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打來電話的時候西棠在太原。


    她在年尾的頒獎典禮中敗北,沒能獲得一個最佳女主演,還被對頭的公司發了幾封酸稿,倪凱倫發了狠地給她接工作,年底的活動邀約多,西棠從十二月初開始,商業活動就沒停過。


    聖誕節的前一天她剛從杭州的劇組出來,就直接被塞上車送到了機場。


    飛機落地太原武宿機場,西棠旋即被送去妝發,晚上出席代言的化妝品牌的新年活動典禮。


    那天晚上十二點過了,倪凱倫的助理艾米往她助理的手機上打電話,十萬火急地叫:“你倆明早立刻回來,唐導叫她去試鏡。”


    阿寬接到電話時候正在酒店附近的小吃街買肥腸麵,掛了電話,拎著兩袋湯麵和一把羊肉串就往外跑,淩晨的街道冷得很,熱氣騰騰的宵夜攤上依然燈光通明,年輕的男男女女湊一塊兒喝啤酒,阿寬一路披發怒奔,喘著粗氣進了酒店房間,西棠正躺在床上敷麵膜,人都要睡著了,阿寬氣震山河地吼了一聲:“快起來!”


    西棠嚇得一激靈,立刻醒了。


    一會兒住在隔壁的同事敲門進來,遞給她一頁紙:“凱倫剛剛發過來的。”


    那是唐亞鬆的一頁劇本,西棠低聲問:“沒有保密協議嗎?”


    “有,”同事答:“凱倫說管不了那麽多了,我沒看,放心吧。”


    第二天一早公司派過來的全班人馬趕最早一班飛機返滬。


    西棠在飛機上看薄薄的一頁劇本,她拿到的這個角色,是一個十年動蕩時期的上海知青,小姑娘出身高知家庭,因為父母成分關係,一九六九年被分配到了最偏遠的青海建設兵團,那一年,她十九歲,是一名高中應屆畢業生。


    那一頁劇本上隻有三句台詞,西棠甚至都看不出她是不是女主演。


    其他人有一個星期備戲,西棠隻有一天。


    西棠問化妝師:“他怎麽會臨時找我?”


    欣妮說:“那幾個複旦的大學生把和你在書店的合照傳上微博去了,公司花錢買了新聞,估計是創作方那邊突然有人看到了。”


    西棠點點頭。


    欣妮說:“西爺,那照片我看了,我也覺得你的眉目氣質很合適。”


    西棠和她還有阿寬抱成一團,她有點發抖。


    一路風馳電掣回公司,整個造型部門的同事都已經在等她,造型總監李氬領著幾位化妝師立刻圍了上來,將她推進辦公室。


    倪凱倫坐著在沙發上看她換衣服。


    李氬親自給她修眉型,倪凱倫在一旁問:“a


    go


    ,頭發要不要修一修?”


    李氬這時收起了蘭花指,大將風度盡顯,鎮定地搖搖頭:“不用,新剪的頭發太刻意。”


    用最快的速度把妝容定好,已經是下午四點多,倪凱倫讓她回家。


    西棠回家關在房間裏,翻出倪凱倫給她買的書,把之前寫的筆記,又重新揣摩了一遍。


    夜裏十點多,媽媽睡了,西棠披了件外套,下樓找倪凱倫。


    倪凱倫正在房間裏打電話。


    西棠走進去,盤腿坐在她房間的沙發裏,聽到她跟公司的大老板說話:“打過招呼了,但應該用處不大,唐亞鬆不吃這一套。”


    那頭的十三爺說了什麽,倪凱倫不客氣地說:“她就一丫頭片子,您還想怎麽地?幾個最紅的花旦都去了,連今年新科影後都乖乖合作試鏡。”


    倪凱倫本來要明天陪她去電影公司,西棠不放心,勸住了她,讓她在家休息。謝醫生說,倪凱倫還是需要多休息。這一段時間因為倪凱倫懷孕,西棠常常打電話給謝振邦谘詢,謝振邦為了她,把輪科時候學到的婦產科知識,又重新撿起來學了一遍,活生生地把一個腎髒科專家逼成了婦產科大夫。


    西棠從倪凱倫的角度看過去,她穿著寬鬆上衣,小腹已經微微隆起,真神奇,轟轟烈烈的女強人,竟然要當媽媽。


    孩子查出來的時候,西棠知道倪凱倫不是不彷徨的,她今年三十八歲,事業正處於巔峰時期,國內一線娛樂公司的高層,一個月有二十天在外出差,一天工作超過十四個小時,手握整個公司藝人的生殺大權,突然改變生活方式刹住車,她不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


    可是年齡有點大了,忽然也想要孩子。


    西棠問:“他知不知道?”


