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棠一下飛機,感覺進了毒氣室,北京整個三月,霧霾的天數超過了二十天。


    西棠來北京,見唐亞鬆導演,參加劇本討論會,進行拍攝前期的準備。


    三月的最後一天,西棠終於見到了秦國淮。


    那是在華影唐亞鬆的辦公室,西棠按照每天的行程慣例,去跟編劇老師上課,那一天,她推開門,隻見一個男人坐在沙發的中央,穿一件白襯衣,灰色西褲,頭發沒有做造型,是略微長的黑發垂落在額頭,他聽到推門聲,略微抬起頭來,那張英俊得光彩照人的臉,五官和屏幕上的那張臉是一模一樣的,皮膚狀態卻比屏幕上看起來稍微老一些,眼角有幾縷淺淺的皺紋。


    那是西棠無數次,在熒幕上凝望過的那張臉。


    盡管知道他遲早會來,但那一瞬間,還是愣住了。


    旁邊的演員笑著說:“淮哥,芳菲來了。”


    芳菲是西棠在劇本裏的名字。


    西棠走進了幾步,在沙發前站住,喊了一聲,“秦老師。”


    感覺自己嗓子發緊,聲調有些奇怪,心跳得很快。


    那一瞬間,腦子裏太多往事閃過,他貫穿了她整個青春年少的時光,牆上貼著他的海報,愛看他的片子,到後來對著他的戲揣摩演技,幻想自己在和他對戲,到現在真真切切地麵對著同一張麵孔,西棠的臉瞬間微微漲紅起來。


    秦國淮本人很和氣,也很平靜,站起來和她握了握手:“黃小姐。”


    早上開劇本討論會,座中有秦國淮,西棠很認真,有些害羞,話也沒有多說,幸好沒人注意到,開完會阿寬進來接她時,她覺得暈眩,氧氣吸不進,阿寬還以為她餓到了低血糖,趕緊給她剝糖果,旁邊劇組裏的編劇助理小何問她:“西棠,下午還去北大街嗎?”


    西棠點點頭。


    “那下午見嘍。”


    《春遲》的劇組籌備會第一次在北京開時,導演唐亞鬆就給全部演員每個人發了一張借書卡,借書卡上的地址位於北大街胡同的深處,是北京的一個私人藏書館,裏麵收藏了大量私人家庭留下的從建國時期到現在,尤其是動蕩時期珍貴的家庭書信,照片,和保存下來的文獻和刊物。


    西棠在北京的這十多天,基本每天下了訓練課,就去圖書館。


    那一天下午,西棠正在書架上查閱文獻,看到館裏來了一位由兩個年輕人攙扶著的頭發花白的老先生,旁邊還跟著幾個館員。


    西棠看了一個熟悉的人。


    沈敏一看見她,低身跟老先生說了幾句,向她走了過來。


    沈敏瞧見她,依舊是溫和的笑意:“你燙頭發了。”


    西棠摸了摸自己的黑色的齊肩卷發:“嗯,新戲的角色。”


    《春遲》的劇本太好了,西棠自己讀的時候,幾次都落淚了,戲中的第一女主演丁芳菲,三十四歲,設計公司白領,已婚,育有一個五歲的女兒,丈夫是秦國淮飾演的左厚,夫妻結婚多年,感情日趨平淡,因為各種瑣事反複爭吵,終於吵鬧到要離婚,這時芳菲母親突然去世,臨終前留下的心願,是要丁芳菲去尋找青海省西寧市的大兒子。


    青海省西寧市格爾木農場,丁芳菲一輩子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地方。


    一九七八年,她出身高知識分子家庭的母親為了返城,離開了她的青海丈夫,離開了年僅兩歲的兒子,殘酷年代中的一己私念成為了她一生最大的愧疚,活著的時候她有丈夫女兒,不敢麵對這份愧疚,卻在離世的時候,把一生的大半遺產,一幢城區的老房子,和結餘下的幾十萬存款全部留給了那個被遺棄在青海湖畔的兒子。


