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與悲痛,在灼烈的火光下瘋狂地吞噬著他。


    烈馬嘶鳴,肆虐的喊殺、淒厲的慘嚎如鈍器和尖刃在四麵八方迸紮入耳,令他幾乎要頭腦炸裂,魂飛魄散。


    幼小的他橫在馬背上,掙紮著抬頭望去,火光映紅了天際,高塔上,他的父親母親仿如兩片落葉飄零而下。


    他又身臨戰場。四周滿是高喝跟喊殺,刀槍迸撞間,一張張罔顧人命的猙獰麵容,有的是人,有的是呲著獠牙的猛獸,在他眼前不停閃過。他的身後叔父李曜拚力勒馬揮刀,一個個敵人和侍衛就在他眼前鮮血噴濺,肢碎體裂。


    粘稠的血液一次次濺到他的臉上,腥臭的氣味陣陣湧進他的鼻腔,他膽顫心驚,耳鳴目眩,幾乎要昏厥在馬背上。


    “煜兒,快走!”他被李曜拎到另一匹馬上,回頭瞥見他的叔父一身甲胄破裂,傷痕累累儼然血人,布滿血絲的紅眸雙眼怒瞪著閃過最後的關切,衝他聲嘶力竭地高吼。


    這張臉卻一瞬間變成了他的父親,父親的麵容完全沒了往日的溫和,憔悴又無比陰沉,一雙滿布血絲的黑色瞳仁的眼睛盯著他,不,隻是盯著虛空的前方,忽然他的五官可怕地扭曲起來,他暴躁和猙獰地高聲喊道:“背叛我,為什麽都要背叛我?我恨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李煜心中一陣徹骨的冰涼。


    隨後他見到了霓兒。


    在朝凰城高聳的城牆上,纖弱的霓兒孤獨地站立著,含淚的雙眼悲傷凝望。


    “答應母親,從此以後你們要相依為命,同甘共苦,無論如何也要不離不棄!”母親的囑咐再次回響。“霓兒!”李煜高喊,他在花田上拔腿飛奔向城牆。


    可他卻見到一個青衫高瘦的身影站在了霓兒身後。


    “霓兒!”他擔憂地繼續大叫,愈發拚命地奔跑。


    他看到霓兒滿麵害怕,顫栗著不動,淚水從她臉頰上滑落。他看到南宮鳴陰寒的雙眼望著城牆下的他,一隻手搭上霓兒的肩膀,可怖的麵容上嘴角輕輕牽起,忽然將一把尖刀刺穿了霓兒的胸膛。


    “不!”李煜絕望地呼叫,撲通跪倒在地。


    霓兒的身前鮮血汩汩湧出,她痛苦地凝望著他,最後一滴淚水滑落,隨後她墜下城牆。


    “啊!”李煜驚叫著坐起身,劇烈地喘息著,汗水已浸透全身。


    噩夢纏身,夜夜如是。


    坐著平息良久,身上汗水變得冰涼,此刻黑袍的黥斂垂著手不急不慢走到他身前。


    “吾皇,又做噩夢啦?”黥斂躬下身,壓著聲音問,他的笑容總讓李煜心中生怯,“休息一下,一會就要召見封王了。”


    “我不想去。”


    “要去的,吾皇,你是皇帝,你不去可怎麽辦?”黥斂哄著他。


    “父皇死了,母後死了,王叔也死了,他們也要我死,現在為什麽還要我做皇帝?南宮鳴沒有馳援,不就是自己想做皇帝嗎?”


    “哎喲喲,”黥斂一縮身笑出了聲,“害吾皇的是蠻子和長風氏那班賊人,南宮大人不是不救,是被長風拖住沒法救,他還需要吾皇呢,吾皇脫險得救,他高興還來不及。吾皇一切聽黥斂的就好,我總是為你好的。”黥斂說著又將笑顏收攏了些,“還有吾皇,皇帝要自稱‘朕’。”


    “吾皇萬歲!”山呼聲四起。


    黥斂站在身旁,李煜著一襲玄金龍袍,頭戴沉重的通天冠,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麵前金甲戎裝的南宮鳴。


    迎上來的南宮鳴高瘦,麵容硬朗冷峻,目中泛著冷光。他麵無表情地躬身拱手道:“吾皇萬歲。”


