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十三阿哥,你不認得我?”


    天光大亮,我坐在門前階上,一手撫額,滿心煩惱地看著眼前這名少年郎。


    先前我以頭撞門就是給他攔腰抱住,空自把額頭撞鼓了了包,卻清醒起來:自殺有用的話,那些穿越時空的編劇都好去沿街討飯了。


    年羹堯已經走了,留下一個十三阿哥同我麵麵相覷半響,結果冒出來一句:“你真糊塗了,連我都不記得?”


    我將錯就錯,隻推腦袋疼,捧著頭就地坐下,他也不計較,一伸腿,陪我在地下坐到天明,嘰哩咕嚕說了一大通話。


    原來我是湖北總督年遐齡的養女年玉瑩,上頭兩個大哥,老大年希堯現任著工部侍郎,老二年羹堯放出外差幾年,已是參將,年家另有個小女兒,卻是親生,名喚年寶珠,如今才九歲,也跟著父親住在湖北。我卻是長住在京城年希堯家。


    今次年羹堯隨侍奉旨出皇差的四貝勒胤g和十三貝子胤祥來安徽視察黃河汛防,因我頑皮,怕年希堯拘不住我,在京惹出事來,就一並帶了出京。不料一路好好的,單為了日前大夥兒給我做十五歲生日時,我興頭上不合因事衝撞了四阿哥,便挨了一頓板子,雖說有十三阿哥護著混過去,敲了幾下子,沒打真,也累著年羹堯沒臉,等四阿哥走後又當眾給我上教訓,我一時氣惱私自縱馬出城,結果意外墜馬,卻是十三阿哥救下的。


    因為昨晚我出城的時候四阿哥不在,我墜馬的事暫時隻有十三阿哥和年羹堯知道,他們瞞著人把昏迷中的我悄悄抱回房,正商量著到哪找醫生及怎麽跟四阿哥說這事,我就自己醒了。


    我模糊聽下來,這年玉瑩不像任人欺負的主,家境也不錯,不至挨餓受窮的,略定下心來,但她意外墜馬,與我何幹?


    想我家祖上當年也是赤紅的貧下中農,正氣凜然,邪氣不侵,這莫名其妙的是怎麽說呢?


    可事到如今,急也無法,隻能慢慢兒想法子探究竟,我還不得不先頂著這身份,否則就算我鐵頭功把門窗房子統統撞塌了,也不見得能找到知音人,古代又沒什麽精神病院,弄巧被這幫大辮子當我妖人,捆起來一把火將我給焚了,那就死得難看了。


    我思前想後,心裏躁得不行,也不敢露,因見十三阿哥問我這話,他臉上似笑非笑的,當著這晨日初掛木庭戶有爽氣的景兒,更映得麵如冠玉,挺鼻薄唇,眉宇間英氣隱現,分明一副翩翩王孫貴公子的模樣,心中一動,答道:“我高興逗你們玩兒呢,我,呃,不是忘了怎麽請安,我是……哎喲,我頭疼……”


    “怎麽了?”十三阿哥湊過來,雙手捧住我的臉,緊張端詳。


    我本是胡扯不下去故意裝的頭疼,被他這麽一看,不由屏了呼吸,隻覺身上臉上都漸漸燥熱起來。


    十三阿哥穿著件葛袍,領口挺鬆,裏麵卻連個小背心也沒有,我視線自然落下去,猛地又抬上來,接觸到他眼光,嚇得再垂下去,又趕緊抬起來,幾番折騰,他也不鬆開手,最後我沒法,隻好眼珠子左右轉三圈,權當為革命保護視力做眼保健操,耳邊卻聽得他近在咫尺的呼吸粗重起來,我對他多看了一眼,他嘴角往兩邊一扯,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這個笑容放在他臉上,饒我好色一代女也一陣頭暈目眩。


    僥幸他很快退回原處,隻留一手貼在我額首痛處撫了撫,歎道:“老天保佑啊,四哥就是厲害,一頓板子把人見人頭疼的年小鬼敲成了個二五眼,唔,二五眼嘛,總比原來是個三五眼好些,竟然還學會臉紅了,咂咂,今兒等四哥回來,要帶你去見見,連年羹堯也要謝恩。”


    我估摸著“二五眼”跟二百五是親戚,於是強忍翻白眼的衝動,隻在心裏將這無端人身攻擊我的十三點阿哥好好人參公雞了一番。


    因他說我臉紅,我才記起到現在還沒照過鏡子看看年玉瑩的模樣,一般而言,這是穿越時空後要做的第一件事罷?