    丁芳菲不知道她竟然還有個同母異父的哥哥。


    母親的離世給芳菲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變化,她心裏滿懷悲痛,卻也帶著隱隱的一絲不滿,不滿這個的哥哥分走了她母親的愛,她是母親生前唯一的女兒,卻仍然要執行她的遺囑。因為正與丈夫分居,所以在電影的一開頭,她獨自帶著五歲的小女兒,從繁華富庶的中國東部,一路西行,千裏迢迢去找她一生中從未謀麵的大哥。


    西棠為了丁芳菲這個角色,把頭發燙卷了,她看著沈敏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挺顯老的吧。”


    沈敏寬厚地笑:“挺好看的。”


    沈敏帶她進去了館藏裏麵不開放的部分。


    這家私人圖書館裏麵有一些十分隱私的收藏,捐贈人要求不對公眾開放,僅作學術研究,這裏麵包含了沈敏父母的一部分書信和日記。


    沈敏說:“我捐出來的,我父母寄回北京的書信,還有我父親在青海寫的工作筆記,整理出來的大約有三十萬字。我自己保留了一份複印件,原件捐給了田老先生的圖書館。”


    她最近一直在看這方麵的資料,容易被觸動,西棠滿心的感動。


    沈敏眼看她眼泛淚光,趕緊轉移話題說:“剛剛那位是田老先生,你見到了吧,他是舟舟的書法老師。”


    西棠點點頭,田稽卿,大書法家,收藏家和館藏家。


    沈敏笑著說:“舟舟從小一直跟他習字,後來老爺子也送我去,我寫得一般,舟舟是正式拜過師門的。”


    沈敏帶著她參觀這間的館藏,走到裏頭的一個房間,這是一間小小的讀書室,棕紅色的大書桌,長條板凳,沈敏介紹說,這個讀書室不對公眾開放,平日裏開放給北京幾個高校曆史係和中文係的研究生,今天是周一,裏麵空無一人,沈敏帶著她推開了門,西棠好奇地東張西望,沈敏卻站定了,立在大書桌的中央,指了指牆上的一副字,笑著說:“你猜猜這是誰寫的?”


    雪白的牆壁上掛著一副條幅書法,黑墨流雲,烏木掛軸,綾錦鑲覆,西棠略略眯起了眼,仰起頭看那三行章草,卻發現是臨摹的《遠涉帖》,師徒遠涉,道路甚艱;自及褒斜,幸皆無恙。


    後來從在北京開始跟著編劇老師參與劇組籌備,一直到六月份離開北京出外景青海,西棠仍然保持著這個習慣,每天都來這個閱讀室背劇本,恰好窗子外栽了幾株翠竹,十分清靜。


    有時候讀劇本讀得累了,西棠抬頭揉揉眼睛,那副字就躍入了眼中,筆勢細膩遒美,落筆卻是一氣嗬成,飄渺之間仿若流風回雪,字沒有署名,僅在條幅的下方,用了一枚小小的朱紅印鑒。


    那樣風骨的字,出自那樣一個驕縱狷狂的人之手。


    西棠讀了將近一個月的劇本後,有一天在華影開會,一個導演組那邊的同事喚她,芳菲芳菲,她自然地回了頭。


    就是那一刻,西棠知道自己入戲了。


    周四下午,趙平津開完了會,前腳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後腳沈敏就跟了進來。


    沈敏跟他打了聲招呼,往他桌子上攤開了文件:“新開展的兩個項目的開發方案需要您審批,這是急簽文件,還有這一批儲備幹部的提拔名單。”


    趙平津坐在椅子上,取過了水杯,半杯水涼透,他略微皺了皺眉。


    沈敏按了內線電話,讓秘書送他慣常喝的水進來。


    趙平津按了按眉頭,凝神看眼前的文件,看了一會兒,他忽然抬頭,望了沈敏一眼:“著急下班?”