    倪凱倫答:“這不關他的事。”


    “你至少應該告訴他。”


    “他與前妻已經有三個孩子,他不打算再有孩子,我們也沒有關係,這隻是一個意外。”


    那是她唯一一次提到孩子的父親。


    “你爸爸媽媽怎麽看?”


    “我父母離異,各自重組家庭了,西棠,這是我自己的人生。”


    西棠回去告訴媽媽,她媽媽特地下樓來,拉著倪凱倫的手,反反複複地安慰她:“倪小姐,你要是想生,你別怕,隻要我身體好,凱倫,我給你帶。”


    邊說邊流下淚來。


    西棠給她媽媽擦眼淚,然後自己也跟著哭了。


    倪凱倫看著這一對母女,她知道她們為什麽哭,就是那一刻,她決定把孩子生下來。


    倪凱倫打完了電話,衝西棠招招手:“幹嘛下來?”


    西棠神色有點焦慮:“我有一點點緊張。”


    倪凱倫不爭氣的眼神瞪她:“橫店混了幾年出來的,還有什麽比那更可怕?”


    西棠扁著嘴委屈地說:“這是真正的大導演,我從來沒有合作過。”


    倪凱倫給她壯膽:“多大的導演,難道他的用的鏡頭就是照妖鏡不成?你演你的,管他是誰。”


    西棠呲著嘴樂了。


    倪凱倫說:“過來。”


    西棠走過去,躺在床上,臉輕輕地貼在她的大腿上。


    倪凱倫摸了摸她的頭發:“累?”


    西棠搖搖頭:“有戲演,不怕。”


    西棠湊過來摸她肚子:“寶寶好嗎?”


    倪凱倫溫柔地笑了笑:“挺好。”


    倪凱倫捏捏她的臉:“謝醫生聖誕節給你打電話了?”


    西棠點點頭:“約了新年工作結束去吃飯,現在隻能推遲到試鏡結束了。”


    倪凱倫說:“得了空多陪陪男朋友,不要怕記者拍,打死不認就行了,隻要你倆商量好了就行,感情是要經營的。”


    西棠低垂著眉眼默默地說了一句:“他不是我男朋友。”


    倪凱倫也不跟她分辨。


    西棠賴在她的身上:“媽咪,寶寶生出來,做我幹兒子好不好?”


    倪凱倫立刻反問:“你自己以後不會生一個?”


    倪凱倫嘴上一說,心裏卻忽然想起了什麽,表情緩了一緩,悄悄地側臉過去看黃西棠。


    西棠卻依然沒心沒肺似的,嘿嘿地笑:“反正你不給他找爹,多一個媽咪有什麽不好?”


    倪凱倫爽快地答應了:“那行,以後讓他給咱倆養老。”


    最後試鏡定下來的造型,倪凱倫舉重若輕,西棠穿了一件藍粗布褲子白襯衣,幾乎沒化妝,隻帶了助理阿寬去試鏡。


    別小看這件襯衣,她昨天試了起碼兩打,挑出了這一件。


    一進去演員的休息室,裏邊吱吱喳喳的一群人,西棠見到數張熟臉孔。


    章芷茵也在,穿一襲潔白的連身裙,配了豔色紅唇,打扮得非常漂亮,身邊是幾位助理和化妝師。


    屋子裏還有另外幾位年輕的女孩子,湊在一起咬著耳朵竊竊私語,容貌皆十分標致,隻是臉孔不熟,應該是藝術院校的學生,每個女孩子都每隔五分鍾對著化妝室裏的大鏡子檢視妝容。


    不管成名與否,都赤膊下地同場搏殺,娛樂圈真真正正的殘酷。


    西棠坐在房間門口的一張椅子裏,忽然大門被推開,一個穿著西裝的年輕男人走進來,西棠正好仰起臉,那男人腳步停了一秒,略帶意外地打了聲招呼,“黃小姐?”


