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沒說話,我拍膝起身,轉首向吳什請教道:“吳大人,敢問同一支槍射出的兩顆鉛彈與不同槍支分別射出的兩顆鉛彈可有方法鑒別?”


    在康熙身邊熏染培養出來的人,哪一個不能聽弦知音,吳什眼睛一亮,顯已明白我話中意思。


    十八阿哥奇道:“小年子,你說什麽?你說這兩顆鉛彈都是十四阿哥打出去的?可是……你們都隻裝了一次槍啊?”


    我挑出兩塊半指甲蓋大小、形狀也差不多的彈片置於掌心,掂了一掂,走到十八阿哥身前半蹲跪下,指點給他看:“十八阿哥,你瞧這兩片彈殼有什麽區別?”


    十八阿哥垂眼仔細比了比,道:“額附師父教過我!如果是一顆鉛彈爆裂不可能同時有兩片這樣大碎片,這兩片彈殼分別是屬於兩顆鉛彈上的!”


    “不錯,”策淩接道,“不同的槍支,其使用時間長短、是否連續射擊、清洗槍筒的方法以及是否更換過受損部件,都可能導致該槍支發射的鉛彈軌道發生細微變化,而同一支槍發射的任何一顆鉛彈都可反映出相同的磨損痕跡,但不同的槍即使在相同的發射強度下也會有各自不同的彈道,加上所產生的後座力有區別,所以不同的槍分別射出的兩顆鉛彈和用同一支槍射出的兩顆鉛彈,前者一定不同,後者一定相同,隻要放在火上一烤即可。”


    十八阿哥一把抓去我掌中彈片,叫道:“好玩兒,今兒晚上我就要烤烤看,一樣不一樣!”


    策淩笑著補充道:“烤火隻是一個法子,還有一個聰明法子,十八阿哥要不要聽?”


    十八阿哥眼珠一轉,正巧看到我解下斜掛在身上的鉛彈帶的動作,喜動顏色道:“我知道!一條鉛彈帶裝有三十顆鉛彈,數數十四阿哥的鉛彈帶裏到底還剩下多少鉛彈,不就能知道他是否當真隻發兩槍就射出了三顆鉛彈?”


    “好!”一直觀察我們發言的康熙至此方笑讚道,“策淩把朕的十八阿哥教得好!小小年紀就有這份急智,難得!十八阿哥,你別忙,不用叫十四阿哥倒鉛彈帶給你做數學,朕告訴你,剛才十四阿哥和小年比槍之際,十四阿哥的確一次放了兩顆鉛彈滑入槍膛,這種壓雙彈的技巧還是前年從西班牙傳入,至今就火器營的統領也沒幾個真正練會,十四阿哥會這個,都是前年朕帶阿哥們出塞巡幸時,他和十三阿哥兩個自打見大阿哥演示一番後便大為傾羨,纏住大阿哥,足足花了一月功夫才軟磨硬泡學來的。你別看他做得手快,一到上手如何添加引藥火藥分量、如何舂實火藥和彈丸等等分寸極難把握,想練成,不僅要穩準狠,還得冒險。”


    十八阿哥聽了,想一想,揚首看向策淩,道:“額附師父你會嗎?”


    周圍諸阿哥見策淩居然也有老臉一紅的時候,不由都發起笑來,策淩嘟囔半天也沒憋出一個字來,又瞪了我一眼,我暗笑:是你公報私仇害我在先,來而不往非禮也,何況我也不算有心,鬼曉得你會不會壓雙彈?


    其實我起先也並非十分吃準十四阿哥是否真的一槍就發了兩顆鉛彈,但八阿哥說話提醒了我,讓我想起去年剛回京那次在碼頭邊驛館被四阿哥罰跪了一夜,後來下半夜十三阿哥帶了夜宵過來找我說話,同我天南海北扯了一通。


    因十三阿哥是帶兵阿哥,頗跟我說到軍營裏的逸事笑話,我模糊記得他提過火器營有個小兵不自量力偷學什麽一槍壓雙彈的本事,結果弄致滿臉黑頭發豎衣服焦,在傷兵營躺了一晚後硬說醒來看到自己坐在釋迦摩尼身邊,當時聽了可沒把我給笑殘嘍,沒想到不經意間聽過的事竟然在此刻派到用場。


    事實上康熙告訴十八阿哥的還算輕的了,一槍壓雙彈的高難度要遠超於此,若非今日親眼所見,我怎會想到十四阿哥跟我比試竟然還會用到這一招?


    今日就算我僥幸射中了鹿:鹿身上有兩個彈孔,到時一驗傷,十四阿哥的彈孔裏同時有兩顆鉛彈,我隻有一顆,他勝;鹿身上有三個彈孔,兩近一遠,也是他勝。


    不管我射中不中,十四阿哥都已立於不敗之地。


    而退一步講,即使十四阿哥萬一裝槍慢過我一點,說起來他是一槍壓雙彈,那麽輸的還是我。


    本來十四阿哥是沒可能敗給十八阿哥的徒弟的,但這種小事也慎密算計如斯,可見其性格一斑。


    不過我既然嚐過四阿哥手段滋味,十四阿哥再做什麽,我也不會太感奇怪,反之,他若不是這樣人,當初入宮選秀又怎會公然出麵跟四阿哥搶我?


    有的人,天生好勝;更有的人,不惜兩敗俱傷,也不能讓別人勝。


    隻怕這兩類人,到頭來都忘了自己當初是為什麽而爭,隻是為個“爭”字而爭罷了。


    ——咱們比一場!


    ——好!來!


    ——你輸了又怎樣?


    ——我不會輸。你輸了,你就……


    “砰”!


    睡夢中,我被突然迸發的□□聲驚醒,一下從床上彈跳坐起。


    帳內人聲、腳步聲亂作一團,仿佛還有人在外扯嗓高叫:“護駕!護駕!”


    我捂住心口,隻差一點,差一點我就可以看清夢中和我對話那人的樣貌,我在跟誰說“咱們比一場”?為什麽白天十四阿哥說過的話我會在夢中自己把這句話又重複一遍?照理那個人應該是十四阿哥,但怎麽我雖看不清臉,他給我的那種感覺卻很像八阿哥?


