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內包有如意, 乃是“殊榮”賞賜, 除皇家兒女宗親及特殊有功大臣,外人外難沾著邊兒,我雖名為格格, 不過是收養宮中,並無皇室血脈, 現得了這種賞賜,如果光用康熙寵我一說來解釋, 恐不盡然。


    而聯想到魏珠引我來東暖閣及四阿哥四福晉進場時間之巧合, 再加上四福晉剛才的舉動,我更是疑竇叢生:


    雖然有年玉瑩年方四歲就被抱進四貝勒府撫養這層淵源在,畢竟是在這種公開場合, 我跟著他們夫妻一起給皇上賀年、領受賞賜又算怎麽回事?莫非、莫非康熙是要趁這次機會表明將我指給四阿哥的態度麽?


    好在接下來康熙並沒有讓我和四阿哥、四福晉坐到一起, 而是像平日一樣仍舊侍立在康熙身旁。


    我想想康熙曾在暢春園當我麵明白說過“不會平白耽誤我”,今年六月將會“給我一次機會”雲雲, 君無戲言, 不見的反悔罷?又覺許是我多心了也不一定。


    念頭數轉之下,我有些走神,坐得離康熙最近的二阿哥忽朝我側了側身,而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又在此時齊齊攜眷走入,引起房間裏一陣騷動, 我隻見二阿哥嘴巴翕動,沒聽清是什麽,總不見得叫他重複一遍, 百忙之下,奠出萬能法寶,朝他微微笑了一笑,不料二阿哥也拍膝衝我一笑,倒唬了我一跳,別過眼想從康熙那兒看出端倪,康熙卻正帶笑留意我們這邊,見我看他,因問:“二阿哥剛才說的話你聽懂了麽?”


    康熙這一問,我徹底沒了轍,老老實實搖了搖頭。


    於是康熙看了二阿哥一眼,又笑道:“很好。以後二阿哥的話你都不要去聽,就對了。”


    我聽康熙這話奇怪,不禁瞧瞧二阿哥,二阿哥也聽到了,便將位子一挪,更加湊過身來,不依道:“皇阿瑪,我誇小瑩子好看也不成麽?”


    “不用你忙——”康熙忍笑道,“你不誇人,人家照樣美得很!”


    康熙這話,無亞於變相讚我好看了。


    得到康熙讚美,我就算沒虛榮心也能立馬生出兩個來,何況我這人一貫愛慕虛榮好吃懶做百毒俱全?當場也顧不得矜持,咧咧小嘴就喜滋滋起來。


    二阿哥沒話好說,又問我:“小瑩子,你臉怎麽紅了?——要是熱的話,我這裏有扇子。”


    他手一動,當真從背後抽出一把扇子來。


    哪有人大冬天帶著扇子到處跑的,我凝目一瞧,卻是一把女人用的精致粉色舞扇,也聽說過他是走到哪裏都帶著舞姬的,不算稀奇,隻是他一本正經身著白鋒毛皮褂、輟繡兩正兩行圓形五爪金團龍石青色親王補服,頭戴紅寶石頂珠三眼孔雀花翎秋帽,手裏卻款款捏著這把脂粉氣極重的舞扇,配合上他酷似馬景濤兄弟的臉,真是給我一種時空、性別統統錯亂的感覺,接扇子不是,不接扇子也不是,他把扇子朝我伸一伸,我就往康熙方向靠一靠。


    康熙剛剛按流程賞賜完八阿哥他們,一回頭看我們這邊還沒歇下來,因用手將我一拉,令李德全和我換了個位置。


    李德全原先正好站在一塊地龍出熱的地磚上,房間裏又是人多氣悶,他一張臉早紅得像剛剛做過桑拿的澳洲龍蝦,難得二阿哥有扇子送,正求之不得,哈了腰才要接下,二阿哥對他一虎臉,啪的收扇回身坐好,徒留李德全的臉上被拍了一層扇風帶起的香粉,靜靜散發出一陣一陣的香氣。


    這一場小插曲雖然當事人說話聲音都極輕,但康熙身邊左近的人並瞞不過去,尤其八阿哥等方才就在此拜見,乃是眾人注目所在,引座換位什麽也煞是熱鬧,有眼明心亮的見二阿哥吃了個軟釘子,更少不了陪笑湊趣,二阿哥本來也不是真惱,無非大家哄著玩兒,又有許多笑話可聽。