    西棠隻覺得他麵熟,一下想不起來是誰,隻好站起來略微鞠躬:“您好。”


    那俊朗青年翩翩一笑,被工作人員圍著請走了。


    一行人經過試鏡的休息室,聽到章芷茵嬌滴滴地喚了一聲,“胡少——”


    西棠聞聲望過去,隻看到章芷茵如一隻輕盈的蝴蝶一般撲到了男人的胳膊上,緊緊地挽住了,那男人輕佻地捏了捏章芷茵的臉:“寶貝兒,越來越美了。”


    身旁的一群女孩子頓時露出羨慕妒忌之色。


    阿寬圍在一旁,忽然說了一聲:“咦,那是不是華影的少東?”


    西棠已經想起他是誰了。


    她懊惱地掐自己胳膊,倪凱倫要是知道她這般愚笨,非得殺了她不可。


    西棠悄聲地跟助理說:“回去別跟凱倫說咱們見過他。”


    阿寬納悶地說:“為啥呀?”


    西棠還來不及威逼利誘阿寬,就看到一扇門推開了,執行導演走了出來,姑娘們紛紛站了起來,那男人粗聲粗氣地說:“唐導到了,各位,去洗個臉,準備進來。”


    那男人回頭補了一句:“有妝的不用進了。”


    化妝室裏頓時一片鴉雀無聲。


    胡少磊一路分花拂柳進來,檢查了一遍試鏡的工作,他隨即上樓,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年前畢業回國來,父親就直接讓他進了集團,分管投資以及影視運營。


    他回來時,正好趕上了唐亞鬆籌拍新片,這部電影華影是製片方和出品方,唐亞鬆要公開試鏡女主演的消息一出來,整個娛樂圈的女人,隻要年齡還沾邊的,都殺紅了眼來搶,各方勢力角逐,加上導演本身就是大腕兒,說到底不合適的角色的他是絕不會要的,所以到底要定誰來演,這事兒目前還懸乎。


    誰都來跟他打招呼,哪方的交情都有。


    胡少磊不想趟這渾水,得罪各路神仙的事兒,他不想出麵,打算丟給唐亞鬆。


    胡少磊進了公司辦公室,隔了沒到一個小時,秘書敲門進來說:“胡少,唐導那邊結束了,請您過去。”


    胡少磊笑嘻嘻的:“說我這正忙呢,唐導定吧,呈報審批就行。”


    秘書識趣點點頭。


    胡少磊問了一句:“試鏡結果怎麽樣了?”


    秘書呈上一疊資料,胡少磊說:“行了,你先出去吧。”


    胡少磊拿著那些文件,走到沙發上喝了口水,翹著腿翻了翻,忽然看見了一張麵孔,完完全全的素臉,一點妝也沒有,因此五官看得十分清楚,一張團團圓圓的小臉,眉毛很長,臉孔精致嬌柔,翹鼻子卻有一股子剛烈倔強的氣息,那樣漂亮的女孩子,令人難忘。


    胡少磊走到門口,秘書正往外打電話,看到他出來,立刻站了起來。


    胡少磊說:“小郗,你先等會兒。”


    北京今年冬天的風特別大,多雲少雪,空氣不好。


    趙平津下午開完會,負責接送領導,步出大會堂的台階,略微抬目望去,隻見一團一團濃黑的烏雲,積壓著垂在紫禁城的紅牆黃瓦上。


    領導不能在室外多待,趙平津陪同著往台階下走,這時他身後不遠處隨行秘書的手機響了,沈敏跟領導的隨行工作人員告歉了一聲,走到一旁接電話。


    一直走到了台階下的黑色轎車旁,中年男人笑了笑,威嚴的臉顯露出一絲家常的溫情:“舟兒,回吧。”


    趙平津謙虛客氣地同男人握手:“您慢走。”


    警衛在路旁戒嚴,安保的車駛出去,車道開了,趙平津看著黑色的轎車駛了出去。


    這時司機將他的公務車開過來,趙平津坐進了後座,沈敏走到他的車門旁,這才遞上手機:“找您的。”


    趙平津看了一眼屏幕,點了點頭。


    沈敏替他合上了車門。


    趙平津靠在椅背上,放鬆了身體,這才舉起了電話,笑著問了聲:“磊子?”