    從進他的辦公室開始,沈敏看了兩次表了。


    沈敏說:“沒有。”


    趙平津看了看時間,下午四點多,這時候還早,他加班時候多,下了班還有應酬,沈敏跟著他,很少有八點前能下班的。


    沈敏忽然在他跟前說:“我今天約了西棠。”


    趙平津擱在桌麵上的手頓時停住了。


    沈敏解釋說:“本想上班中途走開一會兒,沒想到您的會開了這麽久,我一會兒還有接待工作……她拍戲需要份資料館裏不讓影印,我答應了給她帶一份複印件。”


    趙平津聽了,頭也沒抬:“你明天再給她送過去。”


    沈敏說:“她明天要離開北京了,去青海拍戲。”


    趙平津聽了半晌,依舊一言不發的,繼續翻動手上的文件,沈敏站在他的桌子前,一動不動。


    他不出聲指示,下屬沒人敢動。


    趙平津取過那一疊文件簽完了,擱下筆,站了起來,對著沈敏說:“給我。”


    沈敏一愣。


    趙平津擰著眉頭,也不知道是在生誰的氣:“你給她帶的東西,給我。”


    沈敏說:“您下午還有事兒吧。”


    趙平津已經扣上了襯衫的袖口,自己取了西裝外套:“你看看賀秘書的行程表,有事給我電話。”


    司機見他下樓來:“趙總,要用車?”


    趙平津說:“我自己開吧。”


    車子駛出了中原大廈,從朝陽門外往東走,夕陽映照在高樓的玻璃,折射在車窗前,微微地有些刺眼。


    趙平津手握在方向盤上,握得有些緊了,又不自覺地鬆一鬆,他知道她在北京,三月份就過來了,沈敏倒沒有主動提過,依稀還是方朗佲說了一聲,貌似她也去看了青青,但在他這兒,是沒人提起了,一個多月轉瞬就過去了,愣是沒見過一麵。也是,他們如今,是沒有任何見麵的必要了。


    車子駛進北大街胡同,道路窄了,他減慢了車速,遠遠就看到了人,黃西棠等在那一方老宅子的門口,小小的一個人兒,穿一件碎花長裙子,一件淺棕色開衫,同色平底鞋,還是那麽瘦,臉色是在公開場合下的漠然,白膚紅唇,黑發如雲,隔了一年多不見了,可這會兒瞧見她,又似乎還是昨天的樣子,她似乎越來越好看了。


    趙平津停了車,走下車來,西棠仰頭看到他,臉上呆呆的。


    趙平津遞給她一個文件袋:“小敏讓帶給你的。”


    西棠心底一陣一陣的震蕩,心髒跳得太快了,連帶著半邊胳膊是麻的,臉上卻是異常的平靜,語氣客氣得很:“謝謝,怎麽麻煩您跑一趟?”


    趙平津不願與她客套,直接問了句:“你在幹嘛?”


    西棠老實地答:“等助理的車回酒店。”


    趙平津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上來。”


    西棠趕緊說:“不用麻煩了。”


    趙平津轉過身上了駕駛座,啟動了車子,轉頭看一眼黃西棠,她仍然站在他的車門外,他說:“我叫你上來。”


    西棠一咬牙一閉眼,上了他的車。


    趙平津一邊打轉方向盤,調轉車頭,一邊撇撇嘴:“發型太醜。”


    西棠立刻抬手掰車門。


    趙平津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了她,抬手按下了車門鎖。


    “這麽久不見了,你不能說點好聽點的嗎?”西棠氣得直翻白眼。


    “這麽久不見了,你就不能剪個好看點的頭發?”這人依舊沒個正經。


    “你是誰,我剪什麽頭發關你什麽事兒?”


    趙平津不懷好意地笑:“你頭發都這樣兒了,你那偶像他能喜歡你?”


    西棠鼓起眼:“誰喜歡我?”


    趙平津斜睨她一眼:“你戲裏那男主演,你不是喜歡他?”


    西棠臉上一陣白一陣紅,她喜歡秦國淮這事兒,趙平津沒少見,每次電視上有秦國淮,她都能看得一臉陶醉,有一次西棠沉迷於看他的一部電影,拒絕給剛下班餓著肚子的趙平津做飯,那天晚上趙平津隻好叫的外賣,還記得給她叫了一份她愛吃的糖醋裏脊,隻是他從此記恨在心了,這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他還記得。


    西棠抬起頭嬉皮笑臉地衝他笑:“是啊,終於等到這一天,我要晚上溜進他房間裏,一償宿願。”


    趙平津皺著眉頭一動不動,十分嚴肅:“據說他拍戲一個月都不洗澡。”


    西棠蹬著腿大叫:“去死。”


    趙平津哈哈大笑。


    車子經東二環開往朝陽北路,走到半道兒時候趙平津的電話響了,他看了一眼擱在手擋旁的手機,對著西棠說:“是小敏,幫我接。”


    西棠不想搭理他:“你自己接。”


    趙平津生氣地答:“我是遵紀守法好公民,你想讓我違反交規?”


