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從黑暗中醒來。


    疼痛正啃噬他的全身,一種黏稠燥熱的液體浸裹著他,並伴著某種咕嚕的響聲夾雜出腥臭的氣味衝進他的鼻腔,他幾乎窒息,但目及處惟有漆黑,他感到有什麽東西正在他身旁遊弋,他想要掙紮逃脫,卻絲毫難以動彈,反而疼痛愈加噬骨,他想要呼號,張大嘴卻隻能艱難地蠕動喉部發出輕微的嗚嚕聲。他是在地獄了,否則怎麽會比死還難受,他想。


    不知被折磨了多久,漆黑中顯出一線光,眼前有一道門被打開,一個黑色身影舉著燭火來到他的麵前。


    李煜痛苦又驚恐地看著他。


    眼前一襲玄衣的身影伸手褪下鬥篷的帽子,燭火的映照下是一張圓潤刻著青字的臉龐,這張因橫肉而映出陰影的臉衝他笑道:“吾皇,黥斂來看你啦,你受苦了。”


    李煜瞪大了眼睛,艱難地從喉間發出聲響,問他這是在哪裏,卻隻有模糊的嗚嚕聲。


    “吾皇,”黥斂把燭火舉高了些,繼續笑著壓低嗓音說,“你傷勢過重,沒有辦法啊,隻有這樣才可以把你治好,你可忍一忍嗷。”


    李煜順著燭光,隱約見到自己全身被浸泡在盛滿粘稠的正冒著泡的墨綠色泥漿的池子裏,不禁愈發驚亂地去看黥斂,嗚嚕著想要讓他把他放出去,可稍一掙紮,他的疼痛就更為加劇,他不由地張大嘴,卻始終喊不出聲。


    “吾皇,忍一忍,忍一忍噢,都是為了你好。黥斂先告退了。”黥斂諂笑著安撫他,隨後舉著燭火轉身走開,關上了門。


    當疼痛也變得麻木,奄奄一息的李煜終於要昏死過去,可一旦意識越來越模糊,新一輪更鑽心的疼痛便猛然侵襲而來,他喉間嗚嚕地圓瞪布滿血絲和驚恐的雙眼,再度被卷入這地獄的酷刑中。


    當一切長遠得仿佛沒有終結,李煜隻剩下一副受盡折磨的軀殼,終結卻不知何時來到了。


    意識已麻木的李煜彌留之間聽到有人在身邊喃喃而語,模糊的視線裏,是幾個垂手立著的玄衣人,傳出施咒般聲音的,是他們鬥篷下空洞的臉龐處。


    他眼前一黑,卻陡然見到了另一個世界。


    上都城的玄頂深宮,高大金黃的銀杏樹下,玄金薄袍的男孩仰頭望著墜滿黃葉的樹冠。他孤寂地垂手立著,望了許久,紋絲不動,仿佛被世界遺忘在此。


    李煜站定在不遠處看他。


    一個白發蒼蒼、略顯佝僂的老宮人顫顫巍巍地挪到男孩身旁,開口對他說:“殿下,這兒涼,進去吧。”話音蒼老緩慢。


    “父皇他們,去秋獵了吧?”男孩望著樹上的枯葉不動。


    “是的,殿下。”


    “母後是一起去的嗎?”


    “是的。”


    “弟弟也去了吧?”


    “是的,殿下。”


    男孩仍舊仰頭不再說話。老仆又顫顫巍巍地挪開。


    他走上前,攀到布滿裂紋的樹幹上,向上爬去。他一直爬到樹冠處,喘著粗氣,額頭已滲出一片汗珠。他探頭用黑色的雙目去望,是一隻雀鳥的巢。他伸手從巢裏摸出一隻羽翼未滿的小雀,那小雀奄奄一息、毫無生機,許是已被遺棄在此。


    他一手將小雀捧著,抱住樹幹往下退,可因為用不上力,手腳一鬆,整個人險些跌落下來,慌亂間他雙手緊抱住樹幹,手中的小雀卻掉落到了樹下。


    男孩重新站到地上,低頭看掉落下來的小雀,它躺在枯葉中蹬著爪掙紮,他望著它,沒有動。


    白頭的老仆拿著鬥篷再次顫巍巍地來到他身後,將鬥篷批在他肩上,說:“殿下,這兒涼,進去吧。”


    玄金薄袍的男孩依舊不說話,轉過身,隨著老宮人慢慢走回深邃幽暗的殿內,到殿門口時,男孩回過頭,再次抬頭去看樹上緩緩掉落的黃葉和樹下那隻躺著的瑟瑟顫抖的雀鳥。


    男孩轉頭的刹那,站在一側的李煜清楚看到那雙漆黑哀傷的瞳仁,他知道那不是他自己。


    轉眼間,參天的樹木變成了高聳的圓柱,寬廣而空曠的殿堂內,那個白發蒼蒼的老宮人雙目緊閉躺在棺材之中。


    這是唯一一個與他朝夕相處的人,忠誠並且從不多說一句話的老仆,男孩跟他沒有太多感情,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幾歲了,可如今這唯一一個能陪伴他的人也死了,他還是覺得陡然失去了什麽,獨自一人盤坐在棺材前潸然淚下。