    胡少磊一開口就抱怨:“你小子派頭夠大啊,打電話都找不著人。”


    趙平津在這端沒個正形:“哥們在領導跟前呢,哪兒敢接電話啊。”


    胡少磊不想搭理他:“行了,誰不知道您忙,別跟我來官腔。”


    趙平津笑著改了話題:“你回北京了?前兒海軍回來探親,給哥幾個捎帶了幾箱自己農場的有機水果,還惦記著讓你嚐嚐。”


    胡少磊出生於六裏橋的製片廠大院,以前的北京孩子特淘氣,那會兒趙平津常常騎了自行車,跟大院孩子去永定河撈魚捉蚱蜢,製片廠大院就在永定河支流邊上,胡少磊初中時跟張海軍是同桌,通過他結識了趙平津,算起來,也是二三十年的交情了,張海軍畢業後下基層鍛煉,幾年才回來一趟,胡少磊關心地問:“軍子回了?準備待多久?”


    趙平津仰著頭,捏了捏鼻梁:“他媳婦兒準備生了,這次是特地休假回來陪產的,可能有半個月吧。”


    “我上個周末回去,你怎麽不見影兒?”


    “我這不有事兒嘛。”


    胡少磊沒好氣地說:“我怎麽聽說你是陪你老丈人一家去了度假村?結了婚的一個個都那蔫巴樣兒。”


    趙平津嬉皮笑臉地回了一句:“要不你也結一個?”


    胡少磊立刻掐了他的話:“您可千萬別,逮誰都跟你一塊兒往火坑裏跳,我這有一事兒,正經事兒。”


    趙平津問了句:“什麽?”


    胡少磊直接問:“那姑娘的事兒,你還管麽?”


    電話那頭斷了線似的停住了一秒。


    胡少磊忽然有點不安,追著喚了一聲:“舟子?”


    趙平津很快回了話,那涎皮賴臉的聲兒沒了,聲音倒十分平靜:“怎地?”


    胡少磊摸不準他心思,隻能如實說了:“我今兒見到她來試鏡電影劇本,老唐有幾個屬意的,她也在其中,據說她戲好,但似乎臉上動過,選不選她,那也還說不準。”


    趙平津語氣忽地有點不高興:“她臉很好。”


    胡少磊心一驚,委婉地說了句:“老唐也是要看看出品方這邊的意見的。”


    趙平津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本子很好嗎?”


    胡少磊也不客氣:“劇本我沒看過,但這個項目是特批的,華誕獻禮片的文藝項目,最起碼入圍明年全部金獎類電影獎。”


    趙平津聽罷,沉默了一會兒,應了一句:“需要什麽資源你跟小敏說一聲,這戲是她的了。”


    胡少磊暗暗地鬆了口氣,笑嘻嘻地答:“得了,有你這話哥們好辦事,哥們保證給你處理好,掛了啊。”


    “磊子。”趙平津在那端忽然喚了一句。


    胡少磊停住了動作。


    趙平津的聲音平平淡淡的:“你也不用往外頭說,心裏明白就好,隻要我這裏還維持得住局麵,她的事,我管一輩子。”


    胡少磊驚得愣了好幾秒,方才認真地答應了一聲:“我明白了。”


    黃西棠是在橫店劇組收到正式的消息的。


    當天下午,西棠向劇組請假回上海,倪凱倫穿寬衫平底鞋,帶著西棠去了華影大樓簽約。


    簽完約的第二天早晨去上工,同組的演員和同事紛紛過來跟她寒暄,導演親自上來跟她說:“西爺,西爺,哎喲,今兒怎麽有點不一樣了。”


    西棠趕緊客氣地說:“一樣兒一樣兒,您別是笑話我呢。”


