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視線下落, 伸手輕撫我小腹, 似漫不經意道:“這一年多,你變了。”一頓,“但不管你怎麽變, 在我心裏你還是原來的模樣。”


    類似話語很久之前十四阿哥也跟我說過,卻不及四阿哥這一句在我心中引起波瀾。


    我和四阿哥, 差一些會一世共行,無奈又終須分。


    “those hands are small, but they are mine。”我的英語發音在四阿哥聽來當然歸為古怪一類, 但我不在乎他怎麽想。


    這雙手雖然小,卻是自己的一雙手,沉下心, 把所有曾經失去的重拾回來, 無法全力以赴地去麵對現在的事情,就沒有談論夢想的資格。


    久違的延禧宮, 院中兩株梨樹開得正盛, 恍若從來不曾謝過。


    我同著八阿哥緩緩走入西邊寢殿,一路藥香盈鼻,卻安靜得出奇。


    宮女束起紗簾,八阿哥和我俱是一愣:“皇阿瑪?”


    康熙一指豎於唇邊:“良妃睡著了,莫要驚醒她。”


    八阿哥遽的一震, 我同他互視一眼,心下了然:康熙近期所受困擾良多,究竟是一天一天顯了老態, 竟將良妃的病重昏迷當作是她沉睡。


    在李德全和八阿哥一左一右的扶持下,康熙巍巍起身,步出外間,但經過我身邊時,康熙略停一停,輕道:“玉格格,且在此好好陪伴你若姨。”


    八阿哥的目光朝我麵龐掃來,我隻作未覺,垂首施禮讓過。


    來延禧宮之前我跟八阿哥提的條件是在我診療過程中絕不可有第三者在場,雖然康熙會先一步到近乎冷宮的延禧宮探望良妃,但八阿哥救母心切,無論如何不會違背我的意思,何況西寢殿藥氣彌漫,久處其間對康熙身體十分不利,他必定不會多留,我便放心在良妃榻邊軟墊繡椅坐下。


    良妃雙手交疊明黃被上,素肌清涼無汗,絕少血色,幾近透明,而她的容貌與我初次見她時並無大改。


    “若姨?”我喃喃重複康熙的話,陡然失笑,難道康熙是要讓我跟八阿哥認了表兄妹關係麽?


    我第一次踏進延禧宮,不過是名從九品尚且算不到、未入流的黃鸝穿戴小禦醫,如今卻已坐擁受康熙寵愛的玉格格和新滿洲家主雙重身份,可在良妃麵前,我感到的是一陣又一陣空虛。


    帝王的女人,無論當初多麽受寵,無論是否生了兒子,到頭來所得也不過這樣孤寂下場。


    我要一個良人,日日夜夜陪伴我,心裏隻有我一個,可能麽?知道得越多,隻會越絕望。


    我將手搭上良妃腕脈,念力掃過之處,她的經脈果已十衰九竭,因暗歎一聲,閉目渡入白光……


    待我走出西殿,已是日落紫禁城,康熙早就回轉乾清宮,八阿哥一人不知在門外守候多久,見我出來,道了聲謝,欲言又止,麵有詢問之色,我微微點首,他立時歡喜越過我衝入殿內。


    風過梨花動,翩翩雪瓣旋舞零落,有一片沾到我的肩頭,我亦懶怠抬手去拂。


    延禧宮宮門打開,門外一轎,還有一人。


    昏暗中有種烈日灼身的錯覺。


    四阿哥揚起臉看向我,嘴角噙著笑:“倦了麽?我來接你回去。”


    轉眼到了六月,盛夏荷開,紫碧山房的鏡湖亦是紅白翠綠,美不勝收,而我預產期將近,四阿哥除了去乾清宮,幾乎每日寸步不離我左右。


    俗話說“頭伏餃子,二伏麵,三伏烙餅攤雞蛋”,京裏頭的習俗,入伏日講究“貼伏膘”。


    我雖身子越來越重,行動不便,卻能吃能睡,精神頗好。例如什麽荷葉雞、荷葉肉、清湯荷葉蓮子羹,我嫌其性涼,又饞嘴要吃,都叫方媽媽改良了食譜,奉給四阿哥試過,他才允我略用一些。