    玄衣的黥斂向他走來,在他身旁正坐下來。


    黥斂看了看棺材,又轉頭看男孩,臉上是慣常的笑意,“殿下,人死不能複生,節哀吧。”


    “有一天,我也會悄無聲息地死在這吧。”


    “殿下,你是真龍的子嗣,是至尊之軀,怎麽能跟他相比。走吧,從此後,就讓黥斂來輔佐你。”黥斂說完,起身扶起男孩,攬著他在李煜眼前轉身而去。


    雕梁畫棟、輝煌又莊重的昭陽殿內,是皇帝在召集宗親重臣共議立儲,淳越王於台階下左側列座參議,他的一雙子女站在他身後,其餘眾人都在大殿中分列而站。


    少年李曦與他的弟弟李曜各自站於皇座前的左右一側,接受台階下眾人的注目。李煜同樣站在殿內的角落裏窺視。


    看得出來,李曦鮮少麵臨這樣的場麵。他垂頭含胸,手腳顯得局促,不敢直視眼前的眾人,當有人談論到他時,他便不安地抬頭瞄一眼,又迅速垂下目光。相反,他的弟弟李曜雖然年紀比他小,但早已長得較他高大許多,他相貌俊朗,紅色目光猶如燃著的火苗,直直盯著前方,筆直挺立的身姿已然透出王者風範。


    “吾皇,自李開朝以來,諸先皇必是血脈純正、帝王儀表、智勇卓然,今皇子曦雖然是長子,但資質平平,更稱不上人傑,皇子曜同樣是嫡出,昂藏英武、氣概不凡,我認為可立皇子曜為皇儲。”有人諫言。


    “是啊,是啊。”許多人點頭回應。


    李曦垂頭藏著目光,隨後又瞥了瞥前方。李煜隨著他的目光,見到親王李烈正點頭讚同,淳越王默不作聲目光落在別處,他身後美麗脫俗的女孩瑾瑤默默看著他們,殿內其餘眾人的表情多有讚同之意。一旁注視著這些的李煜感到臉頰發熱,他見李曦早已麵紅耳赤,似乎想要尋求幫助,又不敢回頭看他身後的父皇母後,因他知道他們從來就跟旁人一樣不喜歡他這個異類。他隻斜眼瞥向一側,那裏的黥斂正滿麵笑意望著他。


    臣子們諫言完畢,一直未做聲的皇帝站起來走到李曦身旁,威嚴而不容置疑地說:“曆來先皇都是嫡長子,朕也是嫡長子,此是祖製,朕應當依循祖製,立皇子曦為太子,從此以後,眾卿不必再議了。”


    皇帝說完,台階下一時嘩然。李曦意外而緊張地去看黥斂,隻見黥斂的笑容更已堆滿了臉龐。


    黥斂領著李曦緩緩而行,李煜跟在他們身後。他們穿過深宮,走出宮門,直走到大理寺。黥斂帶著李曦走進陰森的地牢。


    地牢中慘叫連連,黥斂帶著李曦來到一間刑房前,他讓開身,示意李曦去看牢門內。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響起,李曦慌亂間探頭去看,李煜也隨他看去,隻見牢中一人被牢牢綁在刑具上,數名獄吏正在用刑,而受刑的人已然血肉模糊,痛苦不堪。


    李曦慌忙撤回視線,不敢再看,黥斂卻笑著對他說:“殿下,你可看清他是誰了嗎?”


    李曦搖了搖頭,再怯生生側目望去,又似乎有些眼熟,原是那日殿上說他資質平平的人。


    “殿下,此人犯了些事,活該如此,而你當知道,不尊重你的人,本應該得到這樣的下場。”黥斂幽幽說道。


    黥斂帶著李曦離開,穿過地牢,走回宮門,回到深宮,在李曦滿是銀杏樹的殿門前停下。李曦垂著頭默不作聲,似乎仍在思慮著剛才的景象。


    黥斂舉起手拍了拍掌,竟從殿內翩翩走出兩位風華正茂的錦衣宮女,兩位宮女行到李曦麵前,目光流轉間,在他身前曲膝行禮說:“殿下萬福。”


    李曦有些不解,怔怔地看,仿佛間卻從這宮女的眉目間看出了一人的影子,他從未認真審視女子,從前在他身旁的隻有老仆,待他懵懂時見到令他心動的淳越郡主瑾瑤,他更未敢多看一眼。


    黥斂仿佛看穿他一般微笑說:“殿下,你將是九地至尊,你想要的,必定能夠得到,在此之前,你可還要學會許多。”


    兩名宮女起身挽住李曦,襦裙飄逸,散出芬芳氣息,笑顏姣麗,發出輕靈的笑聲,李曦凝重的表情儼然被此化解了些許。黥斂側身站定,依然牽著嘴角目送兩名宮女帶這羸弱皇子行入殿內。