    鈴聲持續不斷地響。


    西棠看著眼前長長的車流,車子堵在了高架橋的半坡上,前後的車距很近,趙平津一邊看著前方路況,一邊伸手摸手機,西棠隻好伸出手,接起來,按了免提,直接說:“沈敏,是我。”


    沈敏是一副絲毫不意外的口氣,在那端溫和地說:“西棠,舟舟接到你了嗎?”


    西棠說:“接到了。”


    趙平津側過頭問了一句:“怎麽了?”


    沈敏聽見他的聲音,開始逐項地報告:“上邊的領導預計六點在公司視察完畢,會議報告我整理後會轉交劉司機,一會他帶給您,今晚定了八點半在北京飯店,您記得出席。”


    趙平津答了一聲:“嗯。”


    沈敏說:“還有賀秘書給您預約的今天下去醫院午,莊主任門診六點下班,下班前您記得去複診。”


    趙平津答了一句:“知道了。”


    沈敏匯報完他的行程,跟西棠招呼了一聲,把電話掛了。


    西棠問:“身體怎麽了?”


    趙平津淡淡地答:“胃痛,**病了。”


    西棠想說,結婚了你太太沒照顧你麽。


    想想這一句實在可疑,隻好默默地不說話了。


    趙平津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輕輕地笑了笑:“咱倆分開了你天天詛咒我吧。”


    西棠撲哧一聲樂了:“造孽太多,詛咒你的可不止我一個吧。”


    趙平津笑嘻嘻的:“還真沒有,我對不起的女人,就你一個。”


    西棠趕緊地答:“唉喲,大榮幸。”


    趙平津笑了笑,也沒有再說話了。


    隔了一會兒,西棠還是忍不住:“自己身體當心點兒。”


    趙平津輕輕地“嗯”了一聲。


    車子停在了酒店前的車道上,助理阿寬等在大堂門口,西棠解開安全帶,趙平津忽然喚了她一聲:“黃西棠。”


    這時西棠手機響起來,謝振邦給她發了個信息,倪凱倫正在醫院產檢,謝振邦摸著她圓圓的肚皮,兩個人扮鬼臉拍自拍,西棠對著屏幕笑了。


    一會兒她從手機中抬起頭來:“什麽?”


    “沒事,過去吧。”


    西棠衝他擺擺手:“謝了。”


    西棠下了車,站在路邊,看著趙平津利落地轉動方向盤,把車掉頭,壓線並入了車道,駕駛座上的男人穿一件白襯衣,淺灰西裝,隔著車子的擋風玻璃,英俊麵容一閃而過。


    西棠慢慢地轉身往酒店裏走,這是一個平淡的星期四的午後,北京五月傍晚的夕陽,淡淡地灑在鼓樓上。


    心底一片寂靜無邊。


    去青海的飛機上。


    黃西棠睡著了。


    夢裏看到了一望無際的深綠,農場裏的牧草長得齊人高,一個女孩子的臉慢慢浮現出來,稚嫩的臉龐,穿一件打著補丁的深綠色軍裝,紮著腰帶,齊耳短發,她知道,那是的丁芳菲母親的原型,十八歲的高中應屆畢業生,在格爾木農建下鄉了四年零三個月,從一九七八年返城後,至死,她從未再回過青海湖畔。


    西棠一點兒也不害怕,她遠遠地望著她,心底輕輕地跟她招呼:嗨,你回來看我們了嗎。


    夢境裏斷斷續續,兩個年輕人在河邊的枸杞樹林中糾纏,衣服脫了掛在低矮的枝椏上,身體交纏和激情喘息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西棠屏住了呼吸,感覺手腳被壓住了,怎麽都掙不脫,這時背對著她的男人,忽然轉過了臉。


    背影裏是肢體清秀的年輕孩子,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熟悉得刺眼的臉龐,俊美五官帶一點削薄的硬秀,眼底幽深,在望著她,目光裏有一層薄薄的笑意。


