到白茫茫無邊延伸,越過五嶺覆蓋南越數州。柳宗元記下冬日的大雪,也記下他仿佛自由又永遠被禁錮的心情: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江雪》


    九


    從零陵送出的信,柳宗元望眼欲穿,等回的隻有寥寥問候。也有例外,他年輕時引為兄弟的劉禹錫也正在朗州司馬任上,跟他一樣,坐監。柳宗元收到的寥寥書信裏十之六七來自劉禹錫。


    柳宗元從永州往外發送的書信大多是灰色的,講他“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卑濕昏霿”“窮厄困辱”。隻有寫信給一樣倒黴的朋友時,才有一點點他年輕時的叛逆高傲。柳宗元研究命運與天道,寫了《天說》寄給劉禹錫,劉禹錫便寫了三篇《天論》寄回,並說:這是你《天說》沒有講完的道理,我來講。柳宗元讀後回信說:我開始大喜,以為是能夠讓我茅塞頓開的新東西,詳讀五六日,也沒發現什麽跟我《天說》不同的地方。你不過是說,天並不能參與改變人間事,這不是我《天說》裏早就講過的嗎?你的議論都是《天說》裏已經發過的,你寫這麽多也是車軲轆話佐證《天說》,我是沒看出來有什麽新見卓識!你這人寫文章,是文筆枝繁葉茂,道理七拐八繞!


    永州治所零陵(今湖南省永州市零陵區)與朗州治所武陵(今湖南省常德市)距離並不遠,難兄難弟。柳宗元寫的是“我今誤落千萬山,身同傖人不思還”,劉禹錫寫的卻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他在城牆拐角的更鼓樓邊建了一棟竹樓,地偏人遠,空樂魚鳥。京城有人想叫他痛苦,他偏不。不忙著掰扯對與錯,隻忙著強身健體托關係找由頭在朝廷裏露臉。


    他有這樣強烈的行動力,更對所謂的“命運”嗤之以鼻,他更相信自己。柳宗元“肌革瘮懍(shèn lin),毛發蕭條”,“行則膝顫,坐則髀(bi)痹”,四處求告,別人泛泛寬慰幾句,好些的再送些藥石。劉禹錫一頭紮進醫書藥典裏,為柳宗元研究起強身健體治病的藥方。他小時候背藥典,是童子功。此時閑暇,續起來研究,時時寄來自己研習的藥方,治腎虛,治脫發,治腳氣(劉禹錫到晚年還手癢,替白居易治眼病)。再有時間,研究佛學與民俗。


    劉禹錫的人生從來沒有什麽平順的時候,家無高官顯宦,隻能靠他單槍匹馬憑才學在京城闖出一番天地。劉禹錫給皇帝寫信,巴結高門大族,考進士,考博學宏詞科,考吏部取士科,終於得官,做了東宮太子校書。沒過一年又因為父喪去職。等服喪期滿,為了賺點錢,隻能到當時的淮南節度使杜佑幕府裏做個秘書。什麽都要寫,年節裏朝廷發了麵脂、口脂、春衣,謝表都是他來寫。後來他又來到京城,有了正經官職,為了打點人情通關係,也還得兼職替人寫文書,文集裏好幾卷是替武元衡、裴度等人寫的公文。但越坎坷,他就越有無窮的鬥誌。他對自己有無窮的信心:是與非,不是他自己的錯與對,全在時機。他要好好保養,等待時機,健康長壽就總有一天能回到長安去。


    元和九年(814年)臘月,劉禹錫與柳宗元在差不多的時間接到詔書:詔回。從南方回到京城有兩條路。一條“兩都驛道”:出潼關經洛陽經汴河水道南行。第二條“藍武驛道”:從藍田、武關經過商山至鄧州南行。兩都驛道平坦易行,但很費時日,而藍武驛道山路崎嶇,卻能更快到達。


    柳宗元和劉禹錫選擇了快速卻艱難的這條。一路上春氣萌動,黃昏時炊煙拂來已有暖意。仿佛都是好兆頭。到達藍橋驛時離長安還有不到百裏,他們在驛站的牆上看見了同樣被從貶謫地江陵詔回的元稹留給他們倆的詩:“心知魏闕無多地,十二瓊樓百裏西。”——京城與朝廷就在百裏之外,快馬加鞭,他們還能追上這失去的十年。再往前,到達灞上,元和十年(815年)的春花已開,與十一年前他離開的那個春天,幾乎一模一樣。柳宗元寫下此時激動的心情: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裏外北歸人。