    李煜心中厭惡他,兩隻拳頭緊緊攥著,他一言不發,南宮鳴側身讓開。


    李煜領著黥斂,在兩列半跪在空曠地的長長的金甲侍衛間前行,隨後坐上金光熠熠的龍座。黥斂在座前近處的一側停下,垂手麵向他站定。黥斂的身側,挎刀的南宮青雲領著一應侍衛仍半跪著。


    南宮鳴騰騰地走上來,在座前轉過身,背向李煜,高長身軀直直立著,將李煜擋在身後。


    跪著的一應眾人隨後齊齊站了起來。


    帝俊之地初春的涼風一如往年吹過皇宮的上空,吹得林立的玄金龍旗獵獵作響,吹得瘦弱的李煜瑟瑟發抖,而涼風之下曾經巍然矗立的上都皇宮已是一片廣袤的瓦礫廢墟。


    他適才看到龍座後的遠處,原來該是昭陽殿的位置上密集的工匠正興起土木,寬廣的殿基上已立起巨木和高架,一隊隊役夫喊起號子,牽拉著百餘根筆直粗長的木材徐徐向前。他知道修建皇宮的棟梁隻能用產自淳越和月休的金絲楠木,這一番景象背後又不知要生出多少苦難。


    “黥斂,”他聽到南宮鳴說,“你救吾皇於危難,護送吾皇歸位,吾皇念你忠心,賜你為太傅,你當盡忠職守輔佐吾皇,不可僭越職權。”


    “臣謝皇恩,遵旨。”黥斂依舊麵含笑意拱手躬身應道。


    隨後他又說:“傳都廣王。”


    身著翔龍紋章金袍、頭戴金光燦燦的遠遊冠的都廣王,從前方大步流星而來。他的身後,跟著一個被卸了兵器的魁梧的黑甲武士。都廣王是高祖兄長一脈,李坤該是他的遠房王伯父,如今李在諸地大約也隻剩這一支了,可他在危難時也久久沒有來援。


    “吾皇——萬歲!”李坤在呼“吾皇”之後聲音發顫,爾後一句鏗鏘的“萬歲”領著武士用力地叩拜下來,李煜都感到了他的悲愴。


    “都廣王請起吧。”南宮鳴淡漠地說。


    李坤仍伏身跪著不起。


    此時南宮鳴側身看向李煜,李煜看到他冷峻的目光,心中不禁一顫。“王伯父請起。”他承受不了得發聲,聽到了自己發怯顫抖的聲音,縮在龍座裏滿麵脹紅。


    李坤這才直起身,卻仍跪著道:“吾皇,臣救駕來遲了,請吾皇賜罪!”說完又伏身跪下了。


    李煜沉默了一會,隨後說:“王伯父,我已沒有大礙,不怪你,請起吧。賜座。”


    李坤這才站了起來,垂手而立。侍衛搬來案台、憑幾和坐墊擺於龍座前左側,李坤再次向他躬了躬身,坐了下來,武士站在他的側後。


    “都廣王,吾皇危難之時,你在照胤關躊躇不前,如今大敵已去,你卻領軍擁到上都城下,不知是什麽用意?”南宮鳴不客氣地問。


    李煜抬眼看去,他也想知道為什麽。


    都廣王聽畢急忙站了起來,恭敬地向李煜躬身拱手,不急不緩地說:“吾皇,洛河一場大水讓都廣之地變成了澤國,我地生靈塗炭、多年嘔心瀝血的積累瞬間化為烏有。我都廣之地不求於人,奮發自救,重修高壩沃野,卻因此延誤了神犀軍剿賊救駕。如今內患稍除,我即領軍日夜兼程狂奔而來,護主之心日月與天神可鑒。但我還是來晚了,我李氏遭奸臣逆賊荼毒,叫人痛如剮心。但我族本是天賦君權,即使國勢家運中落,即使陷害都廣從而拖累我族的罪魁禍首尚未查明,但同為真龍子嗣,我定舍命護駕,不叫那些居心叵測的奸賊再有可乘之機!”李坤一番慷慨之詞,說到最後睨向南宮鳴。


    “都廣王,如今淳越軍已退了敵,長風氏退避臨海城,赤丹蠻族也不見了蹤影,請問你還護什麽駕?”他看不到南宮鳴的表情,但話語裏的不屑和冷峻聽得真切。


    “逆賊雖退猶存,君側尚有心存不軌者,我與吾皇一脈同族,如何能不殫精竭慮護主?”