    我站的位置正好有人替我稍微擋住四阿哥、四福晉那邊視野,我定一定心,略一轉臉,卻不期然對上一雙妙目。


    自我進入這個房間,我就知道我的一舉一動有很多人看,但還沒有誰能夠像這雙妙目的主人一樣成功抓住我的視線。


    一點不誇張的說,我現在看到的是我來到清朝後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八福晉自然是站在八阿哥身側,穿的也是皇子福晉冬朝服,他們那一堆人裏至少有四名差不多打扮的貴族女子,而她是最突出的一個,連十四阿哥帶來的側福晉舒舒覺羅氏也被她比了下去。


    十四阿哥因正福晉完顏氏常年纏綿病榻,不能出府,他就帶了側福晉舒舒覺羅氏進宮過年,這是預先報了皇上和內務府,我也聽說過的,當初選秀女時候,我曾和同吃同住同進同出過一段時日,頗有些了解,此刻見年方及笄的舒舒覺羅氏認真打扮起來亦稱得上荷粉露垂、杏花煙潤,但與八福晉那一種肌映流霞,嫣然含笑,嬌豔尤絕,行止間若還若往的風流秀曼態度一相比較,立時就差了老大一截。


    而八阿哥本身就繼承了其母良妃的容貌,五官生得極其標致,一般小有姿色的麗人站他身邊根本顯不出來,若非八福晉這樣的,休想壓得住陣腳,如此看來,八福晉真正名不虛傳,堪稱皇子福晉中的滿蒙第一美人。


    慢說舒舒覺羅氏隻能著側福晉服色,即使十四阿哥的正福晉完顏氏才不過是一個從二品官員侍郎羅察之女,八福晉卻是赫赫有名的安親王嶽樂的外孫女,娘家既有勢力,又有蒙古血統,可謂有權有勢有貌有財,唯一的缺憾是嫁給八阿哥後至今一無所出,難怪驃悍到連八阿哥的小妾在八貝勒府裏生個兒子都得戰戰兢兢的,八阿哥在外是賢貝勒,但在家碰到恃美行凶的女人麽,也隻好扮演賢夫,夫妻兩個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唱一出絕代雙嬌罷咧。


    八福晉肆無忌憚打量我,連帶她附近的十阿哥、十四阿哥也都扭頭朝我看,十阿哥抬肘捅捅十四阿哥手臂,臉朝我的方向,意思在說些什麽,近月餘沒見到十四阿哥,他的桃花眼還是那麽銷魂,我轉眸投向舒舒覺羅氏,她迎上我目光,似有些慌張,忙擠出一個笑容來,我看出她緊張,心裏暗歎口氣,忽聽門口唱道:“十三阿哥到——”


    我見十三阿哥隻有一個人來,不覺有些奇怪,他也穿著朝服,戴綴朱緯的頂金龍二層十東珠薰貂朝冠,這時辰,他到的算晚了,想是來時路上趕得急了,麵色泛紅,氣色極好。


    十三阿哥給康熙下跪賀年父子均說的是滿語,康熙格外又多問了兩句什麽,似是交談甚歡,依樣賜了如意小荷包,李德全引他入座,再加上先前到的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等等,成年阿哥們差不多都齊了,康熙這才命人把其他小阿哥們領進來。


    同來的還有內務府管事處領銜,向東暖閣內各人敬奉小攢盒,盒內有紅棗、栗子、柿餅和花生之類,攢盒中央放個蘋果,上插包金的“小如意”,如意上刻有“平安如意”四字,取其“歲歲平安”之諧音。


    另有回事處專人向康呈上紅單帖,稱作“喜神方位單”,上麵寫著某年正月初一子時,喜神、福神、祿神、財神、貴神和一個所謂的凶神——“太歲”,所在方位,主要是為迎喜神,由康熙禦覽後一一圈定認可。