    當日我渡入良妃體內的白光至少可保她病情三月安穩,八阿哥對我深表感激,大有修好之意,時常通過四阿哥帶些小玩意兒給我,應節送了四隻粉彩陶瓷荷葉杯,與白居易詩寫的“寂寥荷葉杯” 不同,並非那種在鮮荷葉中心凹處撕去綠纖維下連莖,酒倒入杯中,順流直下能達莖孔末梢的天然酒杯,而是造型特異,杯子外緣中部有個碧綠蓮蓬,孔通杯內,倒酒入杯,蓮蓬也隨之灌滿了酒,飲者喝幹了杯中酒,灌在蓮蓬內的酒隨之流入杯中,酒若清泉,飲之不盡。


    然而我獨鍾八阿哥特製的大冰碗,內盛鮮蓮子、鮮藕、鮮菱角、鮮核桃……全呈白色,高雅純潔,據說是延禧宮每年荷月必備佳品。


    閑來無事,我親手將蓮子、菱角等剝予四阿哥,言笑晏晏,時光倒是打發得飛快。


    但六月一整月,我並無臨盆跡象,四阿哥放棄了七月隨駕秋a木蘭的機會,又多陪我一月,孰料依舊不見生產,而龔嬤嬤先後幫我診斷,均是尺脈滑利,滑數搏指有力,毫無不吉之兆。


    早在隨園替孫之鼎整理醫典之時,我便將《薛氏萬金書》、《女科胎產問答要旨》、《產後歌訣治驗》、《孕育玄機》、《婦女百辨》等傳世醫本看了個滾瓜爛熟,再加上這一兩年神識念力開竅,明曉得連月來手少陰脈動甚,流動往來雀啄利,分明是妊子之象,同龔嬤嬤向四阿哥所言符合,但四阿哥獨知我體質迥異他人,每每私下問我究竟如何,我隻含笑不語,他急也無法。


    不知不覺中秋將至,恰逢康熙禦駕回京,宮中和王府裏四阿哥都是事務繁忙,漸少在紫碧山房過夜,我亦不以為意,中秋前兩天還讓人到護國寺等處廟會買了上品“兔兒爺”回來,每日早起必要把玩片刻。


    兔兒爺源於傳說中月亮裏的玉兔,是用黃泥以磚模刻塑,造型眾多,大的高約三尺,小的僅一寸左右;大的很威風,小的甚精巧,不大不小的為普通兔兒爺。兔兒爺多似將帥,身穿金色盔甲,或半披戰袍,袍底畫著彩色的海水江濤,堪稱“披蟒紮靠”。


    大小兔兒爺都有座位,有的偏騎走獸,如麒麟、老虎、獅子、庭鹿、駿馬等等。不騎獸者,皆高踞山石、廟宇之上,或以各種大型蟠桃鮮果為其座位。兔兒爺的背上,有的插大纛,有的插蓋傘,這樣裝扮倒也威風凜凜。但最怕水,若一落水,便成了一攤泥!


    我看中一種光著上身的兔兒爺,成組出售,每組若幹個,都有接連活動的人物,有的開茶館,有的賣點心,甚為趣致,因叫人裝錦盒裏送到十三阿哥府上,我站旁邊看著,不留神腳下一滑,才略略傾身便覺腹痛難止,龔嬤嬤急命人去用親王府密請四阿哥,半時辰後萱兒回報王府格格四品典儀淩柱之女鈕祜祿氏與管領耿德之女耿氏竟然同日一早發生難產,四阿哥分身乏術,稍後方到。


    四阿哥府裏兩名格格有孕之事我心中早就有數,但驟然聽報,心頭仍是一焦,腰酸腹痛,穀道迸迫,生陣不遲不早偏在此關頭全盤發作。


    龔嬤嬤早已取家傳胎產金丹給我服下,此時拭捏我右手中指中節,果然突突跳動不止,確知是臨盆時候,則以被褥壅墊脊背,令我仰臥少頃,且稍寬裙帶,以便胎兒在腹中轉舒有餘地。


    我懷胎十餘月,胎雖不墜,氣血亦虧,而血氣不足,胚胎難長,在紫碧山房養胎期間用大補氣血之藥膳以倍養之,原料庶無分娩之患,但生產時腰疼腹痛眼生花,實在苦之不禁,而龔嬤嬤在旁極言未到胎隨漿下,瓜熟蒂落之時,切不可預使氣力使精神失倦,臨期反致疲困,因令二名婦女扶持我正住體腹,以免胎元轉動不順,更用酥油滑石塗產門、洗產戶,不一刻八珍湯加益母草濃煎送上,奉我唇邊時而飲之,以助氣血。