    “噢?這麽說,東方和北方的兩股逆賊,自有都廣之地去討伐了?”


    “適才說了,我乃李一脈,都廣之地是皇族同宗封地,神犀軍自然是吾皇親軍一般,親軍當守在吾皇左右,為吾皇遮風擋雨。”


    “賊不去剿,守在這裏有什麽用?吾皇皇命已下,命我為九地護國統帥,全權統領剿賊複國大業,再命你都廣軍即刻向東開拔,攻打長風反賊,如若再怯戰,便也即刻回你們那關中沃野偏安去罷,不必在這添亂。”


    “敢問南宮大人,這是誰的意思?”


    “都廣王沒聽清楚?這是吾皇旨意。”


    “南宮可是欺我李氏無人?”座下的李坤陡然提高了嗓音詰問,“吾皇年紀尚小,又剛經曆生死波折,怎會拒絕同族尤其是長伯的護衛?除非是迫不得已,言不由衷。本王敬你叫你一聲南宮大人,可說到底你等不過是淳越王麾下的一介屬臣,你家大王尚不敢造次,你又怎敢在此挾天子而號令諸王?”


    “放肆!你是要抗命?”


    都廣王離了案,再次跪下叩拜,大聲疾呼,“吾皇!南宮鳴所言是否是吾皇本意?吾皇是九地之主,臣叩請吾皇親自宣命,倘若吾皇本意不是如此,這上都城外十萬神犀將士定誓死捍衛吾皇!”說畢伏身拜下。


    李煜腦中亂成一團。他搞不懂所處這一切,長風氏是叛賊,蠻人是仇敵,南宮鳴是奸賊,黥斂是好人,那這個都廣王呢?他急切地看向黥斂,可靜默著的黥斂隻是始終在嘴角含著笑意。他再去看別人,侍衛隊首的南宮青雲麵露殺氣,李坤帶來的武士毫不示弱與之對視,劍拔弩張的氣氛讓他害怕不安。


    他再次撞上南宮鳴回轉身投射過來的陰冷的目光,那目光牢牢地盯住他,仿佛一把利刃懸在他的眼前。他終於緩緩張口:“王伯父,朕意跟南宮統帥說的一樣,還請你領命,就此退去吧。”


    李坤直起身,沉著臉說:“即如此,臣領命就是,還請吾皇保重,臣告退!”李坤言畢再叩,隨後站起身領著武士腳步匆匆地退去。


    他見板著臉的


    南宮青雲手握挎刀,看著南宮鳴,背向他的南宮鳴緩了緩,隻說:“傳冰夷王。”


    少頃,一位高大魁梧、著白色豹形紋章長袍、頭束白色遠遊冠的中年男子跨步而來,他的身旁,卻是一位束著飛天發髻,姿態娉婷,長袖飄然的白裙少女。


    男子來到龍座前,撩起白袍,莊重地跪下叩拜道:“吾皇萬歲!”他身旁的少女也跟著跪拜下來。


    “冰夷王、郡主,請起吧。”南宮鳴道。


    冰夷王北冥冽站起身,深色又滿是胡須青印的臉龐上一雙深邃的眼中透出炯炯目光。立在他身旁的郡主與之粗曠硬朗的外形截然不同,雖然臉上尚有幾分稚氣,但纖瘦的身姿亭亭玉立,膚如鵝脂般白皙細膩,臉孔清麗精致。


    “冰夷王,吾皇要問你,長風反賊攻襲上都城,圍困龍驤軍足有兩年,這兩年中吾皇征召討賊的檄文再三發往冰夷之地,可為何非但不見一兵一卒,每每都有去無回,了無音訊?”南宮鳴又以皇帝的名義問。


    北冥冽聽了,又跪拜下來道:“吾皇恕罪!雪域向天朝皇帝立誓效忠,忠誠的雪域子民數百年來恪守不渝,此番也絕不是我雪域背信棄約,實在是遇到了千年未遇的凜冬,天山之外盡沒於冰雪,子民們皆危在極寒,臣叩請吾皇明鑒!”