    我起身進屋,沒費什麽事,一眼在放了燭台的靠牆幾上找到目標,走近一看,是麵手掌大小的圓鏡,背麵朝上斜擱著,我拿起翻轉過來對著正麵照了一照。


    雖說有心理準備,我還是吃了一驚,這生意不賴啊:鏡中的年玉瑩盡管脂粉不施,卻是天然蛾眉桃腮,櫻唇榴齒,尤其一雙眼睛生得好,雖然比不上趙薇那麽牛,不用瞪起來也跟黎姿也差不離了(而且還沒眼袋),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已有一番鮮豔嫵媚態度。


    一時間,我是又悲又喜,喜的是,果然美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看著心情也好一點;悲的是,美人非我,再美也不是我親爹媽給的臉,想到他們,想到我變成了年玉瑩,誰變成了我?正是一聲歎息,一地雞毛。


    十三阿哥進來走到我身後一把抽了手中鏡子,我扭身瞧他,他卻已將長鞭盤頂,正舉著這麵小鏡子對住自己左照右照,我看著他的發型駭笑不已,他若無其事把鏡子順手一放,衝我擠擠眼道:“你還不知道我四哥最要齊整的一個人?我這一身葛袍芒鞋短打扮,再不把辮子盤好嘍,回頭他非得說我。”


    我還沒顧得上說話,他忽掉頭看向門外,道:“什麽事?”


    門外不知幾時垂手立了一名親兵,恭敬答道:“四爺剛回,在後衙書房看條陳片子,請十三爺過去說話。”


    十三阿哥一拍後腦勺:“糟,我得先到簽押房去布置請筵鹽商的事,還差一點子沒辦完。就你一人來的?年羹堯呢?”


    “年大人也在後衙書房。”


    “唔,你先帶小瑩子去書房,從後院悄悄兒過去,別驚動了四哥。我辦事快,一會兒也過去,再同著一起進去請安,記住了嗎?”


    一時十三阿哥灑脫步子去了,親兵耐心等我絞巾子洗完臉,才引路帶我接連出了兩道月洞門。


    雖是拂花分柳地走著,我仍覺一陣陣犯熱。


    古代的汙染少、空氣清,昨晚連月亮光線都那麽亮,大陽頭下就真有些受不了,才片刻,我後背都濕了。


    親兵見我走得慢,回首瞧了我一眼,正好被我看到,他忙別開視線,口中陪笑道:“六月天,孩子臉,想多燦爛多燦爛。酷暑時節,這安徽桐城比不得京裏爽快,二小姐嫌熱,盡管慢些走,不妨事。”


    話是這麽說,他腳下步子並未減緩多少,我怕謎了路,也不敢落太遠,咬牙跟上,走了一陣,忽一拐彎,眼前豁然一變,進了另一層後院二門,院裏站了多名親兵,卻都在探頭探腦地往書房裏瞧——書房裏正此起彼伏地嚎啕不斷。


    我來時就隱隱聽到了,這聲音不像大人聲氣,可哪來的孩子特特跑到書房大哭?


    引我來的親兵顯也沒想到,前後張了張,正沒了商量,裏頭突然撒丫子跑出一名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她跑得既快,眼花繚亂地一衝一偏一繞,幾個親兵也沒攔住,認明了方向,竟一頭撞進我懷裏。


    沒想到她個條矮瘦,力氣卻是不小,我給她帶得一歪,忙穩住了身子,低頭細看,她穿得跟個叫花子似的,破歸破,還算潔淨,一張小臉黃氣很重,沾著些似泥似灰,給淚水衝的一道一道的,我便抬手給她臉上擦了擦。


