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麽胡混了一段時日,康熙和那些阿哥好像都忘了我這個人,我自得其樂,好像還真養胖了一些,不知不覺便是九月九日重陽節,到了這日,北京城人多提壺攜盍,出郭登高,賦詩飲酒,烤肉分糕,洵一時之快事,宮裏卻大辦花糕宴,廣邀宗室王公,貴戚大臣,皇子們更特許攜眷晉見,紫禁城的太監宮女們各忙得團團轉,那些妃嬪、公主、駙馬及台吉大臣也沒空生病了,待診處來召喚禦醫的太監少之又少,因太醫院也放假一日,人手更少,我這種沒家沒室的二不沾竟然也有份輪到代禦醫坐班,其實隻做做清點藥品的雜務,總賽過無所事事,徒費光陰。


    我做事一貫手腳極快,在待診處對完清單,便縮在屋角大吃特吃前日途徑北新橋一品香餑餑鋪時買到的奶油花糕,人不愛吃枉少年,班裏其他值班人等對我此種行徑早已司空見慣,並不來管我。


    我是太子爺親自領進太醫院的人,名錄登記從來不和他們一處,起居也占了待診處後院最好的兩間上房之一,平日多是獨來獨往,素來不惹是非,雖然沒有喉結這一點與眾不同,但凡是宮裏有賞賜下來,我那一份從來不要,隨便人分。


    因我名下得的賞均是按八品規格,足夠打點幾個從九品,就憑這點也夠我廣結善緣了,善哉,善哉,在四貝勒府我別的沒學會,打賞的好處是親見的,肯撒錢,就一定能做好人。


    本來重陽這一天我也就這麽吃吃睡睡打發走,誰知午時一過,門外忽然來了兩名太監,說禦花園菊展布菊不夠,缺人搬運,要來拉幾個人幫忙。


    我趴在椅背正午睡,想是兩個太監看我穿的沒有品級,迷迷糊糊的我就給夾在人堆裏叫走。


    沒留意這兩個太監是哪一宮的,凶悍得很,走快走慢都要罵,太醫院一個從九品官不知怎麽走在路上就跟兩太監爭執起來,漸漸圍上一圈人,正好經過宮牆下也沒有侍衛巡邏經過,無人幫忙撕擼開來,太監嘴利,醫士人多,一時雙方吵得不亦樂乎。


    我個小八臘子甚覺無聊,又在日曬之下,頭昏口幹,冒了一臉的汗,渾身不自在,正好一側身瞥見旁邊內供裏牆上半開道月牙門:裏頭圍砌鋪廊,滿院寒香,清水淙淙,一庭秋色,使人目不暇給,精神為之一爽。


    打量片刻,又不見裏麵有人走動,我便趁太監、醫士眼錯不見,一閃身進了門,打算捧水揩把麵,為等下的體力勞動提提神兒。


    皇宮大內照規矩沒有太監帶路絕對是不可以亂走的,但我的人生信條之一便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我倒不信,洗把臉還會死人不成?