    下午我和十四阿哥比完□□不久,康熙便帶眾人回營。


    白日還好,一到夜裏吃過飯,我就漸覺胸疼手酸,悄悄跟十八阿哥告了假,躲回側帳角落長帷後自己床鋪躺下歇息,因心裏不定,輾轉反側多時方才入眠,不想此時又被槍聲驚醒,就好像有人闖入對著我心口開了一槍似的,神魂不定,突然想起現在不知什麽時辰,十八阿哥又回帳沒有,急忙踢被下地穿衣,一回頭,卻赫然發現十八阿哥睡在我床上靠裏位置,此時業已醒轉,正橫躺在那裏用肉乎乎手背揉著眼睛。


    到了木蘭後,十八阿哥的夜遊症仍時有發作,每於睡夢中突然驚起,或下床走幾圈啟門而出,或跌仆於某處依然沉睡夜裏,第二天卻全不知道。


    此事康熙在山莊就已知情,也前後叫數名扈從資深禦醫給他診過脈,均稱其舌紅苔黃,脈弦數,詳審脈相,似為火熱內擾,致使神魂不安而失守的征侯。


    隻說十八阿哥頭一次離宮遠行,不慣外頭,心藏神,肝藏魂,今心肝受邪,神魂不安,故致夜遊症發生,治當清心鎮肝,安神定魂,予朱砂磁朱丸治之,早晚各吞服一次,每服三十丸,服完二料丸劑,其病當瘳。


    夜遊症除服藥外,還講究夜間靜養,就如許叔微《普濟本事方》雲“平人肝不受邪,故臥則魂歸於肝,神靜而得寐。今肝有邪,魂不得歸,是以臥則魂揚若離體也。”十八阿哥性情偏野,每日隨駕圍獵所見不少血腥殺戮,到底孩童,心思不定,夜間自然多夢易驚,而康熙既帶他出來,又不肯放過給他鍛煉機會,這一來二去的就苦了我們這些跟十八阿哥的下麵人,為了讓小祖宗好好入睡,恨不得一日三燒香,晨昏三叩首。


    後來不知怎樣摸索出十八阿哥睡前若先在我這躺躺玩會兒,再回他自己床上睡,當晚就再不受驚的,這雖不成章法,總好過攪得人通宵不能睡。


    由是生了不成文的規矩,每晚十八阿哥換了衣襪臨睡前,總讓方諳達、申嬤嬤兩人抱他過來我這邊,他或坐或躺我床上,我在床邊挨著,陪他說話耍子,見他開始打哈欠才再抱回去睡。


    連日來這般,也都由十二阿哥私下稟明康熙過了明路的,我也不覺什麽,但今晚我已睡下了,不曉得十八阿哥如何又爬我床上來,竟睡作一處,這還了得?


    好在細看之下,十八阿哥所著袍褂俱全,連睡衣也未更替,嘴角更掛著零星碎屑,想來是他回帳後先來看我,見我睡了就摒退下人,自己爬上床偷吃我藏在枕頭邊的餑餑,這種事他常幹的,不過從前都是我故意裝睡逗他玩兒,不像這次是真的睡死過去。


    十八阿哥翻身坐起,對我展開小臂膀,咕噥道:“小瑩子?我剛夢到你打槍走火了——”


    這時外頭叫“護駕”聲已經停了,帳內腳步雜聲也消停些,但我帷後這塊床位是十八阿哥立過規矩的,不叫不得亂入。


    我側耳聽來不像真有刺客情形,因傾身抱過十八阿哥,讓他坐在床邊蕩下雙腿,又跪地拾鞋給他穿上,紮束停當,十八阿哥才叫帷外侍奴傳進方公公來,問道:“何事?”


    方公公剛探聽完消息回來,奔的滿麵是汗,打手回道:“主子安心,沒有大事,是和碩額附策淩台吉大人在營後靶場練槍不慎走火,並未傷到人,隻可惜一部美髯被燒損了。”


    十八阿哥聽得又驚又笑,跳下床扯我手道:“走,瞅瞅去!”


    帳內燈火煊亮,一出帳,才覺晚風微涼,拂上身來精神亦為之一爽,北方天地遼闊,星垂頭頂,一眼望去,一彎淺淺月牙兒斜掛深碧色雲天上,襯著點點星光,分外調皮。


    策淩宿帳緊挨十三阿哥帳子,一拐彎便到。


    十八阿哥熟門熟路帶我過去,他宿帳外已都是人,問下來,幾個阿哥和禦醫在裏麵,十八阿哥就摩拳擦掌要往裏衝,誰知裏頭策淩一聽人報“十八阿哥到”,便等不得拚命連聲叫起來:“別放小年進來!”惹得帳內諸阿哥一陣狂笑。


    方公公雖然隻說策淩燒到了胡子,我猜火星四濺之下他身上肯定也會帶到灼傷,裏頭還不知怎樣脫光塗藥呢,有誰耐煩看?


    十八阿哥本跟在方公公後頭,帳簾已經打起一半,正往裏走,這個角度雖看不到策淩尊容,但我一眼瞟見八阿哥也在裏麵,更止住腳步,同十八阿哥告退一聲,抽身往後閃人,十八阿哥是伶俐人,知道我避諱,隻一笑擺手,便自進去看好戲。


    這個時辰,康熙業早安置了,他派來看視策淩情況的幾個侍衛正由鄂倫岱領著出來去跟康熙回話,還有送他們的人,四下點著明亮鬆油立地火炬,到處鬧烘烘的,我嫌吵得慌,繞到帳後背人稍暗處撿塊靠石幹淨地兒抱膝坐下,在這裏仍可聽到策淩帳內隱隱傳來的說話笑聲,滿語、蒙語都有,就少漢語,我聽不出什麽名堂,隻默默抬首仰視星空。


    隔了一會兒功夫,身後傳來腳步,我起先不在意,後來聽出是朝我來的,就扭首望了一下,來的卻是十三阿哥。


    此處光線不強,愈顯得他一雙眼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我才要請安,他已一抬手,笑道:“我跟你一樣,被策淩趕出來了。”說著,一掀外袍,在我身側就地坐下。


    為防人看見閑話,我改坐為跪,膝行半步,又拉開一些距離,方笑道:“額附趕十三阿哥出來,就不怕十八阿哥揪他胡子?”