    我也得了一個小攢盒,可惜這些都是吉祥物,能看不能吃,隻交由一邊小太監代我收到後頭桌上擺起。


    一時李德全又領著人在康熙屏風寶榻左右兩旁放置二高二矮小方幾四個,左擺蘋果一盤,右置方口大瓶,內插三鑲如意,如意下端的朱紅穗子垂露瓶外,謂之“平安如意”。


    左右二矮方幾上,各置香爐,焚化檀香。條案上麵,增添吉祥擺設,如一盤凍柿,上插小如意,名之曰:“事事如意”;一盤盛有麵製的桃子、石榴各二,上插絨花蝙蝠,謂之“福壽三多”;一盤盛著黃白年糕兩塊,上插紅絨金魚,叫作“年年有餘”。


    一番鋪陳完畢,大房間內才算得寶篆香濃,玉堂春滿。


    我來之前已經看到宮裏眾多小“蘇拉”太監懷抱大捆芝麻秸,隨走隨撒,依次撒遍各個院落,且“撒碎”且使人行其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謂之“踩歲”。


    據我問魏珠,“踩歲”其義有二:一有踩住不放的守歲之意,二因“歲”“祟”二字北方同音,有踩碎一切邪祟之意,以保來年吉利。所以除了小太監,小阿哥們也可以領著人一起幫忙踩,多踩多好,而他們進來之後自然要向康熙匯報“踩歲”成果,大家比一比誰踩得多,之後隻有十七阿哥是皇子仍依偎康熙膝下,其他都是皇孫,各自分撲向那些成年皇阿哥們“找爸爸”。


    啊喲,那個熱鬧啊,除四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及十四阿哥等有限幾位阿哥的兒子不在外,別的阿哥身邊那真是——尤其是二阿哥,他最小的兒子比十七阿哥還大著一歲呢。


    這小孩子一多,室內立刻其樂融融,康熙兒孫滿堂,看看這個,瞅瞅那個,笑得合不攏嘴,所謂皇家天倫,一年到頭也僅有此刻最接近民間習俗了,我看在眼裏,不是沒有感觸,隻有感難發而已。


    冬日天色暗得早,外麵“撒碎”告畢,邢年親自帶了上穿紅青色對襟褂子、頭戴紅纓帽、足穿棉靴的太監小分隊出門,每人隨身攜有大批蠟燭,將乾清宮屋廊、影壁以及粉牆、遊廊等處各式燈籠迅速點燃,從未上窗的窗口望出去,闔宮諸燈皆然,凝輝煥彩,過年的氣氛躍然而起。


    下午康熙又同阿哥們到西殿去舉行辭歲儀式,全體女眷則悉數留在東暖閣閑話不提。


    待到酉時前後,康熙他們回來,因除夕夜晚飯推遲已成定例,但誰也不能餓著肚子等吃團圓飯,總算有禦膳房送進點心,品種無非是各種細餡包子和炸金錢合子,以及小碟冷葷年菜,不過花樣倒還很多,足夠安慰我饑渴的心靈。


    食畢,眾人潔麵清手,又聚坐一處歡敘天倫,正說笑開心,康熙不知怎的想起一事,便令邢年把上午小阿哥們打雪仗受罰寫的詠梅詩作拿出來分給各人當眾自吟,以作評比,並消遣取樂。


    我餓了大半日,早把上午的事忘了個精光,現在一看小阿哥真的一一領了自己所作詩篇站在場中麵對康熙搖頭晃腦吟誦起來,而且果然每一人讀完就由康熙命諸年長皇子評價一番,再定出優次,分別行賞,我的冷汗嘩啦啦就往腦門子上直躥:我哪裏想得到康熙會在這種場合叫人念詩?早知道我寧可交白卷也不寫半個字了!這下大意失荊州,要糟糕了我!


    還算我上午交稿交得早,壓在十數詩篇底下位置,我不止一次給邢年使眼色,盼他把我詩稿放過不念,誰知康熙早等好了,前頭四、五位小阿哥朗誦完之後,他不等邢年念出下一位領詩稿者的名字,直接就問道:“玉格格的詩稿到了麽?”


    眾人一聽我也有與小阿哥為伍被罰寫詩,無不相顧隱笑。


    邢年忙著從下麵翻出我那張詩稿,似模似樣將紙一展,捏聲道:“玉格格請——”


    我哪裏容他說完,往前一撲,就要奪下詩稿另作打算,不料十阿哥動作比我更快,起身一把從邢年手裏搶過詩稿,展卷看了一眼,張開河馬嘴大笑道:“果然是玉格格做的詩——咦,玉格格不好意思了?來來來,讓我代你念如何?”


