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裏上上下下鬧了個雞犬不寧,所有人都義憤填膺,有個男老師甚至振臂高呼:“走,我們去報仇!”


    院長說:”請便。“


    男老師一聽就萎了,左顧右盼發現沒人壯他聲勢,隻好悻悻退後,縮著腦袋躲到一邊不敢說話。


    院長請了自己的大學同學來給林院和金永昌檢查身體,老先生年過花甲神采奕奕精神抖擻,醫術也精湛得不像話,他隻是三下兩下捏了捏金永昌的胸口就下了診斷:“沒什麽大礙,就是被一腳踹得岔了氣,過兩天就好了。”


    說完揉了揉金永昌的腦袋,然後回過身看了一眼林淵,發出誒的一聲。


    有個和林淵關係很好女護工嚇了一跳,連忙問:“老先生,這孩子.......還有救嗎?”


    老先生微微閉上了眼睛,搖了搖頭。


    院長一眾人等頓時大驚失色,林淵當場震驚,難道自己得了絕症?!


    這個時候老先生緩緩睜開眼,說:“這娃我救不了.......他就是膽太小,得練!”


    眾人頓時大舒一口氣,林淵心中感慨生命竟是如此脆弱,一會兒沒救了,一會兒又健健康康。


    這時候有人在下麵偷偷嘀咕:“這老先生一大把年紀了,看一眼捏兩下就能斷定永昌就是岔了氣?我是不信。”


    院長又說:“他是省中醫協會副會長。”


    眾人鴉雀無聲。


    平日裏和善的老院長接連兩句短暫而精辟的回答堪稱無懈可擊,眾人歎服不已。


    酒後閑談,院長問老先生:“你看小淵的時候誒了一聲是個啥意思?”


    老先生說:“他像我孫子。”


    林淵從外麵跑起來說:”你胡說,我爺爺早就死了。”說完還打了個飽嗝。


    老先生聽了臉都綠了,院長聽了哈哈大笑,然後老先生的臉更綠了。


    老先生在院裏留了一晚,第二天微微亮就起床打太極,林淵被尿憋醒出宿舍尿尿,看見老先生精神抖擻,打的那套正是自己崇拜已久的太極,困勁一下子就沒了,甩了甩頭,躲在一旁偷偷看到天大亮。


    開早飯的時候,林淵正專心致誌地喝著稀飯,老先生一屁股坐在他對麵,滿臉都是慈祥的笑容:“小家夥,你偷師。”


    林淵抬頭大驚失色,連忙狡辯:”我沒有,我對太極沒興趣。”


    老先生嗬嗬一笑,林淵一頓,連忙捂住嘴巴。


    “當我幹孫子,我教你太極。”


    林淵來了興趣,小心翼翼地問:“你說真的?”


    老先生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林淵又問:“可是你不是有孫子嗎?”


    老先生歎了口氣,說:“他死了,死的時候剛好就像你這麽大。“


    林淵小聲哦了一聲,又抬頭說:“可是你不是醫生嗎,他們都說你很厲害。”


    “醫者不能自醫。”老先生輕聲說:“況且我孫子得的病,中醫治不了。”


    林淵莫名感到難過,點頭同意了下來,學著電視劇裏的樣子雙手捧起一個饅頭,說:”爺爺您吃饃。“


    “好家夥,以饃代茶,倒是機靈。”老先生欣然接下,就著林淵盤子裏的榨菜幾口吃掉,算是行了拜師禮。


    又是拜師,又是認了個幹爺爺,林淵覺得很是心滿意足,碗裏的半碗稀飯也格外的香,但卻又有些微微的苦,他開始把自己想象成老先生的孫子,像他這麽大的時候會不會也像自己現在這樣坐在桌子前和老先生一起吃早飯呢?


    打完太極的爺爺領著孫子一起吃熱騰騰的早飯,其樂融融。


    老先生會對他說:“乖孫子,你多吃點。”


    他孫子會乖巧地點頭說:“爺爺也吃。”


    可是他孫子卻說沒就沒了,林淵有些傷感,或許有些太代入了進去,導致愣了神。


    老先生從自己盤子裏拿起一個雞蛋,熟練地撥開蛋殼,送到林淵碗裏,低聲說:”小宇多吃點,吃完爺爺送你去上學。”


    林淵呆住了,老先生也愣了愣。


    倆人大眼瞪小眼,老先生眼眶紅了,然後林淵眼眶也紅了。


    老先生歎了口氣,端起盤子,一言不發地扭頭走了,林淵眼看著昨天還精神抖擻的老先生現在儼然變成了一個死氣沉沉的老頭,心裏某一處隱隱作痛。


    或許這就是親情,無論過去多久,隻要有一個還活著,他就會記住自己的親人,不輕易與人談起,隻會默默銘記,直到帶著所有人的記憶埋進土裏。


    春去秋來,故人永存,雖然最後隻是意義上的。


    林淵盯著碗裏的雞蛋,回想起了那個比自己還高的大蛋糕,還有李洪傑說的那句話。


    “他沒見過這麽大的蛋糕,饞的。”


    他忽然明白,原來那個警察叔叔不是饞他的蛋糕,他隻是同情自己,就像現在自己同情老先生。


    林淵飛快吃掉雞蛋,收拾掉碗筷,落寞地走出了食堂。


    老先生收拾好了大包小包,正在往外走,林淵攔住他問:“還不知道您尊姓大名呢。”


    整頓好神態的老先生和藹地笑了笑,高深莫測地說:“老朽樊世綱。”


    林淵驚異於老先生情緒的快速調整,不禁又想起了李叔曾經說的:”逝去的人已經逝去,活著的人就該好好活著,算上死去的人那份。“


    “活得燦爛,活得瀟灑!”


