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不用穿戎裝上圍場,我一身輕鬆,反正康熙和他們之間對話說笑滿漢語夾雜,我時懂時不懂,隻管用心跟牢十八阿哥便是。


    策馬行了一程,康熙指一處近水林外肥美草地,大夥兒下馬漫步,且談且走。


    康熙親自牽著十八阿哥小手帶在身邊,我在皇子們外圍稍後而行,腳邊草裏不時騰躍跑過長耳朵兔子,看得我心癢癢的,極想拎一隻起來抱懷裏玩玩,不過想起十阿哥最愛吃香辣兔頭,又不忍心這麽幹。


    今年十三阿哥的同母妹妹皇十五女滿了18歲,受封為和碩敦恪公主嫁與蒙古科爾沁部博爾濟吉持氏台吉多爾濟,而多爾濟與策淩大是相熟,十三阿哥因同策淩走一處說話,他們離我不遠,有時十三阿哥笑中朝我看來,麵部表情十分清楚。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阿哥,我這算不算攜美同遊哩?圍獵這些日子真是我的受難日,好不容易有點補償,康熙果然仁君。


    就在我左顧右盼之際,最前方突然傳出一聲巨響,這聲音我並不陌生,今次出京狩獵,康熙將曾任職於順治、康熙朝欽天監的德國傳教士湯若望為大清製造的仿西洋火繩槍改良後帶出了一批,除自用外,分賞得寵皇子、王公,五月間十八阿哥所得也屬此列,但他年幼,來木蘭圍獵後,所被賜兩把□□向由策淩收著,輕易不用。


    且相較而言,滿人重騎射輕火器,康熙雖是好火統,火器高手,能在快馬之上百發百中,卻也很少用到,向以勁弓強箭獵殺獸物為榮,所以此處忽聞槍聲,不由我不大感吃驚,十三阿哥和策淩也停下話音,抬頭看時,居然是十四阿哥在禦前試了一槍,射倒一隻大角公鹿,康熙正撫掌而笑,同周圍人等用滿語說著什麽。


    十八阿哥在康熙身邊揚手對我招了招,我見康熙眼神,知不礙事,因跟著十三阿哥、策淩往前走上。


    我單膝在十八阿哥身前跪下,十八阿哥一手搭我肩頭,一手拍著耳後,單腳跳了幾跳,低聲道:“你聽得到我說話不?怎麽我自己聽不到?”


    十八阿哥既能說話,耳鳴應不嚴重,隻是離槍聲太近,一時傷到而已,我飛快瞟了康熙一眼,趁不留意,身挪了個位置,盡量擋住眾人可能視線,麵對著十八阿哥,自己緊緊閉嘴,以兩指捏緊鼻孔,怒睜雙目做呼氣狀幾遍,示意他照樣跟著我做。


    這招還是我考上大學後集體軍訓上射擊課時跟教官學的,十八阿哥學狀做了數次,當場好轉,我問他:“現在聽得到嗎?”


    十八阿哥點點頭:“我一呼氣,耳竅便感衝擊,轟轟有聲,接著就好了!我怎麽不知你還會這個,誰教的?孫院使?”


    我順水推舟認了,起了身,才揚首,不意對上八阿哥。


    我猜是剛才我做的模樣有被他看到,看到就看到,他何必這樣看我?我又不是把手指插到鼻孔裏,捏住而已,很文明嘛。


    正想著,鼻端忽覺一陣犯癢,康熙就在左近,我哪敢打噴嚏,默念三字經硬生生忍下。


    這當兒,十四阿哥已扛槍向策淩笑道:“聽說額附玩槍是一把好手,別人上火藥一次,你能上兩次,這些時日,老十八可跟你學到不少?”


    策淩還未開口,十八阿哥業已聽明,早把小胸脯子一挺,搶道:“那是!我額附師父教我的可多了!”