    我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半響結結巴巴憋出一句話來:“多謝十阿哥,不過……真的不要了……請還……”


    十阿哥其實問我也就是一白問,不等我把話說完,他一清嗓子,大搖大擺繞過我,走到場中站定,就舉著我的詩作勢要念。


    我瞅準空檔,啪的一跳,飛手去奪,不料十阿哥對我早有防備,飛快閃身躲開,大笑道:“玉格格,眈眈視人何為?”


    我恨得暗暗磨牙,正打算橫豎橫跟他拚鳥,康熙忽然發話:“邢年,給玉格格賜座。”


    邢年立馬在康熙榻邊設了一隻圓麵小錦凳,我悻悻過去坐下,隻聽八阿哥在對麵道:“玉格格無需緊張,天子腳下就數這兒最講公道,所謂詩如其人,既是玉格格作的詩,必然靈秀,萬一被老十念壞了,自有人代你罰他,何愁之有?”


    八阿哥給我拜年,能安著什麽好心?我還沒開口,二阿哥卻伸出頭來搶道:“不錯——”他還想說什麽,被康熙看了他一眼,他隻好咂咂嘴,喉頭一滾,把下麵的話都咽了,又重複道了一遍,“不錯。”


    連二阿哥都“讚同”八阿哥的意見,康熙不說,還有誰敢阻攔?


    於是十阿哥抖擻神氣,朗朗讀出標題:“臥~~梅~~”


    “好!”二阿哥大喝一聲,帶頭帶人拍手造勢,眾人亦附和著劈裏啪啦來了一陣。


    事已至此,我別無選擇,唯有強擠笑容環視一圈,以示小的承蒙錯愛不勝銘感。


    康熙呷口清茶,吐出一個字:“念。”


    十阿哥大聲接道:“臥~~梅~~”


    這回無人作聲,隻有二阿哥若無其事照樣擊掌叫道:“好!”


    十阿哥一口氣被打斷沒有順好,不由臉色發青,仍強撐道:“臥梅~~”


    不出我所料他又被二阿哥打斷:“老十你怎麽念來念去都是標題?”


    十阿哥惱道:“玉格格所作詠梅詩的標題就是開篇第一句的前兩個字,不這麽念怎麽念?”


    二阿哥搖搖頭。


    搖搖折扇。


    幾乎就沒聽得他也搖搖尾巴就是了。


    康熙輕咳一聲。


    眾人要笑,又不敢笑。


    十阿哥方要繼續,特意先停頓了一下,莊嚴地掃視四周,確定無人打擾,才放心將血盆大口一張,認認真真清清楚楚地念道:“臥~~梅~~又~~聞~~花~~”


    康熙側目望望我,我也望望他,相對無言,唯有心情好似手牽手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望著天、看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連成線。


    這時正當好男兒十阿哥氣宇軒昂念到第二句:“臥~~隻~~繪~~中~~天~~”


    聽完這句,座中還不明白的幾乎是沒有了,紛紛匿笑不止。


    十阿哥隻當眾人笑我好文采,興致勃勃讀出第三句:“邀~~吻~~臥~~石~~水——”他居然還在這句之後有意製造一個停頓,成功引得大家對他矚眸不轉,連一票小阿哥們也瞪圓眼睛,屏息靜候下文。


    接著十阿哥忽的一下將他的正麵對向我,此時此刻,我能做到的隻是虛弱地抬起手用手絹兒擦擦額上冷汗。


    就在我小爪子一抖的功夫,隻見十阿哥極富戲劇性的猛一跺腳後跟立正,右臂伸出,以高喊“heil—hitler!”之口吻氣沉丹田,爆發最後一句高潮:“臥石答春綠!——”


    不僅是我,所有人都被十阿哥的全情投入深深的打動了。


    要等到一個意味深長的短暫沉默過後,全場才正式開鍋:


