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如今你們想必已明白了一個道理,本山人若是沒有叫你們來,你們千萬不要來,本山人若是沒有叫你們走,你們也同樣不能走,誰要是違背了本山人的意願,諸位耳中的慘叫聲就是榜樣。”


    清都山水郎沒有在看那白衣年輕人,轉而向眾人悉心的傳授著如何在絕境中生存下去的訣竅。


    訣竅是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來的,可在眾人聽來,卻勝過不可違逆的金科玉律。


    清都山水郎對眾人耐心聽講、虛心受教的樣子很是滿意,但對眾人沉默不語、一字不發的態度卻還有些不滿。他微微抬起頭,將目光移向一邊,笑問道:“難道諸位就不想知道,本山人為什麽要來醉芳樓,以及將你們留下來的目地?”


    眾人當然想知道,隻是都不敢把這兩個問題問出來。


    剛才還氣焰囂張、滿口芬芳的眾人,一句話都不敢和清都山水郎說。他們怕稍有不慎就會惹動清都山水郎的殺機。


    在清都山水郎麵前,沒有人分得清哪句話是該說的,哪句話是不該說的。常人耳中的好話,在清都山水郎耳中可能會變成壞話,常人耳中的壞話,在清都山水郎耳中可能會變成好話。但這些也僅僅隻是可能而已。誰都不能確定喜怒不形於色的清都山水郎會將哪一句話定義成壞話,會將哪一句話定義成好話。


    麵對清都山水郎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說話。但如今的眾人卻不能不說話。


    眾人已從清都山水郎的話中聽出了一絲不太友好的信號。他們要是在不說話,指不定又會發生什麽恐怖的事情。


    他們隻能應和著清都山水郎。


    隻能慘白著臉色,顫抖著聲音,戰戰兢兢的問道:“你…你為什麽…為什麽要來醉芳樓…”


    “對…對呀,為什麽要來…”


    “為什麽要來…”


    “你你你…你…你為什麽不讓…不讓我們走…”


    清都山水郎麵上笑容帶著一抹說不出的詭異,似是在向眾人表示“孺子可教也”。


    他半伸出羽扇,止住因他一句話而喧嘩起來的眾人:“諸位諸位,不要急,問問題要一個一個來——”


    眾人一下子又安靜了下去。


    不少人張了張口,想要隨著清都山水郎的意問出問題,以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卻又害怕沒有一個一個來。


    一陣沉靜之後,人群中終於有人問道:“你…你為什麽要來醉芳樓?”


    “這個嘛,容本山人想一想啊…”清都山水郎蹙著眉頭,真就若有其事的想了一會:“本山人來醉芳樓,其實也沒什麽大事,隻不過是見諸位常日奔波旅途勞頓,想給諸位謀點福利而已。”


    “給我們謀點福利…”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誰也不知道清都山水郎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清都山水郎確定道:“對的,給諸位謀點福利。”


    一人滑動了幾下喉結,問道:“什麽樣的福利?”


    清都山水郎搖著羽扇道:“為諸位表演一個節目,這個節目天上地上絕無僅有,諸位看完一定會深受震撼,終身難忘。”


    眾人聽得清都山水郎這麽說,隻覺得一股涼意直接就從腳底竄到了頭頂。清都山水郎在這片天地間所做出的表演,又何止是讓人深受震撼、終身難忘?


    眾人不想要這個福利,不想看清都山水郎的表演,更不想知道清都山水郎這個節目的內容,可眾人偏偏全都不能如願。他們隻能應和著清都山水郎的話,繼續往下問:“什…什麽…什麽節目…”


    “講一個故事——”這句話一出,清都山水郎的神情忽然暗淡了幾分:“一個不會有人相信,卻又真實存在的故事。”


    眾人各自驚疑。


    正要在問,清都山水郎卻又向櫃台揚聲道:“那位年過花甲依然風度翩翩的老掌事,能否請你過來一下?”


    已不是第一次見到清都山水郎的老掌事,怎麽敢違背清都山水郎的意願?縱是有千萬個不願,也隻能壓在心裏不敢表現出來。


    老掌事排開眾人,不快不慢的走上高台,恭恭敬敬的向清都山水郎作著揖,道:“山水郎有何吩咐?”


    清都山水郎道:“吩咐不敢,卻有一事相商。”


    老掌事微傾著身子,低垂著頭:“請山水郎明示——”


    清都山水郎看了台下的眾人一眼,道:“本山人剛才說要為諸位謀一點福利,不知老掌事可有聽到?”


    “聽到了。每一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本山人還要在這裏講一個故事,不知老掌事可有什麽意見?”


    老掌事的頭垂的更低:“山水郎能來醉芳樓樓講故事,實在是醉芳樓的榮幸,我這糟老頭子歡迎都來不及,又怎麽會有意見?”


    “外麵街頭巷尾的說書人講故事都有人打賞,不知本山人這個寫書人講故事,是否也有這個待遇呢?”


    “理應有——”


    老掌事發現自己已掉進了一個預謀已久的圈套,一雙眼皮止不住的跳動起來。


    清都山水郎接著問道:“那本山人在醉芳樓講一個故事,又能換來多少打賞呢?”