    十八阿哥愛武,而兄弟中,大阿哥太嚴肅,是以他一向同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親厚,十三、十四兩人別的事上不投契,但都待十八阿哥親厚,策淩此人上了戰場固然令人聞風色變,但他自小在內廷養大,私下裏風趣好玩得很,年紀又和十三阿哥相近,所以這段日子來,他往往和這幾個阿哥混做一處,玩笑不拘,我是見慣的,才有此一說。


    十三阿哥卻笑道:“他倒想,但人家策淩就剩那麽點寶貝胡子根兒,看得比命還重,哪肯給他碰?十四阿哥幫著老十八,正在裏頭跟他混鬧呢。”


    我還真沒見過策淩沒胡子的樣子,想想有趣,又問:“他胡子全給燒完了?”


    “沒燒完,”十三阿哥一麵說一麵又笑,“到底他是帶兵打仗的人,最有經驗的,□□一爆,他立時撤手護住要害,萬幸他身上傷倒不重,就是好好一部大胡子根根或給燒焦或被燙卷、長短不一的刺楞在那裏,先兒鄂倫岱來一看,笑得跌腳,說他可不是活脫子像宮裏那個蕃邦蠻子畫師郎世寧?明兒皇上見著一定給他逗樂。”


    我聽他描述的有味,心裏癢癢,恨不得立即撲進去看個現行,但一想橫豎明天白天也能見著,便算了。


    十三阿哥說完就看著我,我亦一時想不到話說,麵麵相視了一回,不覺有些尷尬。


    帳那邊又起了人聲,我掛念著十八阿哥幾時出來,遂咽口唾沫,幹澀道:“外頭涼,我去叫人給十八阿哥送披風來。”


    話音未落,十三阿哥卻一下拖住我手,我手腕被他攥住,反射性抖了一抖,心頭狂跳不止。


    我低著頭,耳邊隻聽十三阿哥道:“你幾時跟十四阿哥學的槍法?——你還記得和他之間的事,對不對?”


    我訝然抬眼看他,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可那完全不像我的:“什麽?”


    “你的動作,今天下午我看得很仔細,你裝槍、射擊的動作和十四阿哥根本就像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每個手勢,每個眼神,完全一致,就連裝引藥前預先把鉛彈含在嘴裏的習慣也一樣!”


    我聽得傻掉,十三阿哥細審我麵色,半響才放平語氣道:“那年你十四歲生日之前,央我教你槍法,我不肯教,並不是因為四阿哥不準你學,而是真的太危險。我知道你的性子一向是想做什麽便做什麽,但我沒料到,你竟然真的去找十四阿哥教你?他也居然真的教會了你……他甚至為了你不惜用上一槍壓雙彈的法子,原是他怕你輸了沒麵子,就想蒙混讓別人認為你倆並列。”


    他頓一頓,又道,“你聽我一句話,□□不是你該玩的,皇阿瑪已許了回京後讓十四阿哥親教十八阿哥槍法,我看現在十八阿哥也離不開你,皇阿瑪又誇你膽大心細,很能照應到十八阿哥,到時必要派你在旁護持,你萬萬記著不要再動心思學十四阿哥的一槍壓雙彈,策淩就是眼前例子,他若不是今兒見十四阿哥露了這一手,晚上自個兒跑到營後靶場偷練,也不會鬧到現在這田地,好在沒出大事,皇阿瑪又對他寬容,就驚了駕也不見得如何責他,你卻不同,你跟十四阿哥學槍的事四阿哥遲早會知道,他——小瑩子,你怎麽了?”


    我眼前劇黑,身子一晃,虧十三阿哥伸手扶住才沒栽倒在地:


    四阿哥不是遲早會知道,他極可能是已經知道了!


    自我來到古代,我最清楚我沒跟十四阿哥學過槍,但十三阿哥一提到年玉瑩十四歲生日,也就是康熙四十五年那個時間段,我馬上就對起了一直以來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我在宮裏聽過,十四阿哥於康熙四十五年九月到康熙四十六年八月期間,和四阿哥、十三阿哥一樣都在京外辦差,而年玉瑩是康熙四十五年八月過的十四歲生日,滿清又是以騎射得天下,雖沿明製在考武舉時有比試□□射擊一項,但有資格的多是滿、蒙八旗貴族子弟,哪怕火器營也不招漢軍旗下兵士,民間更不許私藏火器,違者斬無赦,年玉瑩雖是官至從一品振威將軍白景奇的女兒,到底也還是漢人,十四阿哥肯教會她槍法,可想而知當初二人關係如何,連十三阿哥知道後都有這種反應,更別說四阿哥了,極有可能就是那段時間她和十三阿哥鬧僵,同十四阿哥走近,還不顧四阿哥禁令,私自跟十四阿哥學了槍法,結果惹惱四阿哥,對她下了重手,這種事十三阿哥未必知根知底,但要說可行的解釋,也就隻有這個還講的通些。


    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年玉瑩十四、五的小姑娘,怎麽就這麽缺德,真是害死我也。


    不幸中萬幸,總算下午是我主動“揭發”十四阿哥一槍壓兩彈的事實,沒有領他這個情,不然在十三阿哥這有嘴也說不清了。


    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十三阿哥,我的確沒想到十四阿哥有這份替我留麵子的心思,但基於他是四阿哥的同父同母弟弟,我是不殫把他多往壞的方麵想一想的,他肯定是算計我的,就看算計哪一方麵了,沒準他是還不死心,想試探我到底記得多少從前的事情。


    這下可好,我記得,得罪這個,不記得,得罪那個,個個都無間道我頭上來了。


    聯想到下午八阿哥陰陽怪氣頂了十八阿哥那一句話,還有他之前對我的種種態度,我越想越不對,要不好好把以前的事情搞個水落石出,我看我在這些舊事上還有得好栽跟頭呢。


    不過應該怎麽搞清楚呢?


    難不成跑到十四跟前問:俺們過去發展到啥地步了?您十八摸全乎了沒?


    萬一到時候十四阿哥來一句“俺們搞一搞不就清楚了”,那我真的是死蟹一隻,死給他看了。


    “小瑩子?”


    十三阿哥又關切地叫了我一聲,我回過神來,忙撐身退開站起,十三阿哥和我同時起身,那邊十八阿哥的聲音遠遠傳來:“小年子呢?小年子?”


    我不及再說什麽,隻握拳一抵自己心口,抿唇看著十三阿哥點了點頭,便飛快跑去。


    跑了幾步,我突然停下:見鬼!剛才那是什麽動作?


    ——我從來不會做那種動作的!中邪了真是!