    花枝亂顫、各有其妍的女眷且不去說,隻看那些男人們就夠熱鬧的,厥倒者有之,噴茶者有之,抽搐五官者有之,翹起辮子者,有之。


    二阿哥是早早就抽出他那把粉色舞扇連頭帶臉掩住,任他狂笑之聲如何大作,外人隻能看到羽毛扇麵不住顫抖,份外香豔嬌嗲。


    八阿哥正側過臉去貌似在關心八福晉的狀況。


    九阿哥跟一旁三阿哥比拚君子定力尚未分出勝負且大有同歸於盡之勢,這還算撐得住些。


    而笑癱在後麵的十四阿哥索性就放棄了,隻一麵忙著扯過舒舒覺羅氏手中帕子擦眼淚,一麵大聲喚人給他揉揉肚子。


    四阿哥則一手捧住半盞茶,往後靠在椅背上,半揚起臉,微微張開嘴,以一種景仰中夾雜著驚豔的眼神久久地凝望著十阿哥。


    坐在隔開四阿哥一個位子的十三阿哥半側了身,一忽兒瞧瞧四阿哥,一忽兒看看十阿哥和其他人,扭脖子扭得不亦樂乎,臉上也是眉飛色舞精彩紛呈。


    康熙把十七阿哥摟在懷裏,笑得指了我半天愣沒說出話來,得虧李德全站在他身後齜牙咧嘴地給他捶了好一會兒背,康熙才回過氣來一迭聲道:“速速將玉格格的詩稿拿來與朕看!”


    收詩稿的邢年是個太監,隻比目不識丁好那麽一點點,能分辨出各人詩稿歸屬全憑收卷時在卷麵上作的特殊符號,十阿哥突然奪我詩稿,除了我心裏有數,事前並無一人能給提示。


    十阿哥本人又是出名的二五眼,諸皇阿哥中漢學最差的就是他,加上漢語、滿語中一些特殊含義詞語的發音大不相同,以他的眼力,隻能看出我的詩毫不押韻狗屁不通,因存心惡作劇非要朗讀出來給眾人聽笑話兒不可,及至眾人開笑,他仍當作大家是在笑我的歪詩,也鮮格格跟著豪邁哈哈大笑,連八阿哥一路衝他悄悄擺手也不曾看見,到如今才剛剛嚼出味兒不對,正湊在燈下念念有詞地重新研讀全詩,光憑一個邢年哪裏夠分量從他手裏取過詩稿,最後還是小乖乖十七阿哥跳下地,搖搖擺擺跑過去在十阿哥麵前聲東擊西抽冷子劈手奪下我的詩稿,回來交給康熙。


    康熙隻掃了幾眼,就笑甩給二阿哥,二阿哥逐字看完又傳給諸阿哥,好歹等一圈轉下來,十阿哥忽然醍醐灌頂恍然大悟,氣勢洶洶朝我跳腳作河馬夜叉狀:“好哇!玉格格你這是存心——”


    我施施然起身謙虛道:“玉瑩才疏學淺,不比小阿哥們可以妙手偶得佳句連篇,自知粗陋之作絕難匹配十阿哥金玉之聲,奈何十阿哥盛情難卻,玉瑩慚愧,慚愧。”


    廣大聽眾和觀眾又是一陣哄笑,十阿哥眼睛血絲密布,腦門上青筋暴露,我相信如果是夏天,他的腳上還會出現汗毛。


    不過我的守則之一便是沒事不找事,有事更不怕事,第一場比bh,我贏了;現在比柔情,康熙和四阿哥兩代皇帝還統統在現場,十阿哥能奈我何?敢奈我何?


    八阿哥推了十四阿哥入場拉十阿哥下去,十阿哥尤有不甘,氣咻咻扭頭再要對我發話,康熙恰時截斷道:“玉格格的大作念完了,你們也傳閱了原稿,現在誰來評點評點——沒有人?沒有,朕就點名了?”


    康熙說是這樣說,目光卻直接落在三阿哥身上。


    三阿哥坐立不安,猶疑片刻,還是無奈在眾人竊笑中咳咳咳地發表了一篇評論,一來我沒好意思仔細聽,二來他滿口都是四個字四個字的華麗文言文詞藻,我還不如選擇性失聰,不過他最後一句用回了大白話,我想不聽到也不行:“……縱覽《臥梅》全詩,玉格格對一個簡簡單單的‘臥’字之運用已經達到化境,實乃奇葩一朵,兒臣真心認為皇阿瑪需要尋找詩詞造詣更為高深的人才來進行評價。”