    西棠識相,下了戲,請全劇組工作人員吃火鍋。


    人生當中的很多重要節點,後來回想起來,其實都顯得麵目平淡。西棠記得那天是十二月的二十八日,橫店很冷,她裹著軍大衣坐在片場,聽跑場的小演員們聊天,演員是一群棲息在片場的候鳥,沒有休息,沒有假日,新年當天,三十多個劇組仍在拍戲。


    不知不覺,又是一年過去了。


    中原新年酒會。


    晚上七點多,趙平津在自己的休息室裏,沈敏正給他遞前幾天的會議報告,他前兩個星期都在外地考察,有幾場重要的會沒有出席。鬱小瑛推門進來看了看,瞧見他在忙,自己串門玩兒去了,她是中原高層家屬,對中原內部的人事都很熟悉,兩人沒結婚以前,鬱小瑛為數不多幾次的見過趙平津,就是在他進入中原工作之後的家屬團年會,但鬱小瑛卻基本沒跟他說過多少話兒,原因是以往的每一年,趙平津在集團的年會待得都不久,他在職能部門擔任總工程師,新年假期不出意料的都會特別忙,一般都是到場打了招呼就離席了,趙平津大伯一般是由趙家幾個家族庶出子弟陪同著。但這一兩年當了趙平津領導,必須與民同樂,輕易不能離開。這種集團內部的社交場合,鬱小瑛處理起來如魚得水,甚至帶了一絲隱秘的興奮,以往她都是陪著她父親來,今年,是她第一次陪著丈夫出席。


    半個多小時候後,助理敲了敲休息室的門,走進來跟趙平津低聲一句:“鬱董的車到了。”


    趙平津站起來,助理給他穿上西裝外套,推開門,鬱小瑛正好回來了,她今天精心打扮過,臉上帶著一抹嫣紅的笑意。


    趙平津溫和地微笑:“咱們出去吧,爸爸他們來了。”


    鬱小瑛順從地挽住他的胳膊走出了房間。


    會場設在二樓的宴會廳,一樓的大廳入口處鋪了紅毯,員工尖叫笑鬧的聲音不斷傳來,人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氣的笑容,鬱衛民夫婦正由秘書陪同著步入了宴會大廳。


    鬱小瑛走上前去,高興地挽住她母親:“媽媽,您今晚真漂亮。”


    鬱小瑛母親笑著捏了捏女兒的臉,卻是對著趙平津說話:“舟兒,年關忙,工作辛苦吧?”


    趙平津笑著答:“還可以。”


    他隨即轉頭客氣地喚了一聲:“鬱董。”


    鬱衛民帶著笑容點了點頭。


    鬱衛民身旁是總部機構改革後新上任的領導,笑嗬嗬地道:“老鬱,瞧瞧你們這一家子,真讓人羨慕啊。”


    趙平津同他握手:“有一陣沒見您了。”


    晚上八點十分,嘉賓走完紅毯,主持人串詞開場,節目表演開始,鬱小瑛坐在一排,趙平津端坐在她的身旁,一張英俊瘦削的臉龐,在光影變幻中,露出白玉一般的冷硬的側顏。


    哪怕擱在她認識的所有北京男孩兒裏頭,趙平津無論從容貌到家世,都算得上是上上之乘,這樣一個男人,做了自己的丈夫,鬱小瑛是真的覺得幸福,加上她對最近的生活挺滿意,趙平津在家陪她時間多了,雖然他也是忙,在家時候在書房工作時間也多,但晚上回了家,也就基本不外出了。


    鬱小瑛知道,他在外頭沒有別的人。


    這一點令她安心。


    他們結婚之前,鬱小瑛知道他有女朋友,具體有多少個不清楚,但她知道,外麵的那些女孩子,跟他們這樣家庭的人是不一樣的,趙平津再愛玩,結了婚,那也得是老老實實地做好丈夫的本分。