    因忐忑側身望了十三阿哥背影一眼,他的姿勢沒有變過,可能是給我嚇到膽了,我趕緊掉頭向十八阿哥方向狂奔而去,今晚十三阿哥要夜遊一定不是我幹的。


    策淩意外受傷,十八阿哥笑過之後,又生憂愁:策淩愛他那部大胡子比女人愛頭發還要厲害,如今他胡子殘了,就好比要叫個尼姑出來唱歌跳舞,現在他的意思是要取消跟我的合唱了。


    這對我倒真是個好消息,十八阿哥隻管盤算明天怎樣攛掇康熙為他出頭,壓一壓策淩,我卻做了一夜好夢——因這次和碩純愨公主本是同額附一起出避暑山莊往木蘭來,但路上公主略感不適,就留在行宮調養,前日來人報,說已無礙了,八月初二又是八阿哥生日,公主必在這天趕到的。


    公主一到,我更安全,策淩總不會當著他老婆麵和我對唱吧?


    正日子這天,方公公領著人給十八阿哥換了一套大紅衣裳,我起得絕早,先出去幫著申嬤嬤和宮女們清點安放其他阿哥及蒙古王公們送來的生日禮物,回頭見十八阿哥出來,不禁眼前一亮,十八阿哥真是小正太的楷模,一張小臉粉嘟嘟的,天生微翹眼角,不語帶笑,看了就想捏捏。


    十八阿哥是小阿哥,在這裏過生日也不比京城好鋪排場,但康熙寵他,八歲不過是個散生日,竟令人將自己主帳布置了出來專門給他今天慶生,皇營上下哪個不給麵子?


    早晨,以方公公為首的太監們頭戴纓帽,足履官靴,長袍係帶,外罩紗褂,同著差婦簇擁十八阿哥到了康熙主帳,向康熙、早到的諸位長阿哥們,及蒙古王公中結有姻親關係的長輩一一磕頭行禮,接下來隨扈大臣、侍衛、禦醫、“有臉麵的”太監等再依次上前行禮。


    非宗室人等備辦的壽禮都要放在一個用黃紙糊好的長方形方盤內,周圍貼上紅色剪紙,圖案為橢圓形壽字。


    滿人過生日壽禮並不貴重,圖個喜氣,不過是燒豬、燒鴨、壽桃、壽麵等等。


    這些實物之上,又分別貼上大小不等的紅色長、圓壽字剪紙,由“呈進”禮物的人抬到壽星十八阿哥麵前請安致賀,這叫做“孝敬”。


    但十八阿哥收下後須回敬較實物價值稍高的銀兩,名曰“賞錢”。


    發了賞錢,“孝敬”者就需忙叩頭謝賞。


    我就侍立在十八阿哥身後,他一一受禮完畢,而我看人磕頭看至眼睛抽筋。


    一過中午,賀客盈帳,熙熙攘攘,笑聲彼絕此起,又在營外有搭台建場看了騎馬、摔跤、射箭表演,一派喜氣洋洋,倒也熱鬧。


    如在京城,這天必要演戲的,名曰“壽詠霓裳”,但圍獵總不可能還把宮裏暢音閣的禦樂戲子帶出來,好在這些蒙古王公們出行都喜歡帶歌舞伎,其屬下不分男兵女仆,均好唱善奏,也不愁沒有節目,早就將夜間“唱晚燈兒”的項目都演練預備下了,唯獨策淩原本跟我商議合演的對唱是要做壓軸的,此時卻意外耽擱了,對唱一事,策淩為主,我為輔,他不能出場,我一個小八臘子做壓軸未免叫人笑話,的確是個難題。


    但八阿哥於這些上頭素來有心,還不等十八阿哥跟康熙說,昨兒就連夜抽派調度人手演試新曲,重排了節目表,一早呈上禦覽,聖心甚悅,十八阿哥亦無從計較。


    我去了一樁心事,格外高興,加倍細意伺候,難得一天下來,不覺乏累。


    而和碩純愨公主的車隊在路上出了點小問題,到晚間快開飯前才和親去接引她的十三阿哥一同返回。


    她身體好了,策淩卻又出狀況,一入席很是被眾人把他們夫妻取笑了一番。


    策淩今天鼻子以下裹滿了半張臉的白紗布露麵,康熙一見他就被逗得不行,別人也還罷了,唯獨不準他退,要他陪完整天,偏偏策淩為了胡子快點長好,還老是正襟危坐地端在那裏,除了跟康熙回話,頭都不輕易晃一下,老實被大家狂笑,尤其十四阿哥和十八阿哥,昨晚鬧他還不過癮,一個在席間猛說笑話兒,一個得空就掀起策淩嘴上紗布挾菜給他吃,策淩碰見這兩個冤家也真是前世孽緣,隻便宜我看現成把戲罷了。


    飯後因地製宜,在各帳圍繞中清空出好大一片場子,隻留了歌台舞池,其餘地方搭滿六人一席的方桌,上擺精致幹、鮮、冷、素諸色,可邊賞歌舞,邊飲酒。


    因在宮外,康熙特令不拘任何形跡,由是滿座觥籌,推杯暢飲,談笑風生,極其隨便。


    場中又點起數堆篝火,歌者固然極盡炫藝,舞者更時至身邊,邀人起舞,不分男女,均可參與其間,別具風味。


    一時燈火交織齊明,欲與星月爭輝,又兼秋風送爽,雖是塞外,亦有天上人間之感,人人興致高漲。


    蒙古人跳舞多有甩臂擊鼓、跪蹲請安、擰身跺足、橫擺漫步等動作,精神氣質豪邁,尤其伊克昭盟鄂托克旗出的節目男子單人表演筷子舞,舞者原地雙手握一把筷子,隨著腿部韌性屈伸、身體的左右晃擺,快速抖動雙肩,兩臂鬆馳流暢地用筷子敲打手、肩、腰、腿等各個部位,繼而繞圈行進或直線進退,舞姿灑脫利落,擊筷動作靈巧多變,至高潮時,邊舞邊呼號助興,與宮中禮樂迥然相異,令十八阿哥看的目不轉睛,大為高興。


    “筷子舞”舞完之後,歌者又高唱祝酒歌一周,眾人豪飲了一回,頗為大樂。


    忽然主席桌前的舞池中單獨上來一名麗裝女子,奇在雙甌分頂,頂上燃燈碗,而她步態曼妙,絲毫不見累贅,更口噙汀竹,與池外琵琶、胡琴、箏演奏相呼,擊節堪聽。


    舞女初還矜舞態,漸隨音樂,在原地或跪或坐或立,由手及腕及臂及肩如靈蛇般忽樟忽挑忽拉忽揉,且以腰為軸時而前俯、時而後仰燈碗卻不落地,旋複隻如風滾雪、搖絳卉,能使人驚,與前人筷子舞相比極顯其婉豔嫵媚。