    西棠在飛機上突然驚醒了過來。


    西棠猛地吸進了一大口氣,開始劇烈地喘息起來,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然後拉過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臉。


    過了一會兒,西棠感覺到助理阿寬走過來趴在她的座位旁:“姐,你怎麽了?出了一身的汗。”


    劇組在青海省西部的一個偏僻的小村莊駐紮了下來。


    唐亞鬆的工作團隊提前一年勘景,定下了這個風景優美基礎設施卻約等於零的村莊,村裏沒有酒店,最近的縣城開車過去要三十分鍾,劇務租下了一間民房供劇組使用,給了女演員優待,西棠和另外一個女演員住了西院的一間屋子,大部分的同事都在大炕裏睡大通鋪,機器房裏的燈通宵不停,天氣炎熱,暴雨和酷暑交織,夜裏蚊蟲密密麻麻地飛舞,工作條件極其艱苦。


    跟黃西棠一起過來的是助理和經紀人馬繼葒,倪凱倫懷孕已經八個多月了,西棠是公司新晉當紅的女明星,因為工作需要必須得北京上海兩地來回的飛,倪凱倫身體是跟不上了,在北京還有一些商業活動和劇組的宣傳需要反複洽談,因此公司多派了繼葒姐帶她,此人西棠跟她交集不多,她之前一直帶的是公司的當紅小生,西棠隻知道這位經紀人也是業內資深行家,在公司精明強悍如倪凱倫,也忌憚她三分。


    馬繼葒過來替她打點好了劇組的事務,就飛回北京去了。


    在青海工作的一個多月,是西棠拍過的最辛苦卻也是最清靜的一段戲,生活條件這樣差,但她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晚上下了戲,所有的同事都在院子裏吃大鍋飯。這裏也沒有網絡,白天辛苦的拍攝結束後,夜裏大家紮推在院子裏歇會兒腳,熟的不熟的都湊一塊兒聊天,燈光師老耿抱著吉他出來,大家就圍著他唱歌,有一天夜裏大家起哄架秧子鬧唐亞鬆來一段,唐導也不含糊,往院子裏打麥子垛上一站,紮著腰眉頭倒豎,來了一段高亢的西皮:“今日痛飲慶功酒,壯誌未酬誓不休——”


    大夥兒拍掌,使勁兒地笑,西棠坐在台階下,笑得淚水都流出來了。


    這樣日複一日,一整個劇組的人吃住工作都在一塊兒,整個團隊的感情就迅速建立了起來。


    就是開始那會兒下了戲後,西棠跟秦國淮有時會在院子裏聊會兒天,秦國淮比她遲了大概一個星期進的組,西棠當時跟整個劇組已經混熟了,再見到他時,也不再那麽緊張,西棠自己再清楚不過,鏡頭前再光鮮好看的明星,生活裏也不過是尋常人,但秦國淮那張如煙如霧的臉,畢竟牽係了她少女時代夢想和回憶。


    在唐亞鬆掌鏡的極其嚴肅的片場裏,作為一個演員的專業的素養和要求,西棠把秦國淮當成合作的演員,可下了戲麵對著他,還是覺得好夢幻。


    他們常常一塊兒收工,夜裏吃完了晚飯,西棠抱著她在戲裏的女兒,帶著小姑娘看天上的星星。


    孩子在她懷裏睡著了。


    秦國淮坐在他旁邊的一張竹椅上,笑笑說,“沒想到,你一個年輕女孩子這麽能吃苦。”


    西棠有點害羞,“我以前在橫店做了好幾年群演,做群演更辛苦。”


    秦國淮略略意外,但並沒有表現出來:“我在橫店也待了幾年,做群演的確不容易。”


    “這幾年的戲沒見您演古裝了。”


    “這一兩年,少了。”


    有時候秦國淮抱孩子,西棠說:“您還挺會帶孩子。”


    “我一直想有個閨女。”


    “您孩子多大?”