    老掌事暗暗轉動著目光,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


    這是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也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


    數額往小裏說,肯定是會傷了清都山水郎的麵子,數額往大裏說,又怕最後達不到預計的標準。對於別人來講,達不到預計的標準並不是什麽大事,最多賠個不是就可以解決,可對於腹黑成性的清都山水郎來講,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不是如此。


    清都山水郎極有可能會讓做出預計的人,將相差的數額補齊。老掌事在醉芳樓做了這麽多年的事,雖然存了一點錢,但又可能補的齊因怕傷了清都山水郎麵子而作出預計的差價?


    老掌事似是很了解清都山水郎,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多了一個心眼,沒有馬上作出預計。


    饒是快速轉動著腦子的老掌事,圓滑世故已到極點,這才得以想出一個完美的答案,又向清都山水郎作了一揖,道:“那就要看台下的諸位英雄好漢,能賞臉到什麽程度了。”


    “回答的真好,老掌事果然沒有讓本山人失望——”


    清都山水郎看了老掌事一會,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又問道:“隻不過,本山人即是為台下的諸位謀福利而來,又怎麽能夠讓他們破財呢?”


    僥幸逃過一難的老掌事,轉眼間又掉進了另一難。


    這一難,清都山水郎鋪墊已久,老掌事毫無應對之力,隻得愣愣道:“山…山水郎的意思是…”


    清都山水郎搖著羽扇,悠然道:“本山人的意思很簡單。”


    “怎麽個簡單法?”


    “本山人講這一個故事的費用,全由醉芳樓負責。”


    老掌事麵色發白,額頭上冷汗如黃豆滾落:“這…這…”


    “醉芳樓培養出這麽多位名伶,讓她們上台表演節目,也都是要給付不少費用的,本山人今日在醉芳樓講故事,是為醉芳樓表演節目,索取一點相應的報酬豈不是理所應當?”清都山水郎看向在台上表演各種節目的少女,笑道:“還是說,在老掌事的眼中,本山人水平不足、能力有限,比不上這些位名伶?”


    老掌事聽得前半句,還想要說解釋一番,可後半句一說出來,老掌事一個字都不敢解釋了。


    誰敢說清都山水郎水平不足、能力有限?誰敢說清都山水郎比不上台的那些少女?


    隻怕是連想都不敢想。


    老掌事支支吾吾的好半天,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麽才好。


    清都山水郎看著老掌事的樣子,以安撫的語氣道:“老掌事用不著這麽擔心,本山人剛才已經和旺財說的很明顯了,這輩子所求的財運僅僅隻需養活春秋閣那幾口人便可,這對於醉芳樓來講,不過是萬牛一毛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老掌事被逼的沒有辦法,隻得試探性著問道:“不…不知山水郎…需要多少…報酬…”


    “很少,隻要醉芳樓一天的收入。”


    “一天的收入…”


    老掌事一聽到這個要求,驚的連聲音都變了。


    名揚天下的醉芳樓,一天的收入有多少,沒人比老掌事更清楚。尤其是每逢佳節之際、有新節目、新紅牌推出之時,那絕對是一個常人想都不敢想的數字。更何況如今還是十年一度的禹門大會即將到來之期?


    這個時候的醉芳樓,所有價格都是被自五湖四海而來的江湖人士抬著翻了好幾倍、甚至是十幾倍的。別說是不知情的外人難以估算,就算是在醉芳樓做了十幾年掌事的老掌事,都被其數額驚的睡不著覺。


    然而,“隻需養活春秋閣那幾口人”的清都山水郎,一開口就想要醉芳樓一天的收入…


    這要是其他人提出來的要求,那這個人一定已經是一個死人。那些在潛伏在暗處的高手一定已經出手。


    無奈的是,提出這個要求的偏偏不是別人,偏偏就是來自清都的山水郎。


    醉芳樓的老板是一個謹慎穩重的人,向來隻做有著絕對把握的事。他早已為下麵的人定下了規矩——對於那些能夠對於的人,自然無須手軟,對於那些不能對付、或是沒有足夠把握對付的人,則萬萬不能輕舉妄動;能忍就忍,吃點虧就吃點虧,隻要沒有威脅到醉芳樓的立店之本,都可以當成是破財免災,多交一個朋友,由他們去了。


    被醉芳樓的老板列為沒有足夠把握對付的人很少很少,被醉芳樓的老板列為不能對付的人更是一隻手都數的過來,但清都山水郎偏偏就是其中一個。並且還名列榜首。正因如此,那些潛伏在暗處的高手才沒有動,老掌事才會處處為清都山水郎所逼。


    清都山水郎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不懷好意的笑問道:“怎麽?老掌事可是覺得有什麽問題?”


    老掌事活了六十多年,第一次被人弄的頭都大了,無奈道:“山水郎見諒,此事事關重大,糟老頭怕是做不了主…”


    “那能夠做主的人呢?老掌事不妨叫他出來與本山人一談。”


    “老板外出訪友未歸,暫時不在洛陽。”


    清都山水郎笑道:“老板即是不在,那醉芳樓不是老掌事做主,又是誰做主呢?”