    轉瞬間李煜的夢境卻再次遷轉,這次是南境淳越的青山綠野間綿延而華麗的儀仗,煦日和風中,紅金的龍鳳旌旗迎風招展。


    隊尾卻一陣騷亂,一個青衫劍客衝入隊仗,引得護衛紛紛圍攏攔截。


    那青衫劍客高聲疾呼著“瑾瑤”,在刀劍叢中奮力揮劍劈斬,儼然已罔顧生死。


    一駕駿馬從前方疾馳而來,馬背上紅眸的少年皇子李曜橫眉立刀,一眾護衛見他殺來,自覺讓出青衫劍客,那劍客亦兩眼放光,衝著李曜奔馳而去。


    兩人瞬息相錯間,李曜一個低身,手中刀劃過對手,鮮血飛濺,他撥馬回身,劍客已驀然墜地。


    “不要!——”悲聲卻從前方傳來,新婚的淳越郡主羽夙瑾瑤提著紅裙奔跑而來,見青衫劍客傷重倒地,雙膝一軟嗚咽著跪倒在地。


    倒地的青衫身下溢出鮮血,遠遠朝她張手,已不能說話。李曜跳落馬下,舉起陌刀,望著瑾瑤的身後以待號令。


    新婚的皇子曦望著眼前一幕,怔怔站在那裏。“不要啊,求求你,放過他吧……”璟瑤伏於他的身下,啜泣著哀求。


    李煜感到驚慌暈眩,耳邊卻傳來了嬰童的啼哭,麵色蒼白的羽夙瑾瑤端坐著,柔和地望著眼前睡籃裏的兩個嬰孩。


    門被踢開,一襲玄金龍袍的李曦醉醺醺進來,直走到瑾瑤身前。


    璟瑤抬頭望向他,目光淡然。


    李曦隻低頭看了一眼嬰孩,轉而與她對視,眼中卻是怒氣,他忽然伸出手,緊緊掐住瑾瑤纖細的脖頸。


    瑾瑤仍舊淡然看他,因為窒息,麵色漸漸變得痛苦。


    “不,不要!”李煜不禁竭力大呼,驚亂中感到難以呼吸,但沒有人聽得到他的聲音。


    李曦蹲下來,慢慢鬆開手,瑾瑤紅色的雙眸晶瑩透徹,滴落淚水,他猛得將她壓到身下……


    李煜雙眼翻白,父皇李曦已坐在案前,兀自舉樽飲酒,玄衣的黥斂站於案前一側。


    “吾皇啊,曜王收下龍袍,調動玄金軍,將在祭天日逼宮。”


    李曦舉起的酒樽停在半空,頓了許久。隨後他盯了一眼黥斂,舉樽仰頭飲盡。一旁的宮人上前提起酒盅為其倒酒,李曦卻猛地一把抓過酒盅,抬手推倒宮人,將酒盅猛擲於地上,隨後又嘶喊著伏身將桌上一應物品統統推到地上。


    他瑟瑟發抖地站著,一副李煜從未見過的猙獰表情,咬牙切齒地說:“背叛我……為什麽,一個個都背叛我?我要殺了他,殺了他們,他們都要死!”


    李煜的夢境繼續紛至遝來,又轉瞬即逝,眼前的場景變換顯然超出他能承受的。他的腦海再次模糊不清,迷迷糊糊中他醒了過來。


    他仍渾身無力地浸泡在泥漿池中,周旁數個玄衣人依舊在施咒般喃喃自語,昏暗中他感到手中握著什麽,卻無法抬手去看。


    忽然他覺得某樣粘滑的東西正在他身上攀爬,他想要掙脫,卻絲毫不能動彈,他望著玄衣人求救,但根本沒有人理睬他,他們反而將咒語念得越來越快。


    那東西很快爬到他的脖頸處,李煜驚慌地扭頭想要擺脫它,但根本無濟於事,他剛想張口喊叫,濕滑的東西卻一瞬爬到他的嘴邊,鑽進他的嘴裏,塞滿他的口腔,李煜雙目圓瞪,卻阻止不了那東西用力鑽進他的喉嚨。


    “啊!”他終於慘叫出聲,翻身而起。


    此刻竟在宮闈之中,他在榻上,渾身衣不遮體,大汗淋漓。


    有清風拂過,他覺得清爽許多,立刻下意識地一手去摸自己的喉部和肚子,並沒有異樣,再低頭細看自己身上,竟已毫無傷痕,甚至比先前結實緊致許多,他的另一手中捏著一束頭發。


    黥斂走入殿內,不緊不慢地走到他麵前,正坐下來。


    他以慣有的微笑看著他,說:“吾皇,好了好了,這下沒事了。”


    李煜怯怯看著他,問:“我做了許多夢,這是真的嗎?父皇他憎我母後,憎恨王叔,這不可能……”


    黥斂笑著輕拍他的手,幽幽地說:“這是真的,吾皇。這是你父皇的發,那是往生師讓你看到你父皇的過去。你可憐的父皇一生不易,受了許多委屈,你當與我站在一起,為他爭氣,替他雪恥。你一人辦不到,由忠心的黥斂來輔佐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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