    “六歲,男孩兒,調皮得很。”


    眼角眉梢分明是做父親的驕傲。


    就是這樣的閑聊,劇組裏的人來來去去,有時候唐導也過來坐一會兒,跟秦國淮抽一杆當地老農卷的旱煙。


    女主演丁芳菲的戲份在青海殺青的那一晚,西棠收工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回到劇組的房子裏洗了個澡,在擦頭發的時候,聽到了外麵的隆隆雨聲。


    村莊裏夏天的暴雨傾盆而下,恍若千軍萬馬奔騰而來,西棠披著頭發,掀開了門簾,看到了院子裏的屋簷下,秦國淮坐在他慣常坐的那張竹椅上,手裏捏著一罐啤酒,正垂著眉頭淡淡地看著一場驟雨。


    西棠走了過去,抱著膝頭坐在門檻上,不知為何,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今天他們在鏡頭前接過吻,他的手臂緊緊地擁抱過她,他的懷抱溫暖強壯,帶著一絲隱隱的憐愛,黃西棠心頭湧出陣陣的顫栗……那是屬於丁芳菲和她丈夫的擁抱……西棠不能回憶那種感覺。


    院子裏隻有一片茫茫的大雨。


    秦國淮忽然說:“西棠,有沒人告訴過你,下了鏡頭,你仍然很美?”


    西棠微微笑了一下,語調卻仍是很平常的:“秦老師過獎了。”


    嘩啦啦的雨聲中,秦國淮掐滅了煙,抬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西棠感覺到他唇中濕漉漉的水霧,混著煙草的味道。


    第二天,電影《春遲》劇組在青海的戲份拍攝殺青。


    唐亞鬆對鏡頭要求嚴格,即使全部的主創人員都已經排出了足夠多的時間,到最後殺青時,整個劇組的工作還是比統籌時間拖延了兩天,整個劇組的工作人員,尤其是主演後麵的工作都排滿了,為了能盡快趕回城裏,前期的一部分工作人員和機器早兩天已經先走了,剩餘的後半部分劇組工作人員下午五點多開始出發,車子走到一半,老鄉守在岔道口上把路給堵住了,司機下車一問才知道,原來因為昨天的一場暴雨,前方的道路塌方了,當地的司機跟劇組的人一商量,大家臨時決定繞道走另外一條路,時間大約多兩個多小時,也能回到西寧市區。


    西棠一上了車就開始睡覺,旅行枕頭圍著脖子,她倒在車子座位裏,睡得一片迷茫,模糊中感覺到車子停了一會兒,然後又重新開始行駛,睡了不知道多久,偶爾醒一下,抬眼一看,外麵隻有一片黑漆漆的夜色,她又閉上眼睡了過去。


    混沌之中忽然聽到了一陣轟然巨響。


    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她身體向玻璃窗撲過去,而後又被安全帶勒住了,身邊的阿寬整個壓在了她的身上,爆出了驚聲尖叫。


    前後的車燈一陣閃亂。


    很快有人打開了車門,大聲喊她的名字,西棠趕緊答應,一個男人的手臂伸進來,拉住了她的手。


    手電筒在路麵上晃動,前麵一輛車開進了泥坑裏拋錨,雨天路滑,後麵的車司機躲閃不及,造成了追尾。


    西棠沿著車門的縫隙,在泥漿裏連滾帶爬地被拽了出來。


    劇務統籌打著手電在黑暗中來來回回地奔走,大聲地呼喚每一個人的名字,慶幸的是劇組人員都安全,車子是暫時沒法開了,幾個受傷的同事和劇組裏的女孩子們互相攙扶著,沿著山路走了一個多小時,走到天都亮了,走到了山坳裏的一個小村子裏。


    劇組裏的男人們留守在原地,裝著機器和素材的車子泡在了泥水裏,大家都在拚命搶救,現場必須有人看守著。


    一戶牧民給他們騰了間屋子,又端來了熱湯麵。


    黃西棠用毛巾擦幹了身上的泥,換了件老鄉的袍子,幫著同事整理亂糟糟的衣服道具,早上十點多的時候,聽到外麵有人喊她名字。


    黃西棠走了出去,看到外麵停了幾輛新來的車輛,有人正給劇組的同事一個一個地分發盒飯和礦泉水,男同事們已經陸續回來了,人群中站著一位穿著白西裝風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身後還跟著幾個男人,來人打量了她一眼說:“西棠,沒事?”