    眾人目光一時鹹集十八阿哥身上,我卻看到康熙近來得用的禦前侍衛吳什雙手執了一柄同十四阿哥一樣內造□□過來,本是要遞給策淩,見說便將目光投向康熙,看其示意,康熙微擺一擺手,吳什停下。


    策淩卻笑道:“你們不知道,十八阿哥天資聰穎,自己學得快不算什麽稀奇,奇就奇在隻這幾日功夫,他還另有空□□了一個徒弟出來,光這個徒孫就學了我的八分本事去——”


    別人也還罷了,我成天同十八阿哥、策淩一處,深知他得康熙暗授,除騎射功夫外,□□上任十八阿哥如何心動要求,他也是教之甚少,頂多給十八阿哥未裝填彈藥的火繩槍作耍,僅能發揮如同大木棍的效果,哪裏教過他上火藥的程序。


    十八阿哥人小鬼大,此時接茬說話,原有“壞”心,是要激策淩一激,誰知策淩忽然冒出這番話來,不由暗覷我一眼,也有些摸不到頭腦意思,我盤算著策淩所指“徒孫”究竟是誰,總不見得是哪位阿哥吧?


    我越想,心內越發毛,猛一抬眼,果見策淩公然笑眯眯瞧著我,那意思——


    我?


    由於策淩的注目,我變成了眾人眼中十八阿哥外的第二焦點。


    我馬上低調地垂下頭,耳邊隻聽十阿哥的招牌大笑:“哈哈!策淩,你說十八阿哥的徒弟是這小……”


    策淩截斷道:“不錯,我說的就是小年!十八阿哥你說是嗎?”


    十八阿哥意外做到我的師父,隻怕暗爽到內傷,我看他眉飛色舞那樣,就知今日休矣,指望十八阿哥保我是不可能了,禁不住偷偷歎口氣:策淩大爺,不帶這麽玩兒我的吧?我隻不過偷看過幾次你玩槍情形,連累你被點燃的火繩燒到你那漂亮大胡子一點點,我也不想的,誰叫你光顧瞪我忘了熄火的?雖然你的胡子不夠那麽完美,現在不是已經長出新的來了嗎?何必公報私仇哩,唉,大胡子男人是萬萬不可得罪的。


    我在這裏滿腔哀怨,十四阿哥卻蹬瞪走到我跟前,笑道:“既然你是十八阿哥□□出來,也算師出名門,我就給你個機會,咱們比一場!”


    一語既出,眾皆嘩然:韓愈《師說》有“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之語,太醫院的主管院使才是個五品官,太監總管卻可做到四品官,所謂太醫院禦醫雖屬官員,但講到底隻不過和樂府樂官一樣,是為皇家或達官貴人服務,頂多屬於較高級的奴仆罷了,一樣是被呼來喝去的奴才,處處要陪著小心,何況我一小小資淺疑似娘娘腔人士?往輕了說,十四阿哥要同我“競技”那是折煞我也,往重了說,就是天怒人怨鬼見愁。


    照理我應該馬上謝罪不敢,可不知為什麽,十四阿哥結尾的“咱們比一場”幾個字竟然會讓我覺得耳熟激蕩。


    十四阿哥站在我身前,我確定他是說真的,他用他不可抗拒的眼睛注視著我,不容拒絕,但是我可以拒絕,我知道我做得到,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不該再繼續,然而我的心底有無名聲音呼喚,擾亂了我,最終我隻先向康熙、再向十四阿哥行了個禮:“


    我在一片抽冷氣聲中緩緩立起,雙手接過吳什送上的火繩槍,又將策淩拿來一套掛有火藥小罐及裝引藥小罐的鉛彈帶斜掛身上,清理引火孔用的探針,以及用來從槍管挖出鉛彈的工具也是俱全,甚至連用來舂實火藥和彈丸、也可擦槍的裁成布片,策淩都想到給我。


    這些十四阿哥身上已有一套,因等我配備完畢,我這才將槍靠在左肩,單左手持槍,跟他一前一後走到前場空地。


    雖說皇家規矩不能脊梁骨對著皇上,但□□所向更為不敬,是以康熙帶著其他皇子均立在我們西麵觀看,餘者散開,成三麵包圍,為著刮的是北風,便給我們留出南首。


    槍一上手,我就有更為強烈的感覺,就像我第一次偷看策淩玩槍時他所作每一個步驟我一看就懂一樣。


    站定之後,不用人叫,我隻眼角一瞟,幾乎是與十四阿哥同時抬右手將火繩槍從左肩取下,右手持槍,槍身保持垂直,左手垂下,緊接著槍又換交到左手,火繩交到右手,一連串準備動作流水般一氣嗬成。