    詔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


    ——《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這年他四十二歲,重新開始,也還來得及。


    十


    柳宗元回到長安的一個月並沒有做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桃花落盡槿花開,聽說朝廷正商量著讓他和劉禹錫還是回尚書省去做員外郎,但一直沒有得到正式任命。於是柳宗元清理祖宅,祭祀父母與亡妻,收攏散落各處的家傳典籍,拜訪故舊,一個月毫無知覺地溜走。


    三月十四日時,朝中的任命毫無征兆地下來:柳宗元做柳州刺史(今廣西柳州),劉禹錫做播州刺史(今貴州遵義),其他幾個被詔回的“永貞革新”舊人也都通通任命遠州刺史——四千裏外北歸人如今要向四千裏外更遠而去。


    這樣近乎戲耍的任命據說來源於劉禹錫的一首詩。在無所事事的一個月裏,劉禹錫忙著與他年輕時在長安交下的故舊宴飲,遊樂。他們去了以前曾去過的玄都觀,是看花的好時節,劉禹錫終於沒有被十一年的貶謫弄死,反而活蹦亂跳地回來了,得意地寫道:“紫陌紅塵拂麵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傳說正當政的武元衡聽說這首詩,想到自己曾經在朝廷議論是否詔回“八司馬”時授意下屬反對。他認為劉禹錫是在嘲諷他們:武元衡就是“劉郎去後”當政的“新貴”。本來朝中對於詔回“八司馬”就議論紛紛,憲宗皇帝對於劉禹錫和柳宗元遠沒有後來的史書中記載的“愛才”:那就繼續貶出去,柳州與播州,遠遠待著,別回來了。


    劉禹錫的母親八十多歲了,劉禹錫帶著她去播州,山長路遠;劉禹錫不帶著母親赴任,千裏相隔。無論如何,這一去,都是生死兩別。在永州失去了母親的柳宗元聽到這個消息,立刻上表朝廷,請求讓自己去播州,讓劉禹錫去做柳州刺史。朝中可憐柳宗元和劉禹錫的禦史中丞裴度也幫著勸皇帝:這是逼迫劉禹錫與母親生離死別,您推崇孝道,這會損傷您的名聲。皇帝憤憤說,劉禹錫知道自己母親年紀大了,就更該謹言慎行,不要給親人惹禍。他現在明知故犯,不重罰已經是對他好。


    皇帝終究愛惜自己的名聲,劉禹錫改任連州刺史。柳州刺史柳宗元與連州刺史劉禹錫,這對難兄難弟,再次一道被踢出朝廷,一個去廣西柳州,一個去廣東連縣,在被貶謫的路上甚至還能再結伴走一段。


    十一


    柳宗元到柳州時是元和十一年(816年)夏天。四十三歲,須發皆白。在永州時落下的膝顫、腿疼、腳氣病還沒好,又得毒瘡再患傷寒。


    在柳州的柳宗元沒有在永州時那樣絕望。他相信天道無法決定人事,但時間已經逼迫他看清自己的命運。二十歲時他是年輕的進士,三十二歲時,他已經做到了父親一輩子才達到的六品官,沒想到,他領先於同齡人的官祿榮耀從此停止。逝者如斯,增長的隻有年歲、白發、疾病和不斷壓著他的複興家族而無望的愧疚。他不再恐懼將要到來的厄運——厄運已經到來。他這一生將要以這樣的方式浪費,已成定局。家族與父母的期望他都辜負,反而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豁達。


    他沒能為父母盡孝,便力所能及地讓他管理的地方父子骨肉能夠團聚。柳州人口買賣猖獗,賣兒抵債成風,還不起錢,孩子就成為債主的奴隸。柳宗元到任之後,禁絕人口買賣,以工錢還債。修孔廟、興教化,漸漸地,一向被視為化外之地的柳州,變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他忽然愛上了種樹,戲稱自己是“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種完柳樹,又在柳州城西北種下兩百株柑橘樹。春來新葉婆娑,想起伴隨他一路貶謫,他時時向其訴說卻從沒得到回應的屈原。他仰頭看挺拔向上的樹幹,想起屈原的《橘頌》,想他寫下“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的神態。在柳宗元熟悉的文學傳統裏,有樹的地方,就有人對於時光與命運的傷悼。他在心裏預演了自己成為過去的那天,後人會怎樣記得他。他希望後人看見他種下的樹,會想起種樹的人。