    她這一點的心理防線,得益於她的婆婆周老師。


    周老師表明了態度,趙家認的就是她這個兒媳婦,她自己這個兒子的品行,她自己是最清楚的,趙家男人裏骨血裏傳下來的規矩,就是極端注重家庭的人,你看老爺子年輕時候,走南闖北,一生戎馬,夫人卻是原配,老太太大字不識一個,人卻是十分賢惠,為老爺子在陝北老家伺候公婆,生了夭折的大兒子,四八年才到了北京,跟老爺子舉案齊眉過了一輩子,他爺爺奶奶的感情,趙平津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周老師跟鬱小瑛說,趙平津婚前有多少緋聞事兒她不用管,他婚後對媳婦,那絕對是一心一意的。


    趙平津做到了。


    鬱小瑛心底一清二楚,嫁給他,再穩妥不過,他們這樣的家庭,夫妻之間和和氣氣的,是一種體麵。


    她明白趙平津比她更諳這個道理。


    台上音樂暫停間隙,鬱小瑛湊近趙平津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語:“過兩天就是臘八了,今年備的禮單,小敏轉給了我,其中送給家裏各族親戚的已經基本送出去了,今年有什麽交待的嗎?”


    她貼近的一刹那,趙平津擱在椅背上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但立刻控製了,他略微傾身,維持住了一個得體的姿態,在他妻子身邊溫和地回了一句:“家裏的禮數你跟著小敏辦吧,還有今年新給你爸媽那邊的,你喜歡什麽,就挑什麽。”


    鬱小瑛衝著他乖巧一笑。


    趙平津不動聲色坐直了身體,轉過了臉看著舞台上的主持人,左手卻輕輕地握住了鬱小瑛的手背,他不用看也知道,身旁的坐著的幾位董事,還有集團的下屬,前排的記者和攝影師,他身邊環伺著的一堆一堆的人,都在看著他跟鬱小瑛,這裏頭的戲,可比舞台上精彩多了。


    新年伊始,忙過了一天無數個會連軸著開的年終總結。新年節後工作了一個星期,沈敏強製性地減少了他的工作量,趙平津這幾天都是六點多下班,司機都會在他下班後將他送回柏悅府。


    他下了班休息會兒,有時處理點公事,晚上十點多左右,司機再將他送回霞公府的新房。


    夜裏八點多,他在床上躺著,沈敏電話進來:“我給您定了湯和麵。”


    趙平津抬手橫放在額頭上,冰涼的手臂壓了壓發燙的前額,閉著眼模糊地答了一句:“不用忙了,我吃不下。”


    沈敏不理他,語氣是萬年不變的謙和,但卻不容拒絕:“十五分鍾後到,您開門拿一下。”


    過了一會兒果然門鈴響了,趙平津隻好穿了件襯衣,起床去開門。


    他拆開了那幾個包裝得嚴實的餐盒,坐在廚房的餐桌上,取了一副碗筷出來。


    半碗湯喝下去,額頭慢慢地滲出來汗,趙平津撐著餐桌緩慢地起身,一步一步地挪出了餐廳,走到客廳沙發上躺了下去。


    沙發上慣常擱了張薄薄的羊絨毯子,他伸手扯過來,裹住了自己的身體。


    閉著眼昏昏沉沉地躺著,不知道過了多久,胃部的疼痛稍緩,他睜開眼,坐了起來,看著寂靜無聲的屋子,窗簾拉得嚴實,客廳的燈沒有開,餐廳的燈亮著,暈黃的暗暗的光線透出來,在客廳的轉角處,那一扇房門依然關閉著。


    趙平津在沙發上怔怔地坐了會兒,起身走過去,輕輕地推開了黃西棠的房門。


    他已經有一陣子沒有進來了。


    他們分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白天工作完,夜裏下了班,就回到這房間裏坐著,有時下班時精神還好,他就一件一件地隨手翻看她留下來的那箱雜物,這個箱子跟著他有六七年了,他卻一次也沒有打開來看過。之前黃西棠在家裏的時候,倒是偶爾見她盤著腿坐在地板上,湊著頭往裏頭翻東西,趙平津有時經過她房間,看見她不是在端詳那些學生時代的照片,就是在看自己的筆記本,那時他們關係疏離,他嫌棄這東西灰塵多,從不曾費心關注過她到底在做什麽,沒想到如今一打開來,她保留著的一疊一疊的跟他在一起時候電影票根,景點門票,車票,登機牌,這些零零碎碎的票據的曆史已經超過了十年,紙張已經發黃,甚至有些往事,他自己的記憶也都模糊了。


