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從無比的喧嘩中漸漸變得無比的寂靜,


    水、天、劍、鬼,都在旋轉,都在模糊,幻化成無數或深或淺的色塊。


    劍九感覺手中的長劍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無比的炙熱,而自己的身體,卻在一寸一寸地漸漸冷卻,比冰還冷,而劍,比火還熱。


    一塊冰,要怎麽才能握住一團火?


    可是怎麽可以停止揮劍?


    他感覺自己的手正在融化,整個身體都在融化,像是一塊墜火的冰。


    “砰”


    他模糊中感覺有人落入水中接近了他。


    “鬼死了。”


    一個他可以信任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鬼死了?”


    繃住他整個身體的那條線突然間鬆懈了下來。黑暗驟然降臨,徹底籠罩了他的整個意識。


    他向著沉沉的黑暗墜下。


    恍惚中,他感覺黑暗到底了,黑暗的底部與最深處居然是那麽的溫暖,像是他最熟悉的那個懷抱。


    很寧靜,很安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最深的黑暗裏燃起了一團朦朧的亮光,而後溢出無數閃耀著溫暖色彩的光點,點點滴滴地匯入他黑暗冰冷的世界。


    細碎的光明溫暖融化了凍住了他意識的堅冰,冰冷的身體裏也漸漸地有暖意在複蘇。


    他掙紮著掙紮著重新睜開了他的眼睛,映入他眼瞳的是她一張他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臉。


    那些溫暖的光明從她身上匯入他冰冷的身體,她吻著他,她突然看到他睜開的眼,她有些倉皇害羞地避開,歪著頭,目光含著驚喜與擔憂地看著他,就像過往許多年一直看著他的模樣。


    可她歪頭垂落的長發,已經變成和他一樣的霜白。


    最愛美的她,臉上也已經沒有了青春照人的光彩,而是憔悴枯槁。


    她把她的青春都換給了他續命。


    “傻子。”


    他的心劇烈地疼痛起來,他看著眼前微笑看著他的宋明玉,伸出手,輕輕地拂過她幹枯的臉頰和霜白的長發,目光悲傷。


    “你不知道用命元救他人耗損會很大嗎?你不知道命元的消耗很可能是不可以補回來的嗎?”


    “我都知道,但是沒關係的。”


    倏而蒼老的宋明玉歪著頭,看著同樣長發霜白的他,輕輕地笑著說。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千呀年呀才能修得白首同心。”


    “這一趟旅程,能與你一起同船,一起共枕,一起白首。”


    她再一次靠近了他,抱住了這一個一直冰冷卻突然開始流淚的男人,最後溫柔地說


    “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劍九閉上了眼睛,不善言辭的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他隻是久久地抱著這個或許不再美麗,卻已經為他付出了一切的女子,他永遠也不會放開的女子。


    過了許久。劍九突然想起還壓在所有人頭頂的那片濃重的黑影,有些著急地問。


    “我昏迷了多久?”


    “一天一夜。”宋明玉回答道。


    “一天一夜?鬼已經出現過了?”劍九輕輕推開宋明玉,臉色凝重惶然地看著宋明玉,“是贏隗用靈力出手了嗎?”


    鬼即便是在李歸凡和他們之間交替出現,但是間隔時間還從來沒有超過一天一夜的。


    “鬼已經出現過了。”


    葉明柯清朗輕快的聲音從艙外傳了進來。他從彎腰從艙外走了進來,手裏還提著一把還在滴血的劍。


    “但你放心,不是贏隗用靈力出的手,而是我拿你的劍砍的鬼!”


    “沒錯。這家夥比惡鬼還邪!惡鬼遇到他都沒轍。”


    贏隗的隨著葉明柯也一起走了進來,他半調侃半認真的聲音也一起傳入了低矮的船艙。


    走在前麵的葉明柯走到麵色依舊憔悴的劍九麵前,把那把帶著滾燙鮮血的冷寂長劍連著劍鞘放到了他身邊的桌案上。


    似是感應到正牌主人的存在,那把冷寂的長劍自動顫鳴,發出一聲似是帶著歡喜意味的劍吟。


    “你?”劍九目光罕見的有些茫然地望著葉明柯含笑望著他的清澈眼眸。


    眼前的少年似乎並沒有發生多大的改變,甚至雖然有些憔悴,但是連使用完那把會吞噬生命力長劍後的衰弱蒼老都沒有。


    “是的。”


    葉明柯看著他,臉上有多日不見的輕鬆笑意與壯闊豪情。


    “我們是一船人,你不必把什麽都自己一個人扛。我們也可以做許多事。那麽多條命,我們每個人都要一起背。對了……”


    葉明柯轉頭看向也剛走進來的贏隗,笑著說道。


    “出迷霧海的路也找到了,是贏隗找到的路。”


    “而船,現在李翰他們六個輪流日夜在搖,爭取早日駛出這個鬼地方。”


    贏隗抱著劍坐到了劍九的身前,他臉上常年的陰鷙瘋狂淡去了許多,隻是語氣還是有些桀驁與冰冷,搖了搖頭道。


    “路可不是我找到的,是路自己出現的。”