    西棠搖搖頭。


    胡少磊說:“沒事兒就好,辛苦了。”


    這時唐亞鬆進來了,胡少磊對她笑笑,轉過身跟著唐導一塊兒走了出去。


    西棠回到屋子裏,這時候消息已經傳開了,昨晚他們在山穀裏跟外界失去了聯絡,因為情況不明,明星的公司那邊都還是暫時壓著消息,問題出在了電影裏飾演西棠女兒的小演員的家人,孩子在外地拍戲,媽媽是陪在劇組裏的,孩子爸爸知道當天劇組要回城裏,但從昨夜到今天白天都聯絡不上老婆孩子,加上天氣一直在報道暴雨和泥石流,他著急了,就直接找了媒體,新聞一出,外麵的網絡媒體全都爆炸了。


    有女同事在悄聲八卦胡少磊,沒想到這事兒竟然驚動了華影少東,據說他是昨兒淩晨就到了青海省城了,連夜開車趕過來的,胡少磊一來,救援立刻就到了,當地救援部隊開來了卡車,把陷在泥淖中的車子用吊臂運了出去。


    整個團隊一回到西寧市,助理阿寬的電話就一直沒停過,公司宣發部同事著急了老半天了,《春遲》這部片子本來就是文娛板塊的熱點,昨晚一夜變故,所有的粉絲都等著看後續的消息呢,好幾位演員都發了微博了,西棠作為女主演,這邊肯定也不能落後,在當天下午的三點多,跟在導演唐亞鬆的後麵,西棠的社交賬號也發出了這次意外的相關的圖片,一張是劇組的同事們正守護陷在泥濘中的車輛,一張是走在山路上天微亮時煙霧繚繞的小村莊,還有一張,宣發部同事特地調成了黑白色,黃西棠穿著一件簡陋的布袍子,跪在地上整理東西,麵對手機鏡頭,笑容如春陽般燦爛。


    那則圖文消息一小時內的轉發,就過了十萬。


    因為這一次事故本身的戲劇性,過程驚險卻最終平安落幕,原本一向低調神秘的《春遲》劇組,還沒拍完,網絡上的議論就幾乎到了空前的熱度。


    電影《春遲》返回北京拍攝的時候,北京春夏的天氣很好。


    烈日豔陽,天空高遠,藍天出現的次數比往常多了一倍。


    劇組在北京召開了開機發布會,幾乎整個國內的最重要的娛樂媒體,都想約黃西棠做獨家采訪,半年之中,她的片酬漲了三倍。


    唐亞鬆的新片女主演,帶給她的,是難以估量的名聲和功利。


    她在圈內的身份,迅速地水漲船高起來。


    西棠不太關注這些,戲裏的丁芳菲匆匆下班,拖著女兒在幼兒園往家的路上一路奔跑,天天吵架的丈夫不知蹤影,母親生病住院,芳菲抱著筆記本電腦在醫院陪護病床上改效果圖,正經曆著焦頭爛額的中年危機。


    隻有一件小事情,她聽化妝間的姑娘們在聊,劇組返回北京拍攝之後,秦國淮的妻子常常來探班,夫妻倆可真恩愛。


    黃西棠沒碰見過秦國淮的太太,因為她一下了戲,哪怕隻有半天休息,她都往上海飛。


    她當初從青海回來時,買了機票直接返滬,公司的同事在機場接到她的時候,車子直接去的醫院,西棠才知道她媽媽已經住了一個多星期的院,為了不影響她拍戲,倪凱倫沒有告訴她。


    她又急又怕,在醫院裏一刻不離地陪了她媽媽三天,又要返回北京拍戲。


    唐亞鬆的戲,工作強度非一般的劇組能比,有時候阿寬都不陪她了,太累了,西棠自己去坐飛機,有時候是跟著馬繼葒。


    西棠新經紀人馬繼葒暫時帶她,西棠在上海的時候,有時回公司,無意之中聽到倪凱倫暗自叮囑她的助理和化妝師:“除了劇組和酒店,哪裏都不要讓她去。”


    語氣莫名的緊張。


    西棠幾乎每隔三四天就回一次上海,眉眼之間也現了淡淡憔悴,她已經完完全全地入了戲,甚至不用演,人一走到場景裏,她就變成了丁芳菲,那種擔憂,緊張,焦灼,表現得淋漓盡致。