    康熙向天地間一奇葩——“臥”看了一看,瞧他模樣本來不想笑,但在本瑩擺出的苦瓜臉麵前還是笑了,因令人將瓶中紅梅折了一枝給我,半調侃半認真道:“既然如此,玉格格,朕現在就命你當場限時重做一首在三阿哥能夠評價範圍之內的詠梅詩來——做不出來也可以,從今兒起,你每日到十阿哥府正門口朗讀《臥梅》一百遍,或者罰抄《詩經》三百遍,任選一樣。”


    三根黑線豎著從我眼前垂下來。。。


    唉,早知道康熙最護兒子的了,現在我寫這種詩,間接害十阿哥被耍: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總之十阿哥這一自稱大蠢驢,康熙又成了什麽?驢爹?能給我好果子吃那就奇了怪了!連其他阿哥也一個能給我說好話的。


    可是這能賴我麽?我又不知道十阿哥會真蠢到這個地步,丫本來就是一損人不利己的二百五,大過年的,招誰惹誰了我這是?


    tmd,臥好慘。。。


    君無戲言,康熙說得出,就辦得到,萬一真叫我每日到十阿哥府門前上崗,我怕撐不過三天他那個體型很魁梧的正福晉就會衝出來給我個早乙流熊貓擁抱地獄送我回老家,而用毛筆字抄《詩經》三百遍?謝謝,謝謝,比較恐怖。


    盤算來盤算去,擺明隻有現場作詩一條活路可走,我就更加懊惱。


    “鵝鵝鵝屈項向天歌”、“鋤禾日當午”等等我的強項派不上用處也就罷了,最可恨我印象中明明有偉大領袖毛主席一首很出名的詠梅詩,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具體內容,好像是“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還是“秦皇漢武稍遜風流”什麽的?偏偏這些零散句子好似又不對板,真是急死我了,也顧不得先回康熙的話,隻管悶著頭拉開記憶的帷幕苦想不已。


    東暖閣裏書案筆墨都是現成的,一會兒工夫,已有人鋪陳開來,隻待我就位。


    亦舒說過,不管做什麽,最緊要姿態好看。一片鴉雀無聲中,我一步一蹭,以凜然就義的姿態走到書案後麵……天曉得,我早被四阿哥弄出了書案恐懼症,這種超大的書案原來不是用來行房而是用來寫字,我至今尚未習慣。


    我腿軟手軟,提筆蘸墨,又神經質地一甩筆,在旁幫我服侍筆墨的魏珠臉上頓時多了一條耐克標誌。


    我呆了,說:“oh,i’m sorry.”


    魏珠也呆了:“口庶?”


    康熙見我實在不行,搖搖頭,一笑正要說話,忽然那邊椅子響動,十三阿哥一個人離座起身,倜倜儻儻朝我走過來:“玉格格今日穿的新衣裳這麽整齊漂亮,可別被墨弄髒了,這樣吧,你口述,我來寫,可好?”


    話音未落,他已繞過來,接下我手中毛筆,我再想不到他這樣大膽,側首和他的目光碰了一碰,原本慌亂的一顆心卻踏實下來,好像隻要相信他,就沒什麽事不可以解決。


    我走到書案另一邊,手指撫過剛才放在案上的那枝折梅,正有些恍惚,隻聽康熙發話道:“這也可以,不過十三阿哥一不準和玉格格商量,二不準潤色,否則即使作成了詩,也不能算數。”


    唯恐天下太平的二阿哥馬上接口道:“對!我們要看‘奇葩’!”


    眾人又笑,而十三阿哥似聽未聽,隻微側了臉,輕抬眼瞼,換了筆架上另一枝新筆在手,舔毫分墨,凝勢以待。


    “啪”的一聲輕響,是窗那邊的邢年應十七阿哥要求剪下一枝梅花給他拿在手裏,我正好將邢年那一剪子下去和十七阿哥低頭把玩模樣看在眼裏,突然來了靈感,卻聽十阿哥響亮道:“十三阿哥真正好耐心,難道指望玉格格七步成詩不成?”