    十八阿哥大喜,竟然自位上站起拍手叫好,該舞女得了彩頭,忽雙手各托燃燈,邊快步繞場奔走,邊作流星般盤繞燈碗。


    隻見其燈焰飄忽搖曳,舞姿輕盈流暢,滿目流霞,美不勝收,最後一折腰下地,焰彩尤顫而不滅,就在此時樂聲噶然而止,然餘音嫋嫋,仿若未散,一時令四座觀者如癡如醉,高呼鼓掌叫好不止。


    康熙目視十八阿哥,笑著輕一揮手,李德全忙從小太監手裏接過一貼有“壽”字盛滿小金錢的玉籮繞到桌前跪下,將玉籮高舉在十八阿哥麵前,十八阿哥本來坐在康熙身邊,他雙手合攏抓了滿把小金錢,康熙親手插入他腋下,抱高他身子,好讓他廣散賞錢。


    十八阿哥也真爭氣,一撒出去,無一枚金錢落出場外,就如下場金雨般,滾在地上,叮咚作響,一眾歌者舞伎伏地三呼萬歲二呼千秋,人聲鼎沸,喜鬧煞人。


    康熙開心大笑,放十八阿哥歸座,我蹲身給十八阿哥整理桌下衣角,以免被靴子踩髒,隻聽康熙道:“十八阿哥喜歡看這舞,回京後朕叫人照樣學來,明年你過生日還演給你看。”


    十八阿哥響亮道:“謝皇阿瑪!可是,兒子還想看小年子唱歌。”


    附近坐的都是阿哥、王公,多半聽到十八阿哥說話,頓時靜了一靜,紛紛把目光向我們這邊投過來。


    我做夢也想不到十八阿哥在這個時候賣我,訕訕起身,迎上康熙打量我的眼神:“朕的確沒看到你孝敬十八阿哥的壽禮,那麽你是以歌代禮了?你還會唱蒙古歌?”


    我趕緊半跪答道:“回皇上,策淩額附原說過要和奴才對唱一曲,以賀十八阿哥千秋,但額附受傷,所以才迫不得已取消此節。”


    策淩就坐在隔桌,見說忙離座打手向康熙告個罪:“是奴才無能,掃了十八阿哥的興,請皇上責罰。”


    康熙大笑,虛手一抬:“起來,起來,十八阿哥小孩子家,就朕這些阿哥中小時候像他這麽調皮的也不多見,這些天十八阿哥緊和你混著玩兒已經累了你,朕再不為這個怪你,你盡管喝你的酒去!”


    策淩嗜酒,為了喝酒,興之所至,連臉上白紗布也自己扯去,露出搞笑曲卷殘胡,想是剛才急切,忘了再把紗布蒙好才來麵聖回話,給康熙這麽一說,眾皆大笑,他反正被笑了一天,嘻嘻而起,正要回位,他座旁和碩純愨公主忽然起身款款走來,與他並肩而立,向康熙福了一福,道:“回皇阿瑪,女兒自前年出嫁,久未承歡皇阿瑪膝下,今日是十八弟的的生日,見皇阿瑪高興,女兒心裏也像抹了蜜一般,女兒願代額附出演對歌,權搏皇阿瑪、諸阿哥兄弟一笑。”


    康熙果然開懷笑道:“哦?朕的十格格不過離了朕兩年,竟然出落得愈加大方了!好!你服侍著和碩純愨公主一同去準備一下,朕等著大飽眼福、耳福!”


    禦旨都下了,苦命的我隻好作受寵若驚狀依言跟著和碩純愨公主退場換裝。


    皇家辦宴,細節方麵都是周全,雖然和碩純愨公主獻歌並非計劃之內,但一應嶄新舞裝都是多備齊全。


    對唱當然是一男一女,康熙光顧著高興了,也沒想想其實我也是個女的,不過千錯萬錯皇上不會錯,隻好“委屈”我繼續穿男裝扮男人。


    我是作為文藝特長生招進大學,同寢室的女孩子情況都和我差不多,其中一個就是內蒙古來的,最擅跳蒙古舞,當初我雖然不留心,但好歹也算看過一些,略知一二門道。


    蒙古人每逢集會歡慶都穿蒙古袍,男袍寬大,女袍緊身,蒙古人又認為像乳汁一樣潔白的顏色,是最為聖潔的;而藍色象征著永恒、堅貞和忠誠,是代表蒙古族的色彩;紅色是像火和太陽一樣能給人溫暖、光明和愉快;因此男子多喜歡穿藍色、棕色、女子則喜歡穿紅、粉、綠、天藍色。


    於是我很快便選了一件藍色袍子,紮起腰帶,穿上天青色布靴。


    而和碩純愨公主剛剛在使女服侍下換了貴婦裝,去了琳琅璀璨的頭飾及垂麵珠簾,調了一件大紅的,穿靴頭和靴麵上有用金絲線鑲蒙古民族特色圖案花紋的同色布靴,使女幫她紮好腰帶,又將袍襟向下拉展,更顯出其嬌美的身段。


    純愨鳳眼白膚,氣質是偏靜的那類,但被大紅色這麽一襯,平添容光,臉色也好看許多,我倒覺得她這麽打扮,比原來還美,至少很有生氣勃勃之感。


    純愨裝扮完畢,見我看她,衝我笑了一笑,走到我身前,親自指揮一名使女給我把袍子仔細往上提了一提,放得鬆些,又把特製用來裝飾佩戴的蒙古刀、火鐮和煙荷包掛在我腰帶上,再將我頭發好好籠進帽子裏。


    拜十八阿哥所賜,我穿慣了戎裝盔帽,戴這一頂帽子感覺很輕鬆。


    純愨退後一步,上下端詳了我一陣,向旁邊人笑道:“草原上最俊俏的少年也不過如此罷?”


    那些使女都是蒙古帶來的,說的不是漢語,一個個笑蓉滿麵,咂砸作聲應合了一陣。


    純愨又道:“小年子原來跟額附說好對唱的是哪首歌?”