    他從箱篋裏翻出草稿與書信,開始編訂自己的文集。柳宗元是個早慧的詩人,惠政當世、複興家族,是他作為河東柳氏後代必須承擔的責任。都做不到的時候,他也還是個詩人。現在,他能夠寄望的也隻有當他、他的朋友、他的敵人,還有那個不喜歡他的皇帝一起被時間碾成齏粉,當後世忘記踩在他身上的腳都屬於誰時,他們還能夠記得詩人柳宗元。


    十二


    長慶二年(822年),柳宗元和劉禹錫共同的僧人朋友去連州找劉禹錫。他向劉禹錫細細講起他這一路上經過永州零陵時對柳宗元愚溪故地的探訪。當年柳宗元結茅樹蔬,建在愚溪上的房屋院落,已經找不到了。愚溪仿佛從來沒有人居住,依然是蒹葭茅草、鳧(fu)鸛遨遊的荒野。這是柳宗元離開永州的第七年,也是他去世後的第三年。


    劉禹錫最後一次見到柳宗元,是元和十年(815年)詔回之後,從京城再次貶謫的路上,他們在衡陽分手,一個去往廣西柳州,一個去廣東連州。不知道這一次貶謫又是多久,再有一個十年,他們都會是五十多的老頭兒。分手時,柳宗元寫詩說“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他想著,到了退休的年齡,皇帝大概也不會在意這兩個廢人,也許可以和劉禹錫一起歸隱田園,比鄰而居,做兩個詩酒唱和的老翁。


    四年以後,元和十四年(819年),劉禹錫的母親病故。比柳宗元幸運,劉禹錫現在是刺史了,可以從連州扶柩北返。路上經過柳州治所衡陽,劉禹錫的隊伍停了一停。母親病重時,柳宗元三次派人去問候,疲憊悲傷的劉禹錫決定在柳宗元這裏歇歇腳。等待他的,不是柳宗元的盛情接待與安慰,隻有素服悲戚的柳家人,還有一封信。信裏說:我病重了,留下遺稿,累你替我編集。柳宗元的書案散亂,有些文稿已經編秩整齊,還有些書信寫了一半還沒有發出去。好像柳宗元與劉禹錫半生的友情,甚至沒有一個慎重的句號。


    劉禹錫帶走了柳宗元的遺稿,也帶走他的一個兒子(柳宗元沒有娶到合適的妻子,但終於生了兩個兒子,其中一個還是遺腹子)。他知道,這是柳宗元最擔心的兩件事。


    後來,元和十年(815年)分手時柳宗元的願望劉禹錫都替他實現了一半:二十多年之後,劉禹錫早從貶謫之地歸來,一路從夔州刺史、和州刺史升官到太子賓客。他不僅熬死了憲宗,還熬死了穆宗、文宗。他從來知道自己必定是這場本質上看誰活得長的競爭的勝利者。從和州北歸,在揚州碰見老友白居易,請他吃飯,席間劉禹錫得意地寫“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回到長安,劉禹錫一定又要去玄都觀看花,再次寫了詩:“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他後來住在東都洛陽,也有錢,真就買了田,蓋了大園子,在最繁華的都市裏享受起田園生活。他本就朋友多,此時老朋友白居易、令狐楚都在洛陽。結伴賞花,結伴出遊,三人唱和來往,甚至攢出《劉白唱和集》《彭陽唱和集》兩本詩集。


    唯有柳宗元的故事停留在元和十四年(819年)。死亡消磨所有深刻的痕跡,如同水滴石穿。劉禹錫對於人的意誌在時間裏一點點被自然抹去從來有清楚的洞見。他寫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也寫過“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他們年輕時都相信自己會與從前的所有人不同,甚至超越曆史,超越時間,成為偉人。


    事實上並不。一年年草長鶯飛終究會掩蓋一圍不再有人活動的房屋院落存在的痕跡,溪水悠悠,春草空綠。劉禹錫的朋友柳宗元也在他的目送下一點點淡去。但作為詩人,劉禹錫還有在無情流過的時間裏留住柳宗元的一項權利:他終於為柳宗元編纂完成《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後人不能知道柳宗元一生裏任何的豐功偉業,正如後世已經忘記他的敵人,忘記提攜過他憎恨過他的那些皇帝,甚至不再關心踩在他身上的腳都屬於誰。


    他們隻記得詩人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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