    “要跑!要跳!要笑!”


    林淵緩過神:“您以後還回來看我嗎?”


    “不會。”樊世綱說:“我會去另一個地方看你。”


    院長在一邊神秘地笑了笑,林淵腦子裏一直在想這句話的含義,直到樊老先生走沒影了都還沒想明白。


    ”院長爺爺,我幹爺爺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林淵忍不住問。


    “過兩天,李隊長來把你接走,送你上中學,他去那看你。”院長滿臉笑意。


    笑容掀起片片褶皺,褶皺裏又藏著幾分悲傷,像是海上的波浪。


    或許是自己把孫子的奧特曼玩具偷過來送給林淵導致自己回去的時候被折騰到骨頭差點散架,也或許是他真的很喜歡林淵,不管怎麽樣,這孩子都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院長背過身子,說:“再好好玩兩天吧,跟平時裏關照你的人都好好道個別,以後沒事常回來看看,這裏永遠是你家。”


    林淵看到了他微微駝起的後背,很像微微隆起的小山包,平日裏沒怎麽注意到,可這次注意到了卻格外紮眼。


    或許院長曾經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吧,身上扛著家人和社會全部的壓力,一心一意想要讓在乎自己的過上好日子,直到被這份壓力壓彎了腰。


    這不就像是現在的自己。


    林淵覺得這一幕在院長身邊已經發生了很多次了吧,他也時常想過自己走的時候大家會是一副什麽樣子,可能有人會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以後苟富貴勿相忘,也可能有人會很舍不得的放聲大哭。


    可真當這一天來的時候,別說別人,就連他自己也開心不起,這一切對於他來說有些太過於猝不及防。


    他明白昨天的事情占很大一部分原因。


    林淵環顧四周,院長早早離開,這是收容所,不是名義上的家,但卻是意義上的家。


    他有家人,有弟弟妹妹有哥哥姐姐,也有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大家都在一個地方朝夕相處,雖然他來的最晚走的最早,但根本沒有人拿他當外人。


    這裏很溫暖,就像是曾經自己的家,也有自己本來家的影子。


    給他盛飯的女護工像是他的媽媽,陪他打羽毛球的男老師像是閑暇時間和他打球的爸爸,無形之間,這樣一個家就在自己身邊成型。


    林淵心思沉重,他下意識想去找金永昌,告訴他自己明天就要走了,可他又想起金永昌踢了他一腳,還罵了他廢物,他就又不想去了。


    因為他明白金永昌不會給他好臉色看,與其這樣,還不如不去。


    院裏沒什麽人走動,大家上課的上課辦事的辦事,仿佛昨天發生的事情完全不存在。他忽然開始擔心子彈頭,他覺得那個惡鬼老爹肯定還會去找他要錢,可再一想,他發現自己根本無計可施。


    這兩天他完全自由,於是他第一個找到張老師,對於他來說,張老師就是自己憧憬已久的大俠,懲奸除惡。


    張老師身上纏著許多繃帶,正在屋子裏來回散步,林淵敲門進去,連忙攙扶住張老師,曼聲問:“張老師好些了嗎?“


    “我沒事,隻是院長不讓我出去,感覺悶得慌。”


    張老師想了想,又說:“你們老大是個好樣的。”


    “嗯!”林淵點頭,“我馬上就走了,去城市裏上中學,張老師照顧好自己。”


    張貴鵬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腦袋,輕聲說:“我都聽說了,你也照顧好自己。”


    “等我以後出息了,會回來報答你的。”林淵一本正經。


    “你倒是仁義。”張貴鵬十分欣慰。


    和張貴鵬分別,他又去和平日裏關係很不錯的幾個好朋友道了別,好幾次看見金永昌他都假裝沒看見,而金永昌也對他視若無睹,氣氛微妙。


    隔閡在兩個人之間產生,就像是一堵透明的牆。看得見,過不去。


    第二天,金永昌主動找到他說:“去跟老大道個別,敢不敢?不敢就是廢物。”


    林淵一下子站直了身子,說:“我不是廢物!”


    “那就跟我一起,老地方,翻牆。”金永昌轉身走,林淵匆忙穿上鞋子,快步追上。


    “你不怕他那個惡鬼老爹?”成功逃出了院子,林淵終於再次說了一句話。


    金永昌態度已久冰冷,隻是說:“我偷了廚房的水果刀,兩把。”


    林淵瞠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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