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停止動作,冷冷看著我將左掌中鐵指環放在書案一角,他的目光凜冽地罩著我,像要看穿我。


    我並不發一言,與他擦肩而過。


    他腳步不動,隻反手大力握住我臂膀,把我拽回他身前,衝我不耐喝道:“你想幹什麽?”


    我直直盯視他,一字一句道:“小雲是個可憐人,為什麽你連她也不放過?玉牌是我送她,她什麽都不知道,你要殺,就殺我!”


    四阿哥沉默一下,咬牙笑道:“你可憐她?你為了區區一個樂戶賤籍女子跟我生氣?”   我昂首道:“賤籍怎麽了?賤籍也是爹媽生的!”


    四阿哥猛然抬手:“這是你跟主子說話的規矩?”


    我身子一偏,要不是臂膀還握在他手裏,當時就能摔倒,他這一掌雖不至令我眼冒金星,但額角太陽穴處血管劇烈急跳的滋味也並不好受。


    “小雲豈止是個賤人,她還是八阿哥、九阿哥他們的奸細!老十三就是對女人心軟,這種苦肉計的當也上!也有你這傻子會被她騙……”


    我瞪著四阿哥,他好像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馬上收口不言。


    “奸細?騙子?”我怒極反笑,“你說是就是,證據呢?她騙我做什麽?看上你給我的玉牌?她知道我一定會幫她?一定會送她玉牌?”


    四阿哥搖頭道:“我不需要證據,更不需要跟你交待。我隻問你一句,你肯出手幫她,是不是為了老十三?”


    他的話像把利劍準確無誤地紮進我的心,劍太快,甚至來不及流血。


    我不用說話,因為他的表情告訴我他已經有了答案,而我剛才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所做出的任何一個細微反映就是最好的注解。


    我的腦子瘋狂轉成一片:


    我不是四阿哥的對手!


    他太厲害了!


    我怎麽辦?


    要怎樣才能逃得離他遠遠的?


    他若愛年玉瑩,不會這麽對她!他若不愛年玉瑩,又為什麽要這麽對她?


    不管什麽事,他永遠是對的,我永遠是錯的,什麽奸細,什麽老十三、老十四,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要被他逼瘋了!


    我不能在他身邊再多待一刻,不然我真的要窒息而亡。


    我奪路,然而沒有路。


    他撕開我的衣服。


    我和他兩人扭在一起,他火熱的、沉重的手在我身上滑動著。


    他現在是一隻獸,一隻想要征服我的獸,他要讓我感到痛,他要讓我向他求饒。


    到他霍然一個箭步將我推抵到牆上時,我已經看得到絕望和崩潰的邊緣,仍堅持著不發一聲。


    ……我以白小千之名起誓,今日四阿哥施於我身之辱,他日必以碎心之苦百倍報之!


    八月十五一夜過後,我足足兩天沒有起身,四阿哥並未看過我,直到八月十八午後他才命人送了秀女參選需統一穿著的整套天青色直筒寬袖旗裝來。


    八旗秀女閱看時,明令嚴禁塗丹敷粉,需以本色示人,雖然我把四阿哥派來的人打發走使得自己攬鏡梳頭麻煩些,但也沒費多大功夫便打點好。


    出門前,我一遍一遍命令自己對鏡練習笑容,直到鏡中人眼神裏殘留那一點淒傷、一點頑豔被掩飾到一絲不露,才算過關。


    年羹堯今日一早便來府裏拜見門主四阿哥,順便下午送我入宮應選。


    臨行前戴鐸領著我照規矩入書房跟四阿哥請禮,書房的正門開著,四阿哥正坐在案後和年羹堯說話,見我走到廊下,兩下裏都停住。


    我進去,先給四阿哥請安,起後年羹堯才迎過來,帶笑道:“多日不見,妹子氣色越發好了,還真是四爺府上養人……”


    年羹堯隻管說著,我抬眼看見四阿哥從案上拈起一隻鐵指環,便走到案前,伸掌心接過,當他麵自己套回右手食指原位。


    “亮工,你先出去。”年羹堯剛跟四阿哥辭行要帶我出門,四阿哥卻突然坐在位子上冒出這麽一句。


    我本已轉過半邊身,因聞言停腳。


    年羹堯手一點地,連半眼也不敢看我,就聽命退下,並在倒步出去之際雙手帶上了門。


    四阿哥的腳步聲離開座位,繞過書案,向我走來。


    他抱我入懷時候,我並無掙紮,連他溫熱的唇擦上我的麵頰,我也一絲未動。


    我微微仰首,窒住呼吸,和他這般麵貼麵而立,恍若情深,仿佛緣淺。


    過了很久,他才稍微放開我,輕輕道:“剛才你一轉身,我忽然覺得你再也不會回頭。”