    演戲跟現實交錯重疊,連西棠自己都感覺恐懼。


    唐亞鬆沒想到她能演這麽好,雖然是科班出身,畢竟沒有很多大熒幕經驗,但一路在監視器後看下來,雖不至於像秦國淮一樣的滴水不漏,但情感張力竟然格外的真實,這一段簡短高壓的都市生活的跟後來在青海那一段的舒緩,溫馨,修複性的夫妻感情,形成了格外鮮明的反差。


    唐亞鬆知道這戲有了。


    西棠在北京的時候,阿寬一步不離地跟著她。


    北京拍了一個月的戲,除了酒店和片場,她連街都沒有逛過,苦熬了一個月,這一段戲份即將拍完了。


    周六的晚上經紀人馬繼葒來接她去工作。


    這次是一個代言品牌的讚助活動,西棠從去年開始代言這個牛奶飲料品牌,走的是清新甜美的都市女孩兒路線,口碑銷量都還不錯,今年廠商又續簽了一年。


    活動在商場的一樓大廳舉辦,西棠穿了件綠裙子,跟主持人一道介紹推廣產品,完了又做遊戲又抽獎,把現場整得熱鬧非凡,十點多活動結束時候,照例是在夜場跟品牌老總還有一些官員的合作酒會,西棠在車上補齊了豔妝,馬繼葒陪著她走進了酒店的一間小型宴會廳,西棠全程端著酒杯,敬酒,寒暄,一個一個男人的手伸出來,摸她的手臂,後背,隔著禮服裙擰她的大腿,她臉上永遠笑嘻嘻的,不落痕跡地閃躲,伴隨著偶爾幾下嬌嗔的發嗲,心裏一點也不敢大意,小心提防著,沒敢喝多少酒。


    到了一點多葒姐接她下班,走到了電梯門口,葒姐忽然說:“哎呀忘記了,寬,幫我回去拿下包。”


    阿寬應聲去了。


    西棠跟著馬繼葒進了電梯,站了一個晚上,她累壞了,進了電梯就不顧形象地靠在了電梯壁上,馬繼葒按了關門,然後又按了一個鍵,電梯開始往上走。


    西棠愣了好幾秒,回過神來,站直了身體,喊了一聲:“葒姐?”


    馬繼葒衝她笑了一下,鎮定自如:“沒事兒,我上去有點事。”


    西棠身體疲倦,有點愣神,心裏的疑問剛冒出來,都來不及問出口,電梯“叮”地一聲到了。


    門立刻打開了,門口站著人,高壯陌生的黑衣男人。


    西棠心裏猛地驚跳了一下,臉上已經再也沒有了表情。


    一個男人對她說:“晚上好,黃小姐,這邊請。”


    西棠望出去,一整層樓的行政套房空曠寂靜,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攝像頭在遙遠的盡頭,三個男人堵在門口,電梯被馬繼葒按住了。


    無路可逃。


    那一下懵了,記憶中那些黑暗大霧瞬間撲麵而來,一模一樣的場景,害怕都還來不及,隻是這一刻的自己比當年清醒萬倍,黃西棠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麽,整顆心一直絕望地往下沉。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進自己的胳膊,壓住顫栗,試圖自救:“葒姐,大家一個公司同事那麽多年,沒經我同意,您別做這樣的事兒。”


    馬繼葒不為所動,笑容不改,帶著微微的和氣:“西棠,胡先生有好幾個大製作的片子,正在找女主演,你進去聊一聊,以後想拍什麽片兒,那是一句話的事兒。”


    西棠心裏也知道,她冒險做這樣的事情,想必不知收了多少好處,到這一步了,是很難放過她了。


    兩個男人踏進電梯,伸出手臂來,拉住西棠的胳膊,她被挾持著往前走。


    套房的門從裏麵打開了,黃西棠看到了一張噩夢般的臉。


    孫克虎臉上有笑,隻是不知為何那笑意看起來格外的瘮人:“哎喲,大明星,好久不見了。”


    他穿了件黑色的polo衫,扣子敞開,脖子上清楚可見一道猙獰的疤痕。


    黃西棠腳下一軟,被電擊一般,腳下一動,下一秒立刻被死死地摁住了。


    她開始猛烈地發起抖來。


    孫克虎給她做了個揖:“今兒您賞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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