    我每每不禁痛苦,或欲傴僂屈曲、斜倚側靠,均是穩婆將我扶住。


    婦人一生莫重於生產,臨產莫急於催生,既產莫甚於胞衣不下。辛苦熬到胎隨漿出,雖然護痛,為免產門不暢,亦不得曲身遮閉,那種苦楚,便如人在鬼門關走,一腳門外,一腳門內,陰陽路隻在一線之差。


    撩亂多時,我已幾近聲嘶力竭,方聽龔嬤嬤喜道:“出戶了!快!用參湯!”


    獨參湯服下,我精力一振,人以兩手抱我胸前,我亦按龔嬤嬤預先教過方法自以手緊抱肚腹,以令胎衣下墜。


    然而胎衣遲遲不下,再服參湯亦是催生無力,穩婆用用草紙燒煙熏鼻,我雖連打了數個噴嚏仍然無效,時間越拖越長,如若再不剪斷臍帶,恐血反潮入胞中,脹而不下,攻心必傷,隻怕連胎兒都是不保。


    胎兒嬌嫩,我始終不敢貿然發動護體白光,何況此刻縱然有心也是無力,隻拚盡最後氣力啞著聲叮囑龔嬤嬤:“斷……斷帶……”話音才落,尚未見著答複,眼前便轟然一黑,人事不知。


    “龔嬤嬤不靈,還得蘑菇教聖姑姑我joying來……再生不出來,給小乾看看蘑菇、他就嚇出來了!!!” 奇怪的奸笑聲飄過,似乎還有七彩可愛的蘑菇浮現,我正不知身在何處,突然間一陣響亮的嬰兒哭聲將我意識拉回。


    我睜開眼,龔嬤嬤的聲音十分穩定:“玉格格勿動。”


    我用眼角餘光看見龔嬤嬤似乎速度極快的伸手指一探,還未有怎樣感覺,雙腿之間跟著熱流汩汩,龔嬤嬤如釋重負:“胞衣已下!恭喜玉格格,母子平安!”


    助產婦女速用熱水浸其胞衣,我又細看一眼,方知龔嬤嬤雖急斷臍帶洗兒,但仍用軟帛物係墜臍帶,然後截斷,才能以指以右手二指緊跟臍帶而上,帶盡處,捺出餘留我體內胞衣。如此曆練有經識的穩婆,四阿哥的確幫我找對人。


    為恐厥陰受寒,助產婦女小心翼翼用複巾裹護我小腹以下,又因剛剛產畢,血氣未定,便在床頭濃鋪厚褥,扶我高倚豎膝仰靠,房中本來遮圍四壁無一孔隙,免致賊風為害,更燒以醋炭,二名婦女從旁輕輕以手從心按摩至臍,使惡露傾瀉,腹空盡下,杜絕血暈血逆之患。


    兒既出胞,母子分體,又獲大小平安,我心亦喜,之前所受百般痛楚竟一時忘懷,唯翹首以盼龔嬤嬤將洗好新兒抱來與我看。


    龔嬤嬤用棉絮暖衣將新兒緊包,拘於懷內送給我看,眾人齊聲賀道:“恭喜玉格格,得了位洪福齊天的小阿哥!”


    新生兒的臉泛著紅,皺巴巴的,眼睛還沒睜開,像個在睡覺的小猴子,可我橫著看是這樣親切,豎著看是那樣可愛,反正自己生的怎麽都好。


    我還沒氣力言語,顫巍巍伸指輕觸他的臉蛋,一碰到他的臉,沒碰到嘴唇,他就條件反射般轉頭向著我的手指,張嘴做吃奶的動作。


    周圍人都笑起來,我轉而將手指觸及他的掌心,他立即把它緊緊握住,眼睛卻還是閉著的,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的小臉,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


    預煎的生化湯我已產畢即服,此刻產房整理清潔,萱兒入內奉上白米薄粥和煮石首魚,供我澹食調攝,她進門時,我朝她身後看了看,十分失望。


    龔嬤嬤要將新生兒抱到預先備好的育兒房護理,我亦允了,倦倦合目靠褥而眠,忽的心中一凜,驟然睜眼,隻見留在產房內靠門的兩名婦人已無聲無息躺在萱兒腳下。


    萱兒回過臉,和我視線對上,麵色一寒:“咦,喝了我的焚心粥還能睜開眼的人,你是第一個!人說玉格格古怪,果然不假。”


    電光火石間,我明白一切:“四阿哥呢?”