    我眨了一下眼睛,試圖抑製睫毛的顫動,卻無法阻止眼角濕潤迅速滲出、擴大。


    兩天來,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跟我說話。


    這三天兩夜,我沒有好好合過眼,隻要我一閉上眼,我就想起那一晚到了最後我是怎樣放下尊嚴放下驕傲一遍一遍向他苦苦哀求,那個時候,隻要他肯對我好一點,我甚至會感激他,但他是那樣鐵石心腸。


    我恨他,因他令我憎惡我自己。


    我明明知道他欣賞我想要擺脫卻無力掙紮的情景,卻居然差點在他強加給我的不可抗拒的痛苦中,愛上這種痛苦:我隻覺我處在一個封閉的周圍,外界變得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眼前脅迫我的人,就是控製我生死的人,想要不被傷害,隻有小心翼翼地順從,努力讓自己令他滿意,越服從,便越感到他的強大,乃至打消一切反抗的意誌,乃至開始忠於他……


    而現在他一開口,我便重新感到這種威力,他是要生生打破我,把我重塑成他喜歡的模樣。


    不,我絕對、絕對不會如他所願,除非我死。


    可以讓我在人前無比風光的四阿哥,可以在人後給我最不堪的侮辱的四阿哥,我就跟你搏這入宮十日。


    ——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控人命又怎樣?


    ——我知天下命不知自己命又如何?


    四阿哥用眼睛搜索著我麵龐,看著看著,他的表情就慢慢變冷下來,於是他轉過身去,背對我道:“你去吧。”


    我垂下首,靜靜向他背影福了一福,再緩步出門走下台階時,淚已幹,心已平,此生難再墜。


    八旗選送秀女應在入宮應選的前一天就坐在騾車上,分別依年齡為序魚貫銜尾而行。


    我出四貝勒府已經晚了,年羹堯送我上車前原想對我訓導幾句,我懶得羅嗦,一掀簾,車內坐定,靠壁斂目不語。


    年羹堯無法,隻得命車夫小心駕車,不得有誤。


    如此,落日時分,我的車方進地安門,到北門神武門外廣場停下。


    戶部派了司官維持秩序,應選秀女們已經走下騾車,開始由太監分隊引入宮中。


    紫禁城青灰色的宮牆在暮靄籠罩下,顯得厚重威嚴而神秘莫測。


    我摘了手上鐲子賞給車夫,打發了他回去,自往屬鑲黃旗的秀女站隊處按手印簽了到,排入列中,等了大約半個時辰,才有小太監過來引隊按順序進順貞門,入禦花園。


    今年秀女分兩處檢閱,一是靜怡軒,一是延輝閣,我被分至後者。


    因已入夜,大家先由太監安排住處,八旗秀女有出身官宦人家,也有出身兵丁之家,走在一起穿著一樣旗裝還好些,這一分住處就看出高下,凡有暗暗出手塞銀子給領頭太監的,便住南向幹燥好屋,其他人隻得東間或西間。


    那姓秦的大太監一路收銀子過來,袖子鼓鼓囊囊,倒也真是公開的秘密了。


    反正選秀統共十天,住哪間都是兩人同住,沒有單間,這種攀比我是絲毫不放心上。


    給秦公公引路的小太監走到我跟前,雖照例停了一停,見我並沒有意思掏兜發小費,便鼻子裏不屑“哼”了一聲,昂頭走過去。


    秦公公才揮手令身後一名小太監帶我往西邊走,忽定睛凝在我右手所戴鐵指環上看了一看,也不說什麽,忙止住人,堆出笑臉親自領我到南向一號房。


    房裏已有一名秀女端坐屏外椅上,見秦公公帶進我來,驚訝站起,剛要說話,秦公公早趨上去低語了幾句,又指著我比劃半日,那秀女想是多使了銀子,原意一人獨住,見我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雖不情願,卻也無法明說,又見我背門自荷包裏取了幾枚金瓜子遞秦公公手裏,更加打消一半氣焰,賭氣別過臉去,不同我打招呼。


    我先聽秦公公和她說話,依稀知道她是滿族鑲黃旗人,舒舒覺羅氏,是什麽鐵帽子親王的連襟的又什麽親戚某員外郎的女兒,敢情出身高貴了有人罩著了,看長相也算得水靈靈的,這回進宮選秀鐵定不會被撂牌子的,是以傲的很了。


    秦公公走後沒多久,各房的晚飯也送了過來,進宮第一晚,一到戌時,所有秀女必須熄燭安置。我洗漱完,直接走入裏間,揀了南窗下一張繡錦軟榻靠著歇歇,才歪過身子,舒舒覺羅氏突然急步過來,停我身前毫不客氣地氣呼呼道:“喂!你起來,這是我睡的地方!”她手一指東牆下:“你睡那張小的!”