    一語既出,舉座嘩然。


    七步成詩的典故出自三國,曹丕和曹植都是曹操之子,且都為卞太後所生,是真正的同胞手足,因曹植才智高於其兄曹丕,曹操曾一度想立其為嗣,後曹丕登基仍忌曹植之能,加以迫害,命令曹植在走七步路的短時間內做一首詩,做不成就殺頭,結果曹植應聲詠出一首《七步詩》:“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萁向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不僅在詠詩中體現了出口成章的非凡才華,而且以箕豆相煎為比喻生動說明兄弟本為手足,不應互相猜忌與怨恨,曉之以大義,令曹丕“深有慚色”,為自己成功避過一劫,尤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語雙關,千百年流傳下來,早已成為人們勸戒避免兄弟鬩牆、自相殘殺的普遍用語。


    十阿哥此時莫名抬出此典,說他人頭豬腦吧,可就這麽一句話,一方麵正好打中康熙軟肋,另一方麵連自己兄弟均有嫌疑,誰又能討到什麽彩頭?何況今年出了幾起大事故,二阿哥一聽之下固然勃然變色,其他人也是各有想法,唯故作平靜,撐個場麵暫時安穩,且看康熙如何反應罷了。


    我不用看康熙也知道大過年的他總不可能把十阿哥拖出去上麵砍嘍砍嘍下麵也砍嘍砍嘍,大發作不行,就隻能不發作,這個時候,因十阿哥一語觸動心事,我最留意的反而不是康熙。


    雖然有心理準備,當我看到十三阿哥果然抬起首來不看別人隻和坐在那邊的四阿哥對視了一眼的時候,我還是有點搪不牢。


    托我的福,他們兩個就真的是“兄弟相j”,互為j夫……


    還有什麽話好講?十阿哥這次算是把四阿哥跟十三阿哥一起得罪光了,本來這不關我的事,問題在於,四阿哥一旦抓狂的話就往往需要我幫他負擔某方麵的壓力,但我還想延年益壽快樂發育的說。


    那麽這種尷尬時刻,除了我超級霹靂bh無敵情傾天下之神勇小金剛之年度優秀金牌小強白小千還有誰夠能力夠人品夠ip、ic、iq卡挽狂瀾於既倒?


    十三阿哥不睬十阿哥,我款款走前一步,斯斯文文道:“十阿哥見笑了。曹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什麽煮豆子啦,煎包子啦,真正可謂天才流麗,譽冠千古,反觀玉瑩,隻得‘臥梅又聞花’之奇葩一朵,我可拿什麽跟人家比?”


    見眾人均在靜聽我發言,我便有意拖長尾音,半側臉給了十三阿哥一個眼色,接著悄轉尾指,將手中一枝紅梅悠悠淩空一劃,忽然走出一個小邊,在近康熙身前位置虛手做一伸萼式,張檀口,淺吟清唱:“真情像草原廣闊——層層風雨不能阻隔——總有雲開日出時候——萬丈陽光照亮你我——”


    康熙注目於我,我輕巧轉身,接上三阿哥前段評價裏用過“真心”二字繼續清唱:“真心像梅花開過——冷冷 冰雪不能掩沒——就在最冷枝頭綻放——看見春天走向你我——”


    因穿著旗裝,我沒法做過多動作,連步伐也隻能在有限範圍內挪移,然而奇異的是,身體上的限製反讓我的心思無比安寧明晰,平日很難代入情緒的高潮段落一下就拿捏妥帖,自然而然唱上去:“雪花飄飄北風嘯嘯——天地一片蒼茫 一剪寒梅——傲立雪中——隻為 伊人飄香——”,然後我忘詞了,我順手改了最後一句歌詞,“我行我秀無怨無悔——此情~此清——長留~長留——心~間~”


    本著做人要低調的原則,唱完一個高潮段,我就要收手,但為了照顧從我唱出第一句就開始奮筆疾書的十三阿哥,我還在猶豫要不要把後麵可能他來不及聽清的段落多唱一遍,忽的角落裏就起了一陣悠揚笛聲。


    那笛聲正配合了我的曲調,讓我想起殘雪庭陰、輕寒簾影,卻又仿佛看見來年野花閃亮、流水光耀,似出塵未出世,飄渺空靈,把我的軀殼、我的靈魂在瞬間帶回寂寞此人間、正我逍遙處。


    時光荏苒,往事依依,再回首,人是物非,唯有此心依舊——此心此意更與誰人說?


    如果說十三阿哥揮灑書字是在傾吐著什麽,十四阿哥的笛聲就是傷感背後的那道光亮,然而我們共同演繹的故事裏沒有人物,也沒有線索,隻有綻放著平靜之美的一剪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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