    我汗,策淩根本就沒正經跟我合練過哪首歌,純愨看出我猶豫,不禁笑道:“額附的性格我最知道,他每多即興發揮,你也鬧不清了是嗎?”她沉吟一下,“那也沒什麽,我們就唱額附平日最愛唱的那首好了。”


    在避暑山莊澄光室住著時,我飽受策淩荼毒,知道他真正保留曲目來去有那麽幾首,因問:“是哪一首?”


    純愨道:“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那首。”


    我心裏一鬆,挑了個最簡單的,看來純愨充其量是個票友,肯定比跟策淩對歌輕鬆,馬上幹脆道:“好。”


    我們相視一笑,於是純愨坐下,我站著,分頭開一開嗓子,不多時八阿哥派人來提醒:外麵正在表演的安達舞就快完了,很快該我們上場。


    純愨又檢查一遍,帶了我要跟在那人後麵出帳,十八阿哥忽帶著方暗達一掀簾跑進來,喜滋滋叫道:“小年子,我等急了,快點!”


    十八阿哥見著我,喜的拉了我的手不放:“唱什麽歌?唱什麽歌?”


    純愨站在一旁笑,我故作神秘道:“十八阿哥快回皇上身邊入座,一會兒準保知道了。”


    十八阿哥眼珠骨碌碌一轉,拖我到一旁,按我坐在長凳上,站我身前笑道:“你把眼睛閉起來,我有好東西給你。”


    他一進來,我就看到他左手背在身後,不知藏了什麽東西,今兒是他生日,我也不跟他強,乖乖揚著臉閉了眼睛,半響隻聽幾聲輕笑,我唇上微癢了兩下,十八阿哥便道:“好了,睜開眼睛吧。”


    我沒想到這麽快,倒嚇了一跳,他不會這麽老土,送我個kiss吧?


    因此我一睜開眼,先朝他身後純愨瞧了瞧,沒看出什麽大異樣來,再看十八阿哥,他卻衝我大大咧了個嘴,露出雪白牙齒,就帶著方諳達一陣風似的跑出帳子去了。


    ——他到底送了我什麽?


    我滿腔疑惑,但外麵安達舞表演早已結束,催場的掌聲起了幾回,不好再耽擱了,純愨帶笑過來:“小年子,該你上場了。”


    我答應一聲,忙著站起,將腰帶提一提,又扶一扶帽子,作個深呼吸,大踏步跟著引場人走出去。


    橫豎四阿哥不在,還怕誰吃了我不成?


    我千想萬想,沒有想到我一出場,等著我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局麵:


    一站入場中,不管我的頭往哪個方向轉,對上的均


    是笑到抽筋的臉,就好像我臉上裝了一個激光發射槍,發射的卻是笑光,中者必傷。


    而第一個開始笑的就是小壞蛋十八阿哥,康熙是沒笑出聲,不過他上來隻對著我用力瞧了兩眼,就一直低著頭撥弄笑趴在他懷裏的十八阿哥的頭頂,但看康熙不斷抖動的肩頭和他身後偷偷捂嘴的李德全,也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碰到這種怪事,我當然要看其他人反應了,嘩,前後左右天下大同:奇哉怪哉,我衣服穿得很好啊,帽子也沒掉,最可惡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這兩個,一個椅子都快笑翻了,一個拍桌笑到擦眼淚,而策淩因為純愨也要出場的緣故,特意跑回營去取他隨身那把馬頭琴,現在還沒過來。


    一個人唱,n個人笑,這種情況下,叫我怎麽開唱?


    最終還是十八阿哥招手叫我過去,我走到最前場,在康熙和他那桌前對麵跪下,康熙叫李德全擎一麵手掌大小西洋鏡子來,我雙手接鏡一照,隻見鏡中人的唇上被描了一左一右短短兩道黑色八字胡,和真正的男人比起來,我原本最多是娘娘腔而已,現在卻因此使得整張臉變嚴肅了,而又帶著滑稽的氣質。


    我本來猜到幾分,心裏不是不生氣的,但陡然這麽打眼一看,也差點失笑,氣歸氣,真的是蠻好笑的。


    十八阿哥起身隔桌靠過來,遞給我一支黑色炭筆,說:“送給你的。”


    康熙和阿哥、王公等都看著我的表現,我不急不忙接下筆,磕個頭:“謝十八阿哥賞。”


    李德全要上來取回鏡子,而我在他手伸到之前就略直起上身,半側過麵,自己左手展鏡對上光,右手執穩炭筆把唇上兩道胡子分別一勾加長成纖細兩撇,把炭筆筆端朝上塞進靴筒,複以右手小指將兩撇胡子尾部分別描出精巧對稱的上翹回旋渦卷形曲線。


    線條一流暢,霎時有了韻律,平添洛可可式的細膩柔美感,年玉瑩的容貌氣質本來帶有兵氣,介於可柔可剛之間,如此一來,兩相結合,成功化解了小胡子的突兀,反而另顯異秀清俊,一張臉看上去為之一新,又是一番天地。


    我“化妝”完畢,把掌鏡反麵放在桌上,流眸十八阿哥一眼,十八阿哥已經雙肘平撐在桌上,看得合不攏嘴。


    我向十八阿哥一頷首,就地朝康熙叩了個頭:“奴才這就獻醜了。”


    康熙命我起了,我回身緩緩走下舞場,這一次卻沒有人笑,就有幾桌交頭接耳,聲音也都壓得極低,我不看人,因為我知道我在被人看。


    唱歌也好,舞蹈也罷,大凡當眾演出,表現力固然得有,但是否能拿出壓台的氣勢控製住全場、使觀者集中精神才是重中之重,要不是十八阿哥這麽一鬧,我原本倒還真沒把握能達到現在這個效果,也更不可能從康熙那裏借到氣場了,抓住了康熙的注意力,就是成功了一大半。


    策淩夾著馬頭琴匆匆而來,他是老有經驗的,徑自往東麵場邊樂師那隊打頭坐下。


    我臉轉向他,他一抬頭,看到我,明顯愣了一下,我並不停留,抬左腕對他比了一個圓月的手勢,便轉身對著北麵康熙主位。


    很快遼闊低沉的馬頭琴聲響起,我聽準節拍,腳尖向前一動,右手劃起,放聲唱道:“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為什麽旁邊沒有雲彩——我等待著美麗的姑娘呀——你為什麽還不到來——喲嗬——”


    策淩的馬頭琴巴特拉得真不是蓋的,尤其下麵是他老婆出場,悠揚動聽琴聲中真像溶入了絲絲熱情,亦進一步感染到我,我隨琴音連做幾個硬腕跳步從場子這頭對角線穿到後場,順勢單膝半跪舒手迎出一身紅色蒙古袍服的純愨。