    萱兒蘋果臉上漾起和平日一般的甜美笑容,向我移了一步,低聲說道:“這不是來了麽?”


    幾乎是與此同時,門外響起四阿哥的急切聲音:“玉瑩——你怎樣了?”


    萱兒彈指間一股銳利氣勁撲麵逼住我呼吸,接著迅速回身,並指為刀,綠芒暴起處,直接對準門口劈下。


    她的掌刀氣勢澎湃,卻是剛中帶有陰柔之力,碎木無聲四濺,又半途化為飛粉,紛紛揚揚中“蓬”的一聲悶響,萱兒捂住胸口連退兩步,門口出現的不是四阿哥,卻是一名年青的布衣僧人。


    “南無阿彌陀佛。”


    年青布衣僧人所念佛號字字千鈞,便如砸在人的心頭一般,萱兒頰上奇異一現紅暈,憤憤罵道:“又是你這賊禿!”語畢,卻似對這僧人頗多忌憚,足下一點,迅捷無比地破窗而出,僧人身影一晃,一道灰影緊跟而去。


    窗外的夜風灌進來,我一偏首,眼前暗了一暗,有一人替我擋住。


    他將垂帳放下,手撐開在我身體兩旁,看著我:“千兒,你受苦了。”


    他的手慢慢覆上我手背,從他的掌心傳來十分熟悉溫熱。


    我咬咬牙:“產房不吉,王爺難道不怕忌諱?。


    四阿哥將手輕輕抬起我下頜,令我直視他:“皇家血脈需要很多子嗣繼承——這是我的責任。亦是你的。”


    我沉默半響,方淡淡道:“所以你讓年羹堯到海寧送良田萬頃的銀票給我?”


    四阿哥忽然冒出一句話:“我是男人,但我不是和尚。”


    我啞然望著他,沒錯,我既不能跟他在一起,又要他為我“守身如玉”,太過荒唐的那個人究竟是他,還是我?


    “等你為我生的小阿哥長大些,我會向皇上請旨將他封為我唯一的世子。”四阿哥撫住我臉龐,一字一句道,“親王府製可有兩名側妃,至今尚有一位空缺。而幾年之後你便是世子的生母,地位原超眾人。嫁給我,我們每天一起看著小阿哥長大。讓我來安排好麽?我不要我們再大起大落,輾轉難眠,更不要再經曆分別,我要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刻都過得快樂。”


    我慢慢道:“去年九月我離京之時,你可有怨我?”


    “我隻記得有人答應我一定等我回來,有人求我成全。於是我放了手,卻終於還是放不下心。”四阿哥注視著我,“如今小阿哥也有了,這是上天注定你我要廝守一生,你還猶豫?”


    我依然豎膝倚枕而坐,四阿哥和我之間隔開一雙膝蓋,便如咫尺天涯:“不是猶豫。我做不到。要將別的女人為你生兒育女看成是我的責任之一,我做不到。”


    四阿哥深吸一口氣:“從我第一次要你,你就很清楚你能得到的名分。如果你真心想和我在一起,沒什麽做不到。”


    “名分?”到底產後虛弱,剛才一口氣說了長句,我有些吃力,停一停,方接道,“不是唯一的名分,對我來說沒有必要。你若真心待我,又可不可以放下一切,我們帶著小阿哥遠走高飛,過隻屬於我們的生活?”


    四阿哥的麵上瞬間閃過諸般神色,最後歸為平靜:“我生於皇家,受皇阿瑪多年苦心養育之恩、栽培之德,萬裏江山萬裏塵,心係天下民生,無處不是我的抱負與責任,縱然兒女情長磨人老,但皇阿瑪這般年紀,你我又怎忍心讓他再失望一次?去年從避暑山莊回京,你原本就已準備嫁給我,現在又有何不可?”