    “但是是你最先發現的,不是嗎?”葉明柯也盤膝坐下說道。


    低矮逼仄的船艙裏一下子多了兩個人,團團坐的四人彼此間挨得很近,艙外站著李翰和劉老憨,後頭的船尾也有幾個漢子身影含著笑意在看著艙內。


    人的距離很近,很溫暖。人心的距離也很近,彼此護佑托付著,在這帶著惡意的浩瀚滄海裏,撐起了一個溫暖的天地。


    “我昏迷的這一段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劍九懸著的心放下了一些,但卻感覺眼前的一切突如其來到有些虛幻。


    他甚至有些害怕,害怕眼前的一切是自己在昏迷中臆想出來的夢境。


    “別擔心。這不是夢,我們真的找到了路,我們也真的在不用靈力的條件下殺死了鬼,沒有讓鬼進入積累的死循環。”


    似是看穿了劍九眼中的擔憂,葉明柯拍了拍他的手,清澈的眼看著他認真地說道。


    “先讓贏隗說說,他是怎麽找到出迷霧海的路吧。”他轉過頭看向贏隗。


    “我說過了,不是我找的,是路自己出現的。”


    贏隗淡淡地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語,察覺到劍九依舊迷惑的眼光,他才繼續地補充道。


    “那天,我突然發現周圍的霧氣的方向運動變了,且一直沒有風的情況下一直向著一個方向運動。我就想起了我們那天是被翻湧而出的霧氣吞進了迷霧海。”


    “迷霧海的界線在宗門的記載中那麽多萬年都是固定的。這次應該是迷霧海內突然發生了什麽奇異的變化,才導致迷霧海的動蕩與範圍改變。”


    “但既然之前幾萬年的界線都沒有改變,那麽迷霧海的霧氣應該是受著某種規則的限製隻能保持在一定的區域內,範圍的改變很可能隻是暫時的。”


    “霧氣的方向突然改變,且一直保持向著一個方向運動。我就大膽的猜想,迷霧海的霧氣應該是在回縮。而我們隻需要逆著霧氣運動的方向行駛,便很有可能可以駛出這片海域。”


    贏隗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葉明柯借著他的話語補充道。


    “但是不知道霧氣運動會持續多久,給我們指多久的路,所以我們現在是讓李翰他們日夜輪班劃船,甚至贏隗都會也下去幫忙劃船,爭取借著霧氣運動的指引,早日衝出這片海域。”


    “我們原本的位置應該就是位於迷霧海的邊緣,不算深入迷霧海,照這個速度,我們有挺大的可能可以走出這個鬼地方。”


    “原來是這樣。”


    劍九沉吟了一會,心漸漸安定了下來,隻要找到路,一切就都有希望了。他抬頭看向不知道為什麽一直低著頭,情緒有些低沉的贏隗。


    “平時倒是沒有發現你的觀察這麽細致。你很不錯。”


    “算了吧。還不錯?我陪著某人一樣是踏了幾天的水,結果我現在一入水就沉,而某人現在已經可以腳踏波浪去斬鬼了。”


    贏隗低沉的聲音裏帶著嘲諷,嗯……還有點酸和委屈。


    劍九又看向葉明柯,眼睛裏帶著驚奇。


    “你真的在幾天裏一下子就學會了踏浪步?便是我,也學了兩月才能熟練。”


    “嗯。”


    葉明柯扒了扒頭,狡黠地有些小炫耀和小害羞地說。


    “是的。鬼出現的前一天晚上還不太會,鬼出現的時間一臨近,你又還沒醒,壓力一大,就學得快了一些。”


    “你那不叫快了些,叫做開掛。”生悶氣的贏隗聲音其實有點可愛。


    葉明柯那天隻是在劍九昏迷不醒的巨大壓力下把砍柴時習得的精微控製、盲棋的感知、和劍九教授的踏浪步結合貫通起來,豁然邁出了一大步。


    他本身極高的資質、劍叔與龍姨為他打下的雄厚基礎能力,踏浪步對他而言,本來修習的難度就不高。


    而且能踏出七步,其實距離踏波而行也就不遙遠了。


    “三天還是四天學會踏浪步?好吧,但即便如此,你又怎麽能用我的劍去斬鬼?而且你身上受我的劍的反噬並不嚴重。”


    劍九又看向葉明柯,眼睛裏還是不解與疑惑。


    “這就說到重點了。”


    葉明柯興奮了起來,右手在左手掌心上重重一擊拳。


    “你這劍真的很不錯,特別適合我,我說我之前怎麽就對你的劍那麽感興趣。”


    “我和它實在是投緣啊,不止是投緣,簡直相見恨晚,相見恨晚啊!要是早點遇見它就好了。”


    葉明柯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悲傷的往事,兩眼含淚的,失態的顫巍巍的伸手去摸桌案上的那把冷寂長劍。


    他的表情太過豐富,伸出的手太過猥瑣,那把一向高冷的冷寂長劍都被他嚇了一跳,“砰”的一聲從桌上跳到正主劍九的懷裏,像是個怕被壞人猥褻和拐走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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