    她更加抱緊我不撒手,拚命揚臉猛吸著氣,卻說不出話。


    我怔了一下,才明白她這是不想讓眼淚掉下來。


    雖不曉得她哭什麽,但其情可感,我想到自身莫名其妙這一場,也是心悸,鼻端一陣酸熱,忙借眼裏吹進了沙子揉一揉掩過去,抬頭看處,屋裏跟出了兩個差不多大的烏眉皂眼的男孩子,一個用袖子抹一把鼻涕,一個臉有淚痕卻是一副沒睡醒模樣,都在盯著我們。


    而周圍親兵早各自歸位,咳痰不聞,再不斜視的。


    我心裏格登一記,頭再抬高一些,便見官帽靴袍齊楚的年羹堯出來站在書房滴水簷下,緊接著側身持禮恭立,迎出裏間一人來。


    親兵們立馬齊刷刷掉向下跪,馬蹄袖打得山響:“四阿哥吉祥!”


    三個孩子都順勢返身跪了,留我一人呆呆站在原處:這場景,似乎在電視裏見過?貞子的媽咪喲爹地喲,這裏到底是不是《雍正王朝》的劇組?還是我穿越到二月河所著《雍正皇帝》的劇本裏來了?


    我四下張望,並未看到一條“用xx牌數碼攝像機,實現mm拍電視劇夢想”的廣告標語,而活的四阿哥已經站在門口。


    隻見四阿哥穿件暗青綢袍,月白夾褲,一條烏亮的發辮直垂腰間,稱得上一絲不亂纖塵不染。


    可他的幹淨不僅在打扮上,更在臉上:他的眼睛是棱角分明的內雙鷹眼,因眉骨較高,就顯得眼窩較深,眼神也格外深邃,鼻子英挺但鼻端圓潤,削弱削弱了濃濃的眉毛和冷峻的嘴角給人的壓迫感,再配合上跟十三阿哥有幾分相似的臉型,竟是另一種說不出的俊朗澄明,可惜那一份不怒而威的陰冷仍蓋不過去。


    我不會打千,也不願像三小孩那樣雙膝而跪。


    皇阿哥又怎麽了?我還笑話過皇帝專業戶鐵林·張呢!


    四阿哥緩步走下來,我隻當未見他身後的年羹堯在那殺雞抹脖子連使眼色。


    盡管挺腰子一動不動,事實上四阿哥走到我跟前時,我已經清楚覺到額角一滴汗順條兒淌了下來,卻不敢用手去擦——這四阿哥的氣場大得嚇煞人,他尚沒開口說什麽,我的腿肚子就直轉筋,全仗一口氣憋著,他是清朝的龍子鳳孫,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好姑娘,lady first,憑這一條,咱就不能給他跪!


    四阿哥站定,目光若有若無地在我麵上逡了一逡,冷冰冰道:“伊立。”


    除了三個小孩,所有親兵起身、碰腳、站定,統共發出兩聲響,齊整得很。


    我這才反應過來,“伊立”大概是起立的意思,滿人的話就是怪,害我剛才差點脫口對上對子:“蒙牛!”


    四阿哥注目盯著我,三個孩子看出端倪,六隻大眼睛互相望望,卻也不敢插話。


    我越來越緊張,清一清嗓子,正想找法子尿遁,四阿哥忽道:“年亮工,你妹子身上這套女裝是你找人給她換的,還是她自己要換的?”


    年羹堯恭恭敬敬上來答道:“她自己換的。頭天四爺教訓的話她都聽進去了。”


    四阿哥上下打量著我,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笑也不是,說也不是,走也不是,實在又熱得慌,心裏不禁漸漸惱上來,幹脆低了頭看四阿哥腳蹬的那雙黑衝呢千層底步鞋,裝啞巴裝到底。


    隻聽四阿哥又道:“佛說,慚恥之服,於諸莊嚴,最為第一。心裏明了事理就可,這還罷了。隻是有一件,明兒還叫她換回原來的男裝,她這裝扮,小兩把頭不像小兩把頭,發辮不像發辮,非滿非漢的,看著別扭,還不如原來。你是我門下的奴才,不要學著你父親年遐齡盡把她慣壞了。”


    年羹堯一本正經的聽著,四阿哥說一句,他“幣簧


    四阿哥的足尖往前一動,我唬一跳,抬了臉看他,他眼中卻有驚詫之色一閃而過,嘴一張,剛要說話,我身後忽一陣腳步急響,人未到聲先到:“四哥,大熱的天在這外頭站著幹嗎?”