    老掌事低垂著頭,不敢答話。


    “難不成老板一日不歸,本山人就要在醉芳樓等上一天?就算本山人等的了,諸位英雄好漢也等不了啊。”


    老掌事還是不答話。


    他若答話,那麽結果隻有兩種。一種是拒絕,一種是答應。絕無第三種可能。


    這兩種結果都不是他想要的,他隻能選擇不答話。


    清都山水郎等了一會,見老掌事不肯說話,忽然歎息道:“老掌事這是存心想讓本山人在諸位英雄好漢麵前難堪啦。”


    老掌事渾身一顫,連忙道:“不敢——”


    “那又是為何遲遲不肯決斷呢?”


    清都山水郎似是也理解老掌事的難處,耐心解釋道:“本山人要醉芳樓一天的收入作為報酬,並不是要將醉芳樓一天的收入裹進囊中,而是想讓醉芳樓免了今天所有客人的費用,讓諸位遠道而來的英雄好漢可以盡情的吃喝玩樂,也好讓醉芳樓在諸位英雄好漢麵前盡一番地主之誼;如此一來,不但可以讓本山人達成此行的目地,還可以彰顯出醉芳樓的熱情與大氣,日後必定會在江湖上傳為佳話,這麽兩全其美的事,還有什麽值得考慮的?”


    老掌事心亂如麻,又開始沉默起來。


    他實在是不能說話。


    清都山水郎看向老掌事,忽又歎了一口氣:“老掌事若是實在不敢決斷,那就由本山人替老掌事決斷罷。”


    話音未落,已向櫃台前的夥計大喝道:“來人——”


    櫃台前幾個夥計顯然被這一聲大喝嚇住,互看了一眼,不等老掌事吩咐已各自緩緩的向前走去。


    清都山水郎將羽扇向台下的眾人一指,揚聲吐出兩個詞:“擺桌、上酒——”


    這一次,夥計們卻沒有照做,而是一同看向了滿頭冷汗直流的老掌事。


    如果說,剛才的老掌事還有拒絕的機會,隻是喪失了拒絕的勇氣,那麽如今的老掌事便是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了。


    事已至此,這個世間再也找不出可以拒絕清都山水郎的人。誰要是在這個時候,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拒絕清都山水郎,就等同於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和清都山水郎結仇。


    敢光明正大和清都山水郎結仇的人,不是已經死了,就是還沒有出生。


    就算是已經出生了,也不會出現在如今的醉芳樓裏。


    老掌事閉上眼睛,極其無奈的點了一下頭,示意看向自己的夥計按照清都山水郎的意思去做。


    “多謝老掌事成全,老掌事宅心仁厚、深明大義,日後一定會長命百歲,子孫滿堂。”


    清都山水郎滿意的笑著,道:“不過本山人,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老掌事連剛才的事都能答應,已經沒有什麽事是不能答應的了,抱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想法,問道:“山水郎請說——”


    “請隻在醉芳樓第七層彈琴的來儀姑娘,下來獻出幾曲,以免讓本山人在講故事之時陷入單調無趣的尷尬境地。”


    “來儀姑娘前日不甚負傷,隻怕…”


    清都山水郎神秘的一笑:“這一點本上人當然知道,不過來儀姑娘的傷勢好像並無大礙,並且還得了一張新琴…”


    老掌事不知道清都山水郎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答道:“但不知來儀姑娘,是否願意下來。”


    “老掌事可以轉告來儀姑娘,就說清都山水郎請她下來彈琴,本山人料想,她會下來的。”


    老掌事不在多說,吐出一句:“稍等。”便轉身去了。


    高台之下,人群往後退了不少。許多人都退出了門外。隻怕害怕沾上那要命的劇毒,又不敢退的太遠。


    幾十個夥計動作麻利的在台下忙碌著,為招待眾人而騰出來的一樓,重新被擺上了桌凳。


    清都山水郎悠悠的抒了口氣,忽然轉頭向二樓的樓梯口看去,笑道:“那位在上麵喝了十六七壇二十年的姑娘,本山人為你免了酒錢與桌費,難道就不該出來向本山人道個謝嗎?”


    立在樓梯後的白馬醉聽見了這句話,但卻久久都沒有回答。


    夏侯無忌有些詫異,低聲問道:“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少將軍為何不肯現身一見?”


    白馬醉低沉著臉色,道:“此人是非參半,善惡難辨,還有待觀察。”


    夏侯無忌上前一步,更為低聲道:“少將軍,我們這一行,是為了結交能人異士,不是出來挑選好友良朋的。”


    白馬醉不語。


    夏侯無忌又道:“自古以來,大才都難以被常人所理解,其身上免不了會有許多缺陷,但這並不能掩蓋他們所攜帶的光輝,我們唯有包容其缺陷、收攬其人心,方能將其化為己用。”


    白馬醉深吸了一口氣,道:“先聽聽他要講的是什麽樣的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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