    “沒錯。如果不是我突發吐血,如果不是我在海寧昏迷,如果你沒有娶年寶珠——也許現在什麽都不一樣。但事實就是事實,你有你的選擇,我也有我的,即使從頭開始,一切還是會這樣發生,這樣結果。”我將四阿哥的話還給他,“的確是上天注定。”


    四阿哥沉默半響,才緩緩起身走到窗前,正好西南方一道紫色焰火破空而起。


    那樣的紫色在深沉的夜空中難於辨別,然而卻昭示它的確實存在,我看到了,四阿哥也看到了,他的聲音殊無歡愉:“法海已生擒醫鬼。這次將醫鬼誘出之前我向皇阿瑪請過旨意,也知道你早將陳煜和溫無冰秘密接到新滿洲地宮,借玉室之力幫他保命。醫鬼出自溫家,既落入法海之手,溫無冰自有方法處置,你大可放心。”


    說著,他轉回身,許是光影的錯覺,我瞧見他的眼底漏出一抹奇異黯然,心中不由一動:所謂鈕祜祿氏與耿氏同日一早發生難產,是他造的假象?


    瞬息間思如電轉,蜂擁而出的前幾個可能性已讓我有了新的判斷,然而東麵傳來的叫聲打斷我深想:“走水了!走水——”


    東樓!


    是龔嬤嬤將小阿哥抱去的樓!


    我慌亂掙起,卻力難獨支,裹在下身的巾毯亦隨之散開一半。


    四阿哥迅速走回床邊幫我掩好身子:“你別亂動!我先去看看究竟怎樣!”


    我一把攥住他手臂:“等等!我也要去!”


    他垂首看了我一眼,我鬆開手指,他從櫃中找出襯裙與外裙給我係上,又扶我坐起穿了鞋。


    腳尖踏地的一刹那,我重重皺眉,四阿哥托住我,用幾乎是命令的語氣沉聲道:“不要勉強!有龔嬤嬤在,小阿……”話未說完,東麵“轟”地一聲暴響,猶如百十驚雷齊齊綻爆,紅光透窗吞吐,竟連四阿哥的眼眉映成盡赤。


    我駭到肝膽俱裂,同著四阿哥一前一後奔出產房,隻見鏡湖東側的小樓已然倒塌三分之一,其餘部分亦陷入烈火滔滔,窒息熱浪如層疊卷席般四下猛衝,而樓外幸存者失聲驚呼,忙亂奔q,如何潑水救火全無所依。


    “危險!不要進去!——千!”


    四阿哥極力將我攔腰抱住,風聲獵獵,火光熊熊,我似乎聽見嬰兒啼哭,待要叫那孩子,才想起連名字還沒來得及為他取上,不由心頭大痛,眼前一黑,險險暈厥過去,強行匯集念力,真氣聚斂,全力彈開四阿哥的束縛,急叱一聲:“滅!”白光有若實質銀盾應掌而出,生生逼退迎麵而來的掀人氣浪,護我衝入半壁火焰危樓。


    預設的嬰兒房就在東樓的一層第三間,離門口不遠,樓內火光薰人欲迷,而我終究損耗過甚,衝進來後護體白光隻餘薄薄一層,火星濺入,灼入衣裳。


    我咬著牙跌跌撞撞向前找,牆體開裂,樓板疏鬆,煙氣到處彌漫,雙手偶爾扶及牆體,掌心頓時被燙傷。


    眼睛難受,喉嚨疼痛,我走過了頭,再折回去,房間內已無完好家什。


    從東樓門口走到這,我的腳下不止被絆到一次,但我盡量不往下看,隻是盡量避免再踏著。


    終於繞過半截倒塌屏風,床架已然焦黑變形,床邊站有一名年青布衣僧人,他回過身,我一眼見著他手中懷抱小小一截,瞬間停腳,眼淚滑落,被刹那蒸幹。


    前所未有的疼痛以心髒為中心霎時流遍全身,強橫如漩渦般吸扯我血液倒流。


    有什麽東西砸下來,但我被人拖離,我抬起頭,居然還能認出四阿哥的臉。


    我揪住四阿哥衣袖,可是我的喉嚨裏發不出聲音,那名布衣僧人背對著我們擋在身前,我幾乎就要不顧一切撲向他,四阿哥卻抖開一件浸透了水的黑披風,連裹帶抱地將我拉出門口。


    