    我隻覺此人好笑至極,哪裏睬她,索性除了兩隻花盆底鞋子,解衣脫襪拉被躺下。


    舒舒覺羅氏看到我脫衣服,先還麵露鄙夷,好像嫌我多沒教養似的,及見我真的睡下,不由慌了神,竟然伸手扯被硬拉我起身。


    孰知我跟四阿哥搏鬥多回,戰鬥經驗極其豐富,哪吃她這套小兒科?當場反手按她頸背,結結實實半身壓倒榻上。


    她憋紅了臉,蹬腿扁嘴要哭,我壓聲喝道:“你敢叫人,我就能當眾幾巴掌摑你屁股上給太監們瞧笑話兒,你試試看?”


    她掙紮著嗚咽嗚咽道:“你打人!我要告訴阿瑪!叫阿瑪和哥哥拿鞭子抽你!”


    “我先抽你!”我作勢欲打,舒舒覺羅氏忽然不動了,我料不到她如此不夠唬,手略鬆了些,想抬起她的臉看看,不想她猛地彈起上身,一把抓住我的手狠狠啃下去。


    我順勢蜷指將手一送,她的牙正磕在我食指鐵指環上,還算她聰明收口的快,不然磕掉門牙更加美麗動人。


    至此兩個人也都有些累了,我坐床上,她蹲床下,喘籲籲瞪著對方半響,誰也不說話。


    我看見她眼睛裏水汪汪的,小臉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微微翹起,像隻受了委屈的小貓似的,卻先笑起來,踢開被,往床裏靠了靠,招手道:“你上來吧,這張床榻很大,夠我們一起睡,還誰也碰不著誰。你要嫌冷,去把那邊床上的毯子抱過來。”


    她聽了,抬一隻肉乎乎小手揉揉眼睛,又揉揉嘴巴,我咬著下唇伸左手給她,她也伸雙手抱了我的手,爬上床,忽道:“我要靠裏麵睡。”


    我跳下床,倒拖了鞋,踢踢踏踏自到東麵小床上抱了毯子回來,她已經換到裏位合衣裹著被子躺下,我並不計較,麵朝外蓋毯睡下,閉目假寐。


    舒舒覺羅氏等了一會兒,當我真的睡了,這才半坐起來,悉索解衣,重新披發躺下。


    我聽得她的呼吸漸漸均勻平穩,方悄悄起身,披毯穿鞋走出外間,桌上取了盞新茶潤一潤口,檢查一下,把房門拴上,回身在桌旁椅上抱膝而坐,一麵轉著手上鐵指環,一麵想著心事,卻是越想越沒了睡意。


    第二日,絕早的就有小太監們分屋拍門通知起身。


    我叫醒舒舒覺羅氏,分頭取青鹽就茶嗽了口,又盤頭洗臉,開門出去,反而還比其他秀女晚了,秦公公也在,並無說什麽,看著我們入隊站下,才清一清公鴨嗓子,抑揚頓挫捏腔拿調對在院中集合的全部延輝閣秀女作了一番訓示,無非皇恩浩蕩之類,最後才說到今日體檢之事。


    等他說完,門外馬上進來十名女官,上來先將我們這兩百來號人分了十組,令每組從院這頭排齊走到院那頭,統共一個來回,由她們從各方位觀察走路姿勢,凡她們認為身材不夠勻稱、姿態不夠娉婷的均被刷下,僅這一關就快到中午才結束,當場有四十名左右秀女落選,由小太監領走,估計是送出神武門,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


    我留心看來,送走的多是昨夜住西邊屋的非官家女兒,再回頭看隊裏,住南屋的有個大胖子秀女還在呢,難不成是留著配給九阿哥的,心裏不由一陣冷笑。


    接著便有著另一種服色的太監進院擺桌開飯,秦公公不在這吃,女官們先坐了第一桌,秀女們才依序入座,或忐忑,或恐懼,或希翼地吃了這一頓特殊的午飯。


    席間除了偶爾碗筷輕擊響起,幾乎就是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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