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帳裏,懷中的少女已然熟睡。雖已為人妻為人母,因著年齡尚幼,仍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樣。隻是出落得越發楚楚動人,顧盼淺笑間自有一番渾然天成的嫵媚。他一直都知道她很美,也知道她會越來越美,但是看著她一點點因他變美,這實在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比打了勝仗更有成就感。


    修長的手指輕撫過她的眉心,雲雨過後的鳳羽花紅的妖嬈,讓人有些移不開眼。目光慢慢隨著手指滑到眼角,長而濃密的睫毛如一副雨簾,醒時撲閃著靈動頑皮,甜睡時又是這般乖巧。他低頭吻上她的眼睫,引得一陣輕顫。少女夢囈一句什麽,嫣紅的麵頰在他臉上蹭了蹭。他嘴角淺淺一彎,將她摟得更緊。


    這是他的妻,他生前身後都要用心守護的人。


    柔軟的目光落在她纖細的手指上。夜色中的琉璃戒沒有白日的霞光,仿佛隨少女一同沉睡。


    想起什麽,東華眸色一沉。今日有一事,讓他有些在意。


    見到燕池悟的那一刻,便看到了藏於他袖中的姬蘅。沒有拆穿,不過是並不想見她。


    她來此,是想要見他,還是另有所圖?


    東華微微蹙眉,指端有意無意的摩挲著鳳九的手,如把玩一件精致的瓷器。良久,指尖輕點在鳳羽花上,一陣柔和的紅光悠悠泛起,片刻又消失無形。東華給它加了幾重禁製。


    隻要有魔族或者鬼族之人出現在鳳九身邊,他便能感知到。雖然他們出現不代表鳳九就有危險,但明日他不在,他倒想看看姬蘅要做什麽。


    子夜無邊,荷塘邊幾聲蛙鳴。


    第二日燕池悟來蹭早飯時,袖中果然未見姬蘅蹤影。東華未動聲色。鳳九瞧著小燕的神情有些心事重重,一個心大的人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實屬罕見。想來是情傷未愈,族中又添新亂,讓他有些煩悶。鳳九的心又被激起一片同情泛濫。臨走前,對他客套一句,晚上回來共用晚飯。滿懷心事的兄台倒並未聽出她這句客套話,一口答應下來。


    鳳九一臉淩亂的看著遠去的祥雲,默默感慨,族中有事還能沒事人一樣不遠萬裏回來她這裏用晚飯,究竟是怎樣包容的魔族,才容得下如此不長心的魔君。


    收拾停當,鳳九準備赴宗學。今天有她最不喜歡的佛理課,所以她掐著時辰磨蹭,磨蹭到不能再磨蹭了,才挪著步子出門。


    剛剛走過無憂樹下的躺椅,一陣異香撲鼻,鳳九正在琢磨這是什麽香,東華新近種下的花樹嗎,還挺好聞,下一刻,身子一軟,跌入了躺椅中。


    估摸她已睡熟,姬蘅方才現身。


    她用的是魔族特有的眩幽草,功效比昏睡訣大得多。她今日要施的術法必須在一方完全沉睡的狀態下進行,否則稍有抵抗,很可能二人玉石俱焚。她曉得此中凶險,因而格外謹慎。她並不想傷鳳九性命,隻是想同她換一換軀殼,陪伴在帝君身邊。她望著鳳九半晌,心中感歎,這樣美的一張臉,也難怪帝君眼中再無他人。


    手起結出印迦,陡然一陣狂風席地卷起,帶得滿院佛玲花瓣隨風亂舞。姬蘅的右手指尖點向鳳九眉心,左手指向自己,正欲提取魂魄,突然一陣耀眼紅光自鳳九手上暴起,姬蘅被一股大力瞬間彈開,撞在一株高大的無憂樹上。


    她感到五內一陣翻騰,口中一片鹹腥。待紅光隱去,颶風消弭,她撐著身子緩緩抬頭,望見一片紫色的衣角。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由心底蔓延開來,四周的氣場壓得她喘不過氣。某一瞬,她感覺到一股殺意。她猛的一震,抖著膽子慢慢抬頭,半空中對上一雙如萬年寒冰的眼眸。


    她身子一癱。


    他從未這樣看過自己,即便是她性命相迫時也不曾有半點殺意,今日,此刻,她如墜冰窟。她不是沒想過被帝君識破會有怎樣的下場,但終究抱著一絲僥幸,帝君三番兩次救她,總不至於對她這個舊臣遺孤痛下殺手。


    是她低估了東華對鳳九的在意。


    “娘親,娘親,你醒醒,你怎麽了?”一陣稚嫩童音響起。滾滾看著躺椅中雙眸緊閉的鳳九,搖著她的手臂呼喊著,見鳳九沒有反應,看向他父君,“父君,你快看看,娘親怎麽了?”


    帝君走過來,輕撫下鳳九的額頭,“她沒事,隻是睡著了,一會兒會醒過來。”


    滾滾放心了,握著鳳九的手站在椅邊。


    這時一個急匆匆的身影閃過,穩穩扶起癱在地上的姬蘅,讓她靠在自己懷中。燕池悟一臉憤怒的看著東華,破口一篇大罵:“你爺爺的冰塊臉,幹嘛下這麽重的手,她是個姑娘!你懂不懂憐香惜玉!”