    我心裏一鬆,掉頭看時,正是十三阿哥來了。


    十三阿哥在我身邊停了腳,低頭看看跪在地上的三個小孩,從那一臉睡相的小男孩依次點起:“坎兒、狗兒、秀兒,你們盡在這外頭跪著幹啥?你們不要哭了,四哥不收留你們,我收留你們!狗兒坎兒進書房捧硯,秀兒留給福晉使喚。”又揚聲道:“戴鐸?”


    一個團團一張圓臉兒的胖子從十三阿哥身後冒出來,逼手站住,瞟了一眼四阿哥臉色,不敢應聲。


    十三阿哥咧嘴笑道:“看什麽?四爺是爺,十三爺我就不是爺?帶他們仨去,換身新裝,教了規矩出來做事!”


    四阿哥冷眼瞧著,也不說話,一背手回了書房,年羹堯自然緊緊跟上。


    三個孩子靈醒,就地在四阿哥身後重重磕了頭,又給十三阿哥行了禮,這才軲轆爬起來跟著一步三回頭的戴鐸去了。


    我聽了這三個小鬼的名字,一把扯住十三阿哥衣袖,快哭出來:“哥們,你丫真的不是在拍電視麽?為何說話好象台詞?這三個小鬼明明是二月河大人寫的,怎可能在曆史上真的存在?你不要告訴我二大人就是從清朝反穿越的?”


    這些話我要問,終是不敢問,十三阿哥也不看我,拍拍我手背,目不斜視的輕聲說道:“安心,有我在,四哥不會把你怎樣……”


    十三阿哥自管帶我進屋,一踏進去,立覺清涼。原來屋裏四角都放著冰盆。


    盡管如此,侍立在四阿哥身邊的年羹堯依舊滿頭滿腦門的汗,臉紅得跟個龍蝦似的。


    四阿哥坐在那裏,氣定神閑呷口茶,方道:“老十三,你收留你的人,叫戴鐸領他們去做什麽?”


    十三阿哥嬉皮笑臉道:“四哥,戴鐸是你教的好總管,比我府裏的誰都強,先讓他們上你那練練,將來我用得著再還我!”


    “你倒會打好主意。”四阿哥不置可否地放下茶盅,眼皮一抬,掃了我們一眼,竟是極亮的。


    我心頭一跳,斜瞥十三阿哥一眼,他仍是三分懶散兩分漫不經心的模樣,但就是他這個樣子,我反而安定:初來乍到古代,處處形勢不明,年羹堯有暴力傾向,四阿哥是人體電冰箱,隻有十三阿哥瞧上去挺護著我,總之抱穩沉默是金的宗旨,十三阿哥不說話,我不說話,十三阿哥說話,我也不說話,跟著他,有肉吃!


    一時戴鐸回來,取出兩套皇子冠服,張羅著兩位阿哥更衣出門。


    我從沒見過這般華麗活古董,隻管睜眼睛瞧,四阿哥正張了手等戴鐸給他解扣子,見我不走,偏首瞧了我一下。


    年羹堯跺腳過來拉我出去,十三阿哥忽的一笑,朝我點點手:“來。”


    年羹堯笑著趨上去:“十三爺叫我伺候?”


    十三阿哥眼一瞪:“我是叫你妹子呢,誰叫你對上眼來了!愣什麽,他娘的還不趕緊退下改戎裝佩劍去,叫主子等你嗎?”


    一席話說得四阿哥也一笑。


    年羹堯不敢多留,一溜煙地去了。


    十三阿哥大搖大擺走到我麵前,一手作勢要掀去自己上身葛衫,又停住,想一想,命令我道:“不用脫衣,直接拿袍子來給我穿。”


    我強忍住本來要噴但沒機會噴的鼻血,拖著沉重的心靈和步伐去戴鐸那兒拿了十三阿哥的一套袍服,滿好打算依樣畫葫蘆地給他一件一件依次穿上,但中間還是錯了一次,不得已又脫下,再重穿,等石青團龍通繡蟒袍和紅寶石東珠二層金龍冠全部穿戴好,四阿哥已在旁邊看了我們多時。


    我不知道,我的手抖得這麽厲害,是因為十三阿哥,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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