    掩進院子同時我反手暫扣上門,以免有人跟我進來。


    運氣還真不錯,一眼便瞅見一個落地大水缸,剛才它被門擋了,隻露出一角,我未留意,這下可好,也不用勞煩我辛苦奔到小溪那了。


    水缸高度就在我鎖骨附近,上頭蓋子斜斜歪開,露出三分之一水麵,清得能照出人影子,我踮足直接將臉埋入水麵,水裏有絲絲木犀甜香,拂過嘴唇的滋味不錯。


    享受了好一會兒,我才揚起頭來,帶起連串細小水花,濺到我搭在缸沿的手背上,陰涼感覺很快滲入肌膚,經久不消。


    然而空氣裏漸漸起了微妙的變化,當我意識到他在那裏,他已經在了。


    我幾乎是倉惶地半轉過頭去,看到十三阿哥。


    我們互望著,沉默著。


    百轉,又千回。


    “奴婢請十三阿哥安。十三阿哥吉安。”印象中,這是我第一次正經向他請安罷,現在我已經習慣自稱奴婢了,不管多麽不情願,我不得不否認,我已經為這樣的生活付出代價。


    在我抬頭以前,他抱了我。


    他的氣息像一股溫熱的氣湧上我的麵頰,我如嬰兒一般在他的肩頭蹭抹我的嘴唇,他動了一下,於是我觸到他的脖子,隨即我脫離了他的擁抱的陰影,不是因為我,是因為他。


    他的眼睛盯著我,喃喃地說話:“我沒有……我不會……你是四哥的……你不是……”


    我靜靜道:“我是我的。”


    他摘下我的帽子,輕輕撫弄我的頭發,然後我們親吻了。


    完全不同於四阿哥那種隻有靠實際吮吸、融合彼此靈魂和肉體的每一分子才能平息下來的占有的狂亂,十三阿哥的溫柔可以用精美來形容。


    我縮回身,觀察他。


    他的眼睛仿佛充滿生命力的□□的天空,清晰異常。


    我再次幽幽靠近他,他想躲開,但是放棄。


    我的顫動,他的探尋,時間似乎凝結在唇舌交纏的瞬間,隻差靈犀一點。


    門外忽有極大喧囂響起,我們迅速分開,十三阿哥一挑眉,顯是尊崇慣了,不怒自威:“哪來的大膽奴才!敢在此吵鬧!”


    我猛地想起一事,拉住他問道:“這兒是——蔚藻堂?”


    他微露出一點遲疑:“你不知道?”


    我總算明白為何他的情緒不好,這兒竟然就是他生母敏妃章佳氏故居蔚藻堂,敏妃於康熙三十八年去世後,他便由德妃代為照料,因此與德妃長子四阿哥十分要好,我聽四阿哥說過,八年來,蔚藻堂再沒有住進任何一位康熙的妃嬪,這裏是類似十三阿哥精神家園的地方。


    天知道我是怎樣鬼使神差進來,他也許當作我是特意混進來找他的。


    是我誘惑他,還是他勾引我?


    或者,彼時此刻,我們都隻是需要一點點安慰而已?


    我本來想和他好好談談,有許多問題要問他,但回到現實,我和他之間的鴻溝仍是不可逾越:


    他是金枝玉葉的皇阿哥,我是流落古代的現代人,甚至連自己的身體也沒有。


    包括四阿哥在內,他們的眼中人是年玉瑩,和我沒有關係。


    我提出做醫女不就是為了逃避這些糾纏?為何又自投羅網?


    在我怔忡期間,十三阿哥把我的帽子塞還給我:“你在這兒等著,我出去看看。”


    “沒什麽事,不過是太監跟醫士吵架。現在大概是打起來了罷。”我捏著帽正,把兩名太監如何到待診處叫人,我又是如何誤打誤撞進來這蔚藻堂後院原原本本給他說了一遍。


    說話間,門外喧嘩卻小了,仿佛有一片下跪請安聲,隔了一會兒隱隱又聽見有什麽人的嗬斥聲。


    我閉上嘴,仔細分辨之下,赫然覺出那正是四阿哥的語氣聲調!


    當下略帶緊張問十三阿哥:“他會進來嗎?”


    十三阿哥也聽出來了,搖頭道:“不會。四哥應該隻是正巧經過,我沒跟他說今天我來這。”


    果然門外訓斥完畢,一陣亂七八糟腳步聲過後,便恢複了靜寂。


    十三阿哥掏出金殼西洋琺琅懷表看了看,說道:“四哥也來了,回頭見不著我必要派人尋的,我得上皇阿瑪那去——你記得回待診處的路嗎?要不我先送你過去?”