    “冰夷王,你且起來說吧。”南宮鳴道。


    北冥冽站起來,拱手躬身,歎氣道:“這一季凜冬,即使是雪域最年長的長老也見所未見,史書上也從沒有記載,極寒和暴雪已延綿兩年,至今沒有停歇的跡象。一年以前,北芒城完全被冰雪覆沒,臣不得不匯集城民和雪域各部子民向南逃難,暴雪中子民死傷無算,臣妻也在途中病亡。最後我們困在烏山山脈難以再前行一步,行將亡滅之際,幸得天神眷顧,在山頂間發現一處含有暖水湖泊的巨大溶洞,於是避進此處,躲過一場滅頂劫難。可不久山洞徹底被冰雪封死,我雪域人便從此與世隔絕。既然我們出不來,天朝的信使自然也難以將征召檄文傳到我們手中,即使能傳到,也實難派兵勤君。我們本以為避一時在洞中,待凜冬過去,便可以重返家園。可又逾半年,冰雪不止,儲食將盡,洞中物資也近枯竭,我雪域人終難逃此劫。臣麵臨絕境,率百餘親從破冰而出,冒風雪繼續向南跋涉,終翻過天山,也隻折剩數十人,直奔向天朝上都向吾皇求救,卻不知天朝已發生如此令人震撼的變故。如今臣知天朝維艱,但雪域子民卻難再多撐一刻,叩求吾皇即刻派遣軍隊和補給,將我族尚能逃難之人接出天山,給老弱病殘不能行之人充足物資,以解救我雪域子民!”北冥冽說著麵露悲戚,再度跪下向皇帝伏身叩拜,身旁的郡主也跟著深深拜下。


    李煜見這樣的男子如此悲戚神色,一番話語又描述了難以想見的災難,心中不禁不忍和驚撼。


    身前的南宮鳴聽畢,緩了語氣說:“冰夷王,請起吧。前日收到你的奏報,吾皇知雪域子民是曆經如此磨難,已無怪罪之意了,當下正憂慮如何解救身陷凶險的子民。吾皇是九地守護,與諸王立有庇佑誓約,雖然時局艱難,但也斷不會罔顧子民生死,背棄皇約。隻是,兩年來皇族罹難,每每駭人的變故,皆是多地封王背信棄義,或犯上作亂,或袖手旁觀,令吾皇極度寒心。這意思吾皇也已傳給過冰夷王了,冰夷王作為一方封王,也該明白了吧?你可想好了,如何向吾皇獻上忠心,好讓吾皇心慰,盡力為雪域解難啊?”


    “啟稟吾皇,雪域對天朝的衷心,自軒轅皇帝時起,至傳位於李氏,近千年來恪守不渝,從無異心。臣願以雪域子民下一千年的安樂為保,再發誓約,效忠皇族,誓死不渝。待過此凜冬,雪域的貢品必數倍於往年,延年不斷。”


    南宮鳴似乎不以為然,“昔日各地諸王的朝覲和貢品也從未斷過,可如今又如何?冰夷王,口說筆述終究難依靠,吾皇怎麽能再放心呢?”


    北冥冽一時語塞,垂頭沉默。“啟稟吾皇,”他身旁的郡主卻清朗地開口說,“臣女願代表雪域子民,留在吾皇身邊,為奴為婢,以報答吾皇恩澤,盡雪域衷心。”


    “淩兒!”北冥冽麵露難色看向女兒。


    “父王,雪域向天朝效忠是應該的,女兒為雪域盡心也是應該的,請父王成全女兒吧。”


    男人粗曠的臉上滿是無奈,麵向李煜說:“吾皇,小女北冥淩天資卓越,尊上愛民,深受雪域諸部子民愛戴,實為雪域的瑰寶,也是我王位的承繼者。今小女願為吾皇禦前侍婢,以代雪域萬千子民盡一片虔誠之心,謝吾皇浩蕩恩澤。”


    南宮鳴的語氣裏帶了笑意,說:“冰夷王、北冥郡主,念你等如此真心,吾皇定即刻派遣親軍並攜豐厚補給前往雪域去救災民。郡主金玉之身,吾皇定優待之,榮辱與共,你等放心。”


    “臣謝皇恩,遵旨。”座下的北冥冽垂頭拱手應道,郡主北冥淩也隨之屈膝行禮答謝。


    又是用這樣的伎倆。縮在龍座裏的李煜這次看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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