    “不懂。”東華冰冷的聲音響起,“本君對意圖傷害小白的人從不會有半分憐惜。”


    燕池悟被噎得一愣,看向倒在躺椅中的鳳九。


    方才駕著祥雲往九重天的路上,冰塊臉不知為何突然帶著滾滾撇下他和祥雲,禦風而走。他在後麵喊了句“你要去……?”最後一個“哪”字還沒出口,已經不見他的蹤影。燕池悟一臉莫名其妙,撓了撓頭,看他去的方向好像是要回青丘。出了什麽事他這麽急的趕回去?突然想起姬蘅尚在青丘,他一拍腦門,也急匆匆的追了上去。


    還沒落地,便遠遠看見姬蘅倒在地上,東華冷冷的站在一旁。


    他隻顧著去扶他的心上人,沒留意鳳九昏迷在躺椅裏。


    “這……這是?”


    燕池悟一臉迷茫的看向偎在他懷裏的姬蘅。


    姬蘅嘴角滲出一抹血痕。蒼白的臉頰此刻毫無生氣。


    “她要施置魂術,被保護小白的結界所傷。”東華的語氣裏沒有一絲感情,凍雪般的目光掃了眼姬蘅,“本君今日不殺你,不過是看在你是你父君唯一的血脈,可惜他若看到你今日所為,該是怎樣的心情。”


    姬蘅扯著帶血的嘴角,一絲慘笑,有氣無力道:“若非父君早已羽化,我也不會有今日的結果。”一口氣沒喘勻,咳出一大口血,燕池悟忙撫著她的背幫她順氣。半晌,姬蘅勉力撐持啞聲道:“是我自作自受。老師高抬貴手,我感激不盡。”說完又一絲苦笑,接著一陣猛咳。


    燕池悟一臉心疼的看著她,這一邊是他心愛之人,另一邊是他的至交好友,好像幫誰都不是,不幫也不是。他給姬蘅捋著背,糾結著該說什麽。


    恰在此時,鳳九的手動了下。


    她醒的真是時候。


    滾滾低聲喚了句“娘親”,鳳九緩緩睜開眼睛。當她看清站在身前的父子倆,有點蒙。


    “我好像……睡了一覺,難道竟睡了一天?你們都回來了?”


    抬眼看了看天色,不對呀,應該就一會兒啊!


    眼角餘光掃到樹下一跪一躺的二人,鳳九轉過頭,眼睛都睜圓了。這是唱的哪一出?姬蘅怎麽在這裏?還身受重傷?


    她慢慢站起身,一時舌頭打結:“這……什麽情況?”手指著他們看向帝君:“他們……”


    東華上前挽住她的手,三言兩語說明事情原委。鳳九驚呆了,她居然被姬蘅算計了!這個柔弱的公主原來不止會說那些犀利的話,還會做這等事。


    她不是個以德報怨的神仙。姬蘅帶給她的傷害不是一星半點。如果她此刻不是這樣重傷模樣躺在燕池悟懷中,鳳九覺得她會痛痛快快的和她打一場,誰輸誰贏端看造化。


    但一轉念,她的憐弱之心作祟,又驀然泛起一陣同情。瞧著姬蘅此刻慘兮兮的樣子,方才的怒氣陡然化作煙雲,無奈的搖了搖頭,語氣平靜的開口道:“姬蘅公主,既然你昨日便在這裏,想必我和小燕的話你都聽到了。我隻想問你一句,何不珍惜眼前人?”


    姬蘅麵露痛苦的看向她。攢了半天力氣,才艱難嘶聲道:“鳳九殿下,姬蘅今日所為,自知罪孽深重。從今以後,我斷不會再出現在你和老師麵前。”話罷,仿佛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她閉上眼睛。


    燕池悟看了東華和鳳九一眼,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最終一句話沒說,抱著姬蘅一同消失了。


    鳳九呆呆望著他們消失的地方,忽然感到一陣悲涼。她替小燕感到不值。


    東華看著她出神,低聲問:“在想什麽?”


    鳳九搖搖頭,她有時候確實愛操心,悠悠道:“他們兩個這樣,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


    東華抬手把她鬢邊一縷亂發別入耳後,看著她的眼睛,柔聲道:“這是他們的劫,隻能他們自己來渡,你幫不了他們。”


    鳳九回望著東華的目光,半晌,輕輕偎在他的懷裏。“我都懂,不過不忍罷了。”


    “不忍燕池悟傷心?”


    鳳九穆然抬頭,瞧著東華臉上的表情,雖然沒什麽表情,不過這個話聽起來卻有那麽一點感情。她忽然頑皮一笑,“你這是吃醋了?人家奔著你來,還差點把我算計了。哦,不對,是已經算計了,“偏著頭想了想,”也不是,額,算算計了一半吧,我還沒吃醋,你倒先翻了醋瓶子?”邊說,還邊點了點帝君胸口。


    東華聽她搖頭晃腦的算著,眼瞧著她頭上的紅玉鸞飛要被她搖下來了,伸手扶了扶,淡淡道:“並不是吃醋,不過有些著急他的智商罷了。”


    鳳九滿臉狐疑的看著他,道:“你是會為別人著急的人嗎?”


    東華認真思索片刻,誠懇道:“遇上特別笨的,偶爾也會著急下。”


    鳳九慶幸小燕此時不在這裏,否則就算憑他一顆已化作百煉鋼的糙漢心,怕也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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