    十四阿哥那支槍先發射過一次,火藥會留下殘渣,為免堵塞,我見他並不換新槍,就算準他得比我多一個清理引火孔的手續。


    要是跟他比裝槍的人換作策淩,一定會很有風度地等他先做完這步,但有便宜不占那叫豬頭三,非我風格,當下我毫不猶豫直接對火繩輕吹氣造成火頭——火繩是兩頭都點燃,以便一頭熄滅時可用另一頭再引燃——再將火繩一頭裝在蛇杆夾子上。


    因此時藥鍋蓋是關閉的,需得迅速且準確地調整火繩長度,以確定火繩可以正好點入藥鍋。


    保險起見,我左手拇指與食指握住槍身,左腳向前一步,雙腳呈弓步,左彎右直,槍托抵住胸部,先舉槍向前方瞄準對星一下,才右手將火繩從蛇杆上的夾子取下,迅速移交左手,用左手中指、無名指、及小指握住火繩兩端。


    裝填火藥之所以會很慢,就在於那兩個晃晃蕩蕩的火繩頭,由於裝槍時身上掛有火藥袋,這兩個繩頭容易造成燒傷,必須在裝填程序中始終保持將火繩取下並持穩在左手指間,不僅如此,整個過程中許多步驟也要靠左手單手來握持並平衡住□□,同時照顧到火繩,對精神集中力要求極高。


    輸贏事小,生命重大,我確認控好火繩,方打開藥鍋蓋,一看暗跳:吳什給我的也是發過一彈的□□,隻引火孔事前清理過,但藥鍋中仍有剩餘的灰渣,我就說老康怎麽會讓他兒子吃虧,怒。


    時間緊迫,我一麵吹掉灰渣,一麵用右手拇指抹淨內壁,避免到時有火星引燃引藥,導致裝填發生意外。


    清完藥鍋,就該裝引藥,我取下引藥罐,順便拿了顆鉛彈含在嘴裏,將適量引藥倒入藥鍋中,關上藥鍋蓋,搖動藥鍋,同時用手指輕敲藥鍋,抖落藥鍋蓋外的引藥,並讓藥鍋中的引藥落入引火孔,接著將藥鍋蓋外的引藥粉吹掉。


    做完這一步,十四阿哥已近趕上我的速度。


    我深吸口氣,一手轉槍,槍口朝上,令□□滑下至身體左側,左手握住,右手取一個火藥袋,拇指同時打開蓋子,將火藥從槍口倒入裝填,放掉藥袋,因口中含有鉛彈,就節省了時間,不用摸彈藥袋,右手利索從口中取出彈丸放入槍口,再取一小團布片塞入槍口。


    現在需用右手虎口向下反手從槍管下方取出通條,到了這關鍵時刻,我不禁有點緊張,連抽三次才將它取出。


    通條前端、即較大的一端在上,我依然右手虎口向下握住通條尾端在下,然後虎口向上將通條調轉 180 度,把通條前端抵住大腿,右手順勢下滑,握在距通條前端不遠處。


    此時通條尾端在上,我右手虎口向上握住通條前端塞入槍口,將彈藥舂實入槍膛,同樣用右手虎口向下反手將通條從槍口抽出,通條尾端在上,右手虎口向下握住前端在下。


    我又虎口向上將通條做一次調轉 180 度,使通條尾端抵住腰部,右手順勢下滑,握在距通條尾端不遠處,複變為通條前端在上,尾端在下。


    前後兩次反轉完成,總算順利將通條放回槍管下的空間。


    既裝了火藥,按慣例誰裝槍誰開槍,於是我左手將槍取起二次舉高直立,槍交右手,仍保持垂直穩了一下通條。


    右手將槍置於左肩,這時左手持火繩,需盡快將□□隻靠左手平衡,以便空出右手,把火繩交到右手,又如最開始所做裝上火繩,調試、瞄準、預備——


    前方坡道正有十六七隻成群角鹿跑過,我找準最大頭鹿,扣下扳機、射擊!