    “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隻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喲嗬——” 純愨一開腔,便讓我吃了一驚,她的聲色不是很高,但極有穿透力,富有感性,且能收放自如。


    又是一個馬頭琴間奏,我和純愨舞步中對上目光,我現在才發現她是一個眼睛會說話的女人,她並不瞧場外策淩,始終隻看著我,好像我真的就是那個在蒙古包外苦苦等著她的阿哥,十分入戲。


    周圍眾人不知幾時拍手給我們合起拍子,我一個馬步交替旋到康熙場前,換了蒙語重複唱段:“莎拉聞滔泥撒了那啊嘎拉給勒逮(dei)給笛答呦 ——啊哈擄嫩達嘎汙揪灰憂因——逮(dei)吼—— 矮了柴哄嘍溝拆嘛趕溫內塞(sei)魯都達溝—— 矮臨起拎汙逮(dei)移溜昏尤因——逮(dei)嗬——”


    在座蒙古王公、太吉轟然叫好,純愨眼光一亮,麵上一層紅霞飛起,黑色發辮隨她婀娜身姿動作極好看地揚起、落下。


    她卻換了滿語唱:“埃卡阿布卡德阿蓋木可阿庫 ——噢其 ——海棠伊爾哈一尼 be也伊拉me 木特拉庫 ——達姆阿哥西額爾合 ne爾合一 阿lia起—— 悉尼烏雞len 得鼻吸了 nia爾瑪烏特海訴諸麽集合—— ”


    策淩的馬頭琴跟著我們唱和,一時粗獷豪放、浩瀚深沉,一時又圓潤婉轉、如歌如泣。


    我從不知道這樣簡單樂器、這樣簡單對唱,就可引發我最單純直白的感情。


    自來到古代,我從未試過這樣放鬆自己,我的內心充滿了防備疑惑,卻無法抵禦傷害,而現在就仿佛用歌聲打開另一扇窗,令我看到一個隻有月亮、雲彩、阿哥、阿妹、雨水、海棠的世界,全身心地投入到歌聲裏,隻要唱下去就好了,不用想現實中堅持得下去不下去的問題。


    一曲敖包相會結束,純愨親執我手一起走到康熙位前下拜,周圍讚好喝彩聲如潮湧般將我們淹沒。


    我起身後環首四顧,全場有三分之一的人已從自己位上立起,其中包括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而十八阿哥幹脆就是站在椅子上的。


    十四阿哥對上我的目光,忽然一邊拍掌,一邊跺腳用滿語叫了一個簡短的單詞,策淩也用蒙語叫了一聲,一時不分滿人蒙人,都跺腳響應,各處蔓延開來,震耳欲聾。


    我能聽懂的滿語、蒙語隻限幾首歌的歌詞而已,脫離了這個範圍,再簡單的詞於我也是茫然,因瞅了純愨一眼,純愨看我笑道:“他們說,隻唱一首不行,還要再聽一支歌。”


    哦,那就是現代看演唱會叫“安可”返場的意思了。


    我明白是明白了,可再唱,唱什麽?


    策淩持馬頭琴走下場,在我們身後停住。


    純愨和我先後偏頭瞧向他——是我的錯覺?他的眼睛在燈火月光下似泛出隱約銀藍色,讓我想起在巴音布魯克草原上見過的天鵝湖。


    萬眾矚目下,他隻旁若無人地注視著他的妻子純愨,我頭一次發現沒有大胡子的他有著比大多數蒙古男人要柔和的麵孔,盡管他的體魄同樣強健過大多數蒙古男人。


    我不用看純愨,也知道她會是什麽表情。


    蒙古台吉與清朝公主,我一直以為這不過是一樁政治婚姻,但現在,我所看到的遠比這更多。


    不知不覺間,全場已安靜下來,沒有一絲多餘人聲,我最清楚看到策淩的手拉動琴弓的第一下動作。


    和弦在連綿群山與平原之間,如同微寒的輕風徐徐吹過,開首便是清冽肅然,但其中蘊藏淡淡愁緒,像欲述說,卻怕拒絕,可還是說了。


    純愨以一個極優雅的手勢抬起我下頜,繞著我緩步走了小半圈,而她的手指前端始終不離我頸臉交界處的柔膚。


    我肩以下不動,唯隨她動作一點點撥轉臉,眼光過處,她身後重重人影於我漸漸模糊,隻有她紅唇中吐出的低吟回蕩蒙語音節,如吟如歎,似一種美麗的哀愁,像波紋般從我內心一直蕩到身外搖曳空氣。


    在十五的月亮夜晚/陶醉在馬頭琴的悠揚旋律中/心中想念著親愛的他/於是我唱起了這首月亮之歌——我聽得懂她念的是什麽,因為她這一段蒙語獨白我曾聽策淩一個人念過很多遍。


    我知道這很好聽,但我不知道由她念起來,會驚豔到這個程度。


    策淩琴音一變,進入我熟悉的範疇,我聽出他所奏是蒙古流傳最廣的演唱形式“好來寶”,也就是短調節奏規則,節拍固定,唱詞均是觸景生情的即興創作,或雙人對唱,或一人自問自答,或一人唱眾人合,或多人合唱不限。


    跟我跳貼身舞?


    公主你找對人了。


    我忽將身一傾,並不觸碰到純愨肢體,與她隻差一線,堪堪貼麵擦過,橫移半步做了一個柔背跳,小顫膝後腿半蹲,身略低些展手向她頂上夜空,揚聲高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的飛翔——昨天遺忘啊、風幹了憂傷——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蒼茫的路上——生命已被指引、潮落潮漲——有你的遠方、就是向往——”


    純愨在歌聲中與我四目交接,掩不住的驚羨之色。


    然而在她回唱之前,有人走得太急,“咕咚”踢翻了椅子,闖進場來,那是一把真正的男聲:“我等待我想象——我的心兒早已脫僵——馬蹄聲起、馬蹄聲落——ohya、ohya——看見的看不見的、瞬間的恒遠的——青草長啊、大雪飄——ohya、ohya——”


    策淩把馬頭琴玩耍似的,左手雙泛音撥弦,右手連頓弓、飛弓不斷,配合曲調掀起場內場外又一高潮。


    這次轟動卻大多了。


    不過我說胡子哥,十四阿哥青紫出馬下場唱歌而已,你很有麵子嗎?值得興奮成這樣?你吃準他調戲我來了就沒人調戲你老婆了是吧?