    黃西棠丟過這些東西兩次,第一次是他們分手,她把嘉園的那套房子賣了,東西全扔在了門外,沈敏去撿回來,送還給了他,第二次,她在北京離開他,這箱子留在了他的公寓。


    他知道她今生已不會再回頭。


    那時趙平津已經結婚了,在中原集團的職務升遷,工作更加的忙碌,夜裏大部分時候都有應酬,回來時已經很晚了,身體極累,他隻能一動不動地坐在她床邊的地毯上,什麽也不幹,就那樣呆坐著,不知不覺就坐到了天光微亮,這樣一宿一宿地睡不著,後來有一陣子,他知道自己這樣下去不行,便吩咐公寓的保潔人員打掃後把門鎖了,但沒過多一陣,他還是拿回了鑰匙。


    黃西棠在家的時候,她就從來不鎖門,房門關上的時候都不多,也許覺得房子是他的,她也是他花錢包養下來的,她服務得盡心盡力。


    她這人就是這樣,各種各樣擰巴的小心思,各種找抽。


    她離開他已經很久了。


    那一夜她猝不及防地跟他告別之後,他讓她下了車走了,而後恍恍惚惚地驅車回了柏悅府,心底僅存的一絲微弱的幻想,以為她不過是跟他鬧脾氣吵架,回到家時,卻發現她早已做好了一切準備,房間收拾得很完整,連被子都疊了,所有她用的私人物品都已經清理幹淨,梳妝台上空無一物,下邊的抽屜拉開來,第一層是空的,第二層的角落裏,放著一個純黑的木頭盒子,上麵一張銀行卡,一張房間門卡,碼得整整齊齊的。


    銀行卡是當初他給出去的那張,房門卡是柏悅府的,盒子裏裝著那塊表,她原封未動。


    他伸手打開了那個盒子,看了一眼,一順手就把梳妝台的鏡子砸了。


    她就是存心氣他,她從他這拿了他多少錢呐,也沒見她推辭,裝什麽清高,就這麽一個他親自送的破首飾,她就是不要。


    想當年他們愛得最深的時候,他喜歡她,就想哄她高興,喜歡一件兒一件兒的送她些好看的玩意兒,想到分手後黃西棠怎麽對待那些禮物,想到那些破銅爛鐵的最後下場,新仇舊恨,趙平津氣得頭一陣暈,眼前都黑了。


    鏡子碎了,掉了一地的玻璃渣子,他恨她,很久不回柏悅府,有一天再回來時,屋子已經收拾幹淨了,鏡子也換了新的。


    卻再沒有一個小小人兒從房間裏跑出來,白白的臉蛋兒,黑色頭發紮得亂糟糟的,對他傻乎乎笑了。


    趙平津坐在床邊的地毯上,靠著床伸直了腿,拉開了衣櫃最底層的一個抽屜,熟練地扯出了那隻小熊。


    他沒答應還給她,她就真的沒有帶走,偷偷擱在衣櫃裏頭,還給它穿了一件小毛衣,這玩具真是她從小抱到大的。以前他們談戀愛那會兒,就一直見她抱著它睡,毛絨都禿嚕得不成樣兒了,他把小熊拿出來,發狠地猛抽它的頭,打得它頭都委頓下去了,定定地看了會兒,忽然又舍不得,隻好把它的頭扶了起來,又抬手摸了摸。趙平津愣了好一會兒,舉起來小心地嗅了一下,似乎還聞得到她口水的味道。


    心裏忽然就又難受了。


    車子開進胡同大院。


    院子裏打掃得幹幹淨淨的,春聯已經貼上了,樹下掛著一排紅燈籠,趙平津在大院裏停了車,往他爺爺奶奶的小樓走去,院子裏的樓道口邊上,迎麵正走過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手上牽著一個小丫頭,紅撲撲的臉蛋,齊眉童花頭,穿一件紅彤彤的小裙子。


    女人一見著他就瞪眼睛:“喲,這誰呀,稀客呀。”


    趙平津嘴上也沒閑著:“現在姑娘可真不害臊,哪有人大年三十回娘家呀。”