    一扣扳機,我就知道不妙。


    我低估了槍械的重量及槍機作用方式的差異導致直覺感受到的後座力的不同,而射擊時,因擊發導致的爆音加上後座力,引起我一瞬間不自覺閉眼的反射動作,嚴重影響瞄準點的穩定性,盡管我瞄準的是鹿的胸部偏下,已經留出後震餘地,但估計這顆彈丸亦會過高從其頭上飛過。


    射不中也還算了,還好我老老實實把□□槍托頂在胸前,如果頂住肩窩或手臂的話,不被後座力弄得脫臼也得被打翻在地上,當場出醜,饒是如此,胸口仍大痛了一記,當著人,又不好揉,搞得我隻覺頭發快要豎起來。


    然而隻聽一聲哀鳴,群鹿奔散,留下最大那頭公鹿委頓在地,四周人群靜了一靜,隨即歡聲雷動。


    聽槍音,十四阿哥實際發槍比我要早一點,怎麽隻倒下一頭鹿?


    我放槍側首望了十四阿哥一眼,他亦同時望向我:我明白了,他和我瞄準的是同一頭鹿。


    到底誰中誰不中,等侍衛把鹿抬來就一目了然。


    吳什帶侍衛下去抬鹿過來,平放空地上,這頭鹿比十四阿哥一開始打中的那隻還要大些,看頂角倒像是馬鹿角,而中彈處正在鹿頸。


    此時眾人已圍攏上來,其中不乏善用火器的行家,一看傷口便知是十四阿哥手筆——因中彈位置、傷口形狀和上一隻鹿幾乎一模一樣。


    除此之外,該鹿前後肢、下腹、胸部、背部均無發現第二處傷痕,很明顯,我流彈了。


    據我僅有知識判斷,火繩槍彈丸的行進速度相對現代槍械較為緩慢,因此幾乎所有能量都會傳送到目標物上,造成震波效應,而其發射出去的彈丸又是手工鍛造的鉛彈丸,在射進目標體內時,很容易就會爆裂,並造成重創。


    就為這道理,雖然□□不易瞄準,但如果射中的是人,哪怕手、腳被擊中,隻怕也會因震波效應而死呢。


    總而言之,火繩槍擊中目標時的效果,除非經久見慣,否則就隻能用令人作嘔來形容。


    我瞧了幾眼就別過臉去,望了望遠方藍天下蒼鬱山林。


    策淩頭一個驗完傷,笑道:“十四阿哥勝了!”


    十八阿哥在康熙身邊蹦了蹦腳,似要說話,我低頭看看他,咧嘴嘻嘻一笑,徑把槍垂直拋給策淩,收笑打手給十四阿哥行了個禮:“十四阿哥勝了!奴才輸了!”


    正拔刀欲割鹿角的吳什忽然輕“咦”了一聲,康熙道:“什麽?”


    吳什道:“回萬歲爺,鹿頸傷口裏有兩顆鉛彈。”


    兩彈齊中一處實屬罕見,一時眾皆嘩然,就連外圍的二品侍衛們也伸頭勾腦往裏探視。


    吳什小心以刀剖開傷口,挖出彈片,攤在地上,雖未挖全,已可看出其量實不止一顆鉛彈,眾人向我投來的目光頓時複雜起來。


    我發的槍自己有數,就算沒有射偏,亦斷無可能如此準法,何況以策淩之精明老道,怎會吳什能看出他就看不出?因忍不住抬頭自下而上瞅了十四阿哥一眼。


    策淩正走到十四阿哥身側,十四阿哥一甩手,將他那支□□垂直拋給策淩,他的姿勢看得我一愣,卻又抓不住頭緒。


    十八阿哥早高興地跳起來道:“皇阿瑪,小年子也射中了,沒輸!”


    十阿哥聞言冷哼一聲,正要開口,八阿哥先笑道:“老十八跟策淩學得很不賴啊,教出的徒弟真有一手,可惜兩彈齊中,難分先後,不然老十四落不落敗也難說!”


    十八阿哥到底精乖,見八阿哥如此說,隻雙手拉了康熙單掌,依在康熙身邊眨巴眨巴眼睛慢慢想話,並不馬上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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