    十四阿哥之所以會弄翻椅子,我正好做最後舞步時對到方向,瞄到是坐他旁邊的十三阿哥扯了他一把,才搞得他一踉蹌,可恨十三阿哥不夠辣手,溫柔的扯扯小袖子算什麽?調情啊?桌上現擺著那麽大的酒碗多好使呀,直接敲後腦勺才是正解!要換了四阿哥在,恐怕就要亂毆了。


    不過我也的確佩服十四阿哥在失去平衡、撞青了一小塊前額的情況下還能迅速調整姿勢,現編了詞兒,做著半腳尖跟步騎馬跳出來,竟然又虛勒韁繩搖步繞著我來了一圈,我很懷疑他有沒有看到我穿的是男裝蒙古袍啊?我唇上還有兩撇小飛胡子呢?


    趁著節拍又起,我豪邁地橫移半腳尖弓步跳開,扯嗓唱道:“誰在呼喚、情深意長——”


    十四阿哥中間合音:“誰在呼喚!”


    嚇得我差點吞了聲腔:“讓我的xx象白雲在飄蕩——”


    十四阿哥繼續合音:“飄蕩!飄蕩!”


    我硬著頭皮唱下去:“東邊牧馬、西邊放羊——”我頓過半個節拍,十四阿哥沒音氣兒,才續唱:“一旯旯的情歌就唱到了天亮——”


    十四阿哥忽合:“亮!”


    我狂做半腳尖弓步跳往前躲開他:“在日月滄桑後、你在誰身旁——用清亮眼光、讓黑夜絢爛——!”


    飆完結束極高音後,我隻道你小子畢竟是個男的,這下不見得還能發出海豚音跟腔吧?心裏一鬆,一抬眼,卻不偏不倚對上前座康熙目光,吃了一驚,因我穿的布靴稍大,本有些鬆動,這一忙,腳下一絆,險險當麵跌倒。


    幸虧十四阿哥自後上來,借著他旋步在我肩頭一按一帶,我順勢扭過腰來,雖無水袖,卻不自覺肩、肘、腕同時用力將袍袖平著翻過,滑出小半截皓腕,改前摔為反身下腰後仰。


    這可比平時翻水袖向上挑難多了,挑袖輕飄,而平著翻看起來動作不大,絕對比單用手腕往上翻要吃勁,外人看起來是柔的,可勁兒都在裏麵呢。


    露在外麵的勁兒好練,含在內裏的勁兒不好找,要多下些功夫,若非年玉瑩本身的柔韌性奇佳,我當年苦練的腰腿、水袖和f工功夫帶得來多少?


    隻怕倉猝間這“臥魚”身段一出,我就自動全身關節一半以上骨折,香逝去也。


    然而我忘記了愛新覺羅家十四郎天生一條水蛇腰,居然能不著痕跡跟我俯下,撈我起身、轉了一圈,同時暗暗調穩我的重心,倒像我們商量好的配合動作,想也知道好看,可惜我穿的是男裝,不然還不把在場的大男人中男人小男人們殺倒一片……估計現在已經殺倒了一片,不過就是冷汗黑線滿天飛一大把的那種。


    但這些還在可忍受範圍內,最可怕十四阿哥竟然在此過程中還能保持跟著策淩的間奏繼續唱:“我等待我想象——我的心兒早已脫僵——馬蹄聲起、馬蹄聲落——ohya、ohya——看見的看不見的、瞬間的恒遠的——青草長啊、大雪飄——ohya、ohya——”


    oh、oh、oh你個魂啊?


    就算你是桃花眼唐僧轉世也請你不要害我?


    拜托,我不是蜥蜴精嶽美豔好不好!


    眼看十八阿哥快跳過桌子來行凶了,我忙趕在十四阿哥一停,又亮音唱起蒙語:“阿啦灣拓內~~薩奶~哈~~啊~~辛的奶~~嗬~~~ 阿了嘟來那~~阿~嗚的~喏威喏音那吼~~哦~~ ”


    這段蒙語十八阿哥最愛聽,經常威逼利誘策淩給他表演,我耳朵早聽出繭來了,閉著眼睛也能唱,套進這個節奏倒也合適,何況連康熙也有蒙古血統,多拍蒙古人的馬屁不會錯。


    果然一唱見效,十八阿哥貌似被搔到癢處,略略冷靜。


    我才定下心,十四阿哥突騰空翻了個跟頭,滿場跑起,口中唱道:“馬頭琴悠揚、馬奶酒穿腸——我的愛情奔跑在□□草原上——你的善良、我不能抵抗——你的美麗、將我的心緊緊捆綁——你的笑容、讓我找到了最後信仰——你是美麗的月亮、讓星光黯淡——”


    他唱一遍不夠,蒙語一遍,滿語又一遍。


    十四阿哥的音色渾厚、曠遠,高音部略顯沙啞,和他的外表形成反差,卻有奇異魅力。   策淩亦極力配合,琴音在他手中易如反掌,遊刃有餘,層次豐富而不失細膩,這種“音畫”般的音樂,我還是頭一次聽到。


    草原的奶茶,帳篷上的炊煙,放牧的阿爸阿媽,藍藍天空飛翔的雄鷹,不停向前奔跑的烈馬,蒙古族的醇酒,馬背上生死相依的愛戀的人……仿佛都在這樣聲樂中浮現眼前,是真正如草原般寬宏的自由。


    最終這一首四分之三皇家組合的“好來寶”,在幾乎是全場重複數遍大合唱“我等待我想象、我的心兒早已脫僵、馬蹄聲起馬蹄聲落、ohya ohya——看見的看不見的、瞬間的永恒的、青草長啊大雪飄、ohya ohya——”中意猶未盡地收尾。


    說也奇怪,聽多了這段,我忽然有了新的感覺。


    特別是當十四阿哥最後一個跟頭翻回我身前原位,我看到他像個大孩子似的開心大笑、揮手謝場的一刹那,隻覺從頭頂到足尖過電似的麻了一遍。


    也正因此,當他轉過頭來將亮晶晶的眸子與我相視,我忘了避開。


    這一刻,他對我肆無忌憚的注視,我無法拒絕。


    不錯,四阿哥已經教會我任何時候不得放縱,否則後果自負。


    我就負!


    我負定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情傾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明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明珠並收藏情傾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