    我想起今日阿哥們入宮都帶了嫡福晉,十三阿哥的老婆兆佳氏一定也來了,忙連連搖手:“沒事,我現在比以前會認路多了,選秀十日,我一次也沒走丟過呢!那些醫士吵架給四阿哥逮了個現行,以他那脾氣,搞不好連累待診處的人也有發落,你隻管你去,我且在這裏避避風頭,算著你們裏頭花糕宴開席了,我再悄悄兒溜回去,今天我代禦醫坐班當值,腰上掛著太醫院頒發名牌,準保沒事的。”


    十三阿哥想想我所說不差,便不勉強,幫我整好頭上帽子,又囑咐一番,就自趕著去了。


    他走後,我雖然知道他會交待蔚藻堂屋裏人不要上後院來,卻也無意多留,隻背靠水缸發了一回呆,便輕手輕腳走過去開了月牙門。


    帶上門,我又不禁將頭抵著冰涼門扇上的扣邊低歎一聲,這才拖著沉重步伐緩緩走出內供裏牆。


    我其實並不記得回去路怎樣走,隻知道是從蒼震門過來的。


    下午的太陽依然烈烈的,我一走出內供裏牆暗影,便不由自主將手遮眼上眨了一眨,因是低著頭看路,很自然看到地上一道斜斜黑色短影,正壓在我的鞋尖。


    我抬頭的瞬間忍不住戰栗了一下。


    背著光立在我身前的四阿哥臉上那種淡漠到沒有溫度的神情和他寒冷漆黑的眸子,讓我全身的血液開始漸漸凝固,直至整個人都僵了,隻餘下一點思維跳躍,可我已完全失去捕捉它的能力。


    “剛才清點人數,延禧宮太監說待診處過來醫士好像少了一人,我就料到是你。你不知道未經許可在蔚藻堂這樣的宮苑隨意進出是死罪?今日這事要不是我撞上,你還想不想保小命?”


    我最怕四阿哥不說話,他一開口,反而事小,因收斂心神,先給他請了個安,方平和道:“奴婢謝四阿哥開恩。”


    一個沉默落在我和他之間,然後他問:“你在裏麵見到老十三了?”


    “沒有。”我和十三阿哥說話聲音極輕,從頭到尾,院門又是拴好的,四阿哥總不見得有透視眼能看到一切吧?


    “哼。沒有。那麽是誰告訴你這是什麽地方?”


    “奴婢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這麽回答,四阿哥不會信的,我如果真不知這是什麽地方,剛才就應該對四阿哥第一個問題猶豫一下,錯就錯在我答得太快,分明已經知道十三阿哥會有可能在內,也認可了四阿哥的突兀問法。


    然而他並沒有如我預期的那樣馬上拆穿我,我調整好呼吸,才去看他。


    他的眼神無法透視,甫一接觸,我又是一陣冰雪徹骨,他的聲音帶著不容拒絕的冷然:“單單做一名醫女,還算不得你的□□,我要動你,隨時都可以,現在你能站在這裏,的確是我開恩。不過你最好牢牢記住,你是我的女人,沒有人可以碰我的女人,不管是誰。”


    ——沒有人可以碰我的女人,不管是誰。


    四阿哥走後,我朝著和他相反的方向的走,果然順利找到蒼震門,出了內廷,便認得往東牆下、上駟院之北的“他坦”路線,但是我一路上腦子裏麵就在盤旋四阿哥這句話。


    真的是莫名其妙的男人,我又不是你家養的小尼姑!就碰,就碰!


    我怒氣衝衝回到待診處,堂屋竟然一個人也沒有,隻聽後院裏人聲喳喳,猛地想起我出待診處時忘了把自己居處房門關好,莫要是我養在房裏的烏龜一家逃了吧?急忙拔腳往後院走。


    人才繞出穿堂,忽的眼前一亮:


    平日空蕩蕩的中等院落,此刻已經遍擺盆栽菊花,五色繽紛,千姿百態。


    院裏擠滿觀菊的醫士,正不住指點,聽來名菊不下數十品,就連一應細瓷花盆亦非常可觀,有粉彩的,有青花的,有吉祥圖案的,有各色開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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