    齊靈瞪他一眼,也顧不上拌嘴了,目光溜溜地打量了一眼他身邊的人。


    趙平津笑笑,介紹身邊的鬱小瑛:“瑛子,你見過的。”


    齊靈笑容爽朗:“婚禮上見過一回。”


    趙平津說:“這我們發小兒,鈴鐺。”


    鬱小瑛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乖巧的小媳婦樣兒,她嘴巴甜甜的:“姐姐。”


    這時樓上鈴鐺兒媽媽走到了陽台上了,手上還摘著一把大蔥,見到趙平津,立刻熱情地喊:“舟兒,上阿姨家吃餃子啊。”


    小姑娘仰著頭清脆地大喊:“姥姥!”


    鈴鐺兒鬆開了女兒的手:“上去吧,進門記得問姥姥姥爺好啊。”


    小姑娘“蹬蹬蹬”跑遠了。


    齊靈衝著趙平津使眼色。


    趙平津明白了,這是有話要說:“我跟鈴鐺兒聊兩句。”


    鬱小瑛含著笑,跟鈴鐺兒招呼了一聲,轉身往大院裏頭走去。


    鈴鐺兒看了他一眼:“我上次一回來我媽可就跟我說了啊,我孩子明年都上幼兒園了,你和曉江還打架?”


    趙平津嬉皮笑臉的:“架不住您魅力大呀。”


    鈴鐺兒踮著腳伸手笑著去擰他耳朵:“還貧嘴。”


    趙平津趕緊躲。


    鈴鐺兒賊兮兮地說:“我可都聽說了,為了一個女孩子?”


    趙平津眼眸裏瞬間黯了黯,麵上卻看不出半分,語氣卻還是輕鬆隨意的:“哥們幾個哪回打架,外頭哪回不說是為了女孩子,你還真當真兒?”


    鈴鐺兒一看他這樣兒,也不想管他的事兒了,趙平津這人就是被寵壞了,對待男女感情,她也就沒見他認真過,當初她為了他背叛了初戀,曉江兒最後鬧到要自殘,為了這事兒,陸曉江他媽跟她媽媽鬧了十幾年的矛盾,最後還不是一樣隨時間淡去了,爭風吃醋的事兒是有,但怎麽看起來,都像是男人之間較勁兒的成分居多,年輕時候的感情都衝動而熾烈,如今十幾歲時候的那些事兒,看起來就跟霧氣似的,太陽出來,什麽都煙消雲散了。她也不信趙平津是什麽深情的主兒,男人結了婚萬事皆休:“也是,咱們裏頭的事兒,你們自己清楚就行,行了,媳婦兒在屋裏等著呢,我不耽擱你了。”


    趙平津點點頭,替鈴鐺兒拎了手上的東西,送著她到了樓梯口。


    除夕夜裏一家人吃團圓飯。


    周老師早上就回來了,跟著他大伯母和保姆一起做了一大桌子菜,飯桌上老太太老爺子和他大伯母都在,周老師安安穩穩地做她的孝道媳婦兒,等到一家人在電視前坐下了,她給老爺子沏了壺茶,跟在南京軍區過年的丈夫通了電話。終於得了空兒,周老師坐到了趙平津身邊:“曉江他媽媽春節回來,頭一個就先找我告的狀,家屬院子頭都傳遍了,你把人胳膊都打折了。”


    趙平津趕緊往她嘴裏塞蜜餞。


    周老師抬手要揍他:“我看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鬱小瑛在一旁,她這婆婆語氣裏罵是罵,細聽下來,也沒有真的責怪的意思,趙平津依舊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兒,婆婆寵兒子,那也真是寵。


    周老師在一旁說:“瑛子,你得好好說說他。”


    鬱小瑛趕緊答應:“唉,媽媽。”


    趙平津說:“行了,這事兒您甭管。”


    鬱小瑛開始研究丈夫,故作好奇地問了一句:“你倆為什麽打架?”


    趙平津笑了笑:“你還真信我倆打架?我倆好著呢。”


    鬱小瑛不再問了,微笑了一下,轉頭陪著老太太,看電視裏金猴鬧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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