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流光容易把人拋,年關一過,就到了康熙四十七年。


    我躲進隨園成一統,日子倒也過得飛快。


    實在無聊時就盯著我幫孫之鼎整理出來的數十本厚厚書典目錄直發呆,這可全是手工整理、謄寫、裝訂出來的,要是在現代,老孫該付我多少人工費啊,真是便宜他了。


    北京春遲,到三月中旬才有春花開放,進了四月,才真正有了風和日麗的天兒,康熙說的西醫器材也就在此時才送進宮來。


    孫之鼎帶我入宮機會漸多,但我所的工作隻是在禦醫房後房間做最簡單的書麵翻譯,充其量不過是個小小筆貼式,連根洋教習的毛毛也沒看到,他要跟洋教習說話,自有理藩院附屬的西洋館派翻譯專員負責,沒事用不到我,有事輪不到我,四阿哥所說康熙不過把我插在他身邊做個樣子,的確像真。


    算算也過了半年光陰,幾個阿哥的麵我都沒怎麽見過,隻聽孫之鼎說起正月裏八阿哥的庶福晉張氏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弘旺。


    八阿哥本身主管禮部,既然得子,照理更應大肆慶賀,然而這樣喜事他府裏的排場竟然還不如四阿哥側福晉李氏當初得子弘時的熱鬧。


    張氏還在坐月子期間,八阿哥就派人悄悄請孫之鼎去給她看了幾次病,孫之鼎有名婦科聖手,我很少見他皺眉,可他每次從八貝勒府裏回來就暗自搖頭歎息,他當我不留意,其實我都看在眼裏。


    雖說滿人講求子憑母貴,但八福晉至今未有生子,倒被一名小妾拔得頭籌,這口氣如何咽得下,用腳趾頭也可想見張氏的狀況。


    我人在隨園,等於半與世隔絕,四阿哥自十月間那個大雪日來過之後,跟我統共見過三次麵,其中兩次不過是人堆裏打個照麵。


    不知什麽緣故,那日我身上來了月信,隻半晚便止住,第二天沒有,後來幾個月也不見來,我不知擔了多少心事,得空便偷捧著孫之鼎的婦科醫書對照妊娠症狀。


    有的醫書裏竟然還配上手工插畫,第一次看的時候實在讓我大受震撼,愣是幾天沒緩過神來,那些古文名詞又別扭得很,比如劉完京《素病機氣宜保命集·婦人胎產論》中提到“婦人童幼天癸末行之間,皆屆少陰;天癸既行,皆照陰論之;天癸已絕,乃屑太明經也。”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


    不過這類書看多了,連看帶猜我也算蒙得出一些意思。


    結果是沒什麽結果,隻多了一樣疑心病:哪怕窗台停下一隻鳥兒,我也要看看它的肚子。


    最古怪的是我翻遍了孫之鼎所有醫經,但凡可能牽涉到避孕方法介紹的章節內容全被黑墨塗去,就算男人不用生孩子也犯不著這麽狠吧?


    我幾次想探孫之鼎的口風,但這種話頭實在不好挑起,借著八阿哥庶福晉張氏的事情,我旁敲側擊了好幾回,都是無功而返。


    人說春光美,對我而言,不過是從一個房間換到另一個房間罷了。


    連續幾月來,朝中不曉得發生什麽事,連孫之鼎那麽保穩守成的人也因事被康熙在其所呈奏折上朱批“庸醫誤人,往往如此”,太醫院的人戰戰兢兢不說,宮裏上下的氣氛都壓抑得很。


    我陸續聽到些風聲,也有說太子惹皇上生氣的,也有說是某某阿哥得了天花讓皇上擔心。


    三人成虎,這類小道消息不可全信,但也不是全無苗頭。


    自我跟了孫之鼎,十四阿哥半月一月就差人送衣食玩物給我,而現在已連著兩個月沒有聲息。


    四阿哥既沒打算對我放手,十四阿哥亦不見得善罷甘休,他現在撂開手來,我又聽說他出出進進常跟著八阿哥,就是康熙那些兒子裏最有科學家莆士的三阿哥也開始頻頻出宮入宮,勢頭的確不對。


    這清朝的王公府第、朱門世家都有在冬春兩季用藥的習慣,王府的內眷也格外愛生病。


    雖說各府都有長年延聘的禦醫或名醫,像孫之鼎這種級別的還是少之又少。


    因孫之鼎的主要任務之一是負責太子的脈案用藥,今年八阿哥那又經常性召他入府,還多在夜班時分,他幾頭忙不完,根本就沒有看醫經寫書的時間精力,隨園也難得回了。


    他不回隨園,我手上無事,也不好老住,陸陸續續又搬回待診處,總算春暖花開,待診處冬涼夏暖的缺點尚不會爆發。


    等禦醫房新進西洋器材裝配維護得七七八八,我也把禦醫房裏主事、司員、庫掌等大小官員認了個差不離,可惜他們多是滿人,名字難記,說話口音也重,事情一多一著急就唧唧咕咕講起滿語,好歹我是會一門外語的人,但這滿語我就是怎麽聽也摸不著門道,他們跟我說滿語,我便跟他們說上海話,比手劃腳,雞同鴨講,鳥語連篇,每辦完一件事喉嚨都要痛上半日,央喉科禦醫討了幾瓶清咽利隔丸才應付下來。


    這一陣偏巧碰到禦藥房每三月進藥一次的大季節,供奉宮中禦藥的重要商號北京同仁堂自不必說,其他藥商各處承辦來的藥材,都要由禦醫房管理藥庫的官員驗收後,存放生藥庫。


    同仁堂當家的樂顯揚本身就在太醫院任吏目,且內廷所需各種中成藥都有康熙禦旨由他同仁堂代製,各家藥商除了他,又有誰可入太醫院享受皇糧?圖的不是那年俸,是榮耀!因此他雖是從九品官,在太醫院裏人人都賣他麵子的,資曆甚深,禦藥材的采買、經檢、簽單、發放全由他掌總舵兒。


    樂顯揚受了孫之鼎的委托,有心讓我經經世麵,除了配方密本,其他一應記錄都讓我帶著學著。


    他讓我學,我沒道理不學,指望過個十幾二十年終於能夠回現代了,估摸著我也老了,還能做個老中醫,沒啥不好。


    我本來嫌穿女裝還要配花盆地鞋,一貫仍做男裝打扮,穿馬褂穿得一身勁,整天忙的屁顛屁顛,不出一月,已經會認一百零七種禦藥,這一項專業能力排名禦醫房所有人員倒數第二,倒數第一是看守生藥庫的老蘇拉,大名六十八,就他還能認一百零二種禦藥,想我堂堂大學生,隻以些微差距險勝,真是誰說古代人蠢我揍誰。


    五月初,時屆暑令,就像現代女人流行吃減肥藥一樣,宮裏的妃嬪喜用一種清暑益氣丸,這類蜜丸炮製最繁,雖隻每日一丸的用量,也經不起那麽多妃嬪催要,何況她們往往拿此賞賜宮外娘家,有相較恩寵之意,就苦了我長期在禦藥房聞此蜜丸香味,原本靈敏嗅覺明顯退步,還不時要承擔給各宮娘娘送藥的任務。


    禦藥房的人官雖不大,職責卻重,又同內廷直接打交道,個個比待診處的禦醫還有臉些,勢利眼到處都有,這裏也不例外。


    比如這天上午不知怎麽約好似的,來了四、五撥太監拿藥,因天突然奇熱,誰也懶殆走動,那些小蘇拉醫生連著被差出去幾回,過了午響,又來了一個太監,見來者一人,蘇拉們都不明說,隻你推我諉,巴不得少跑一趟,碰上那太監是個眼中無人脾氣,看出輕視意思,瞪著眼睛就要吵起來,虧一名當值司員過去勸開。


    太監罵罵咧咧自捧了藥匣待走,我聽他口中冒出“延禧宮”、“良妃娘娘”幾個字,不由心一動,朝他仔細看了幾眼,卻想不起來他是不是去年重陽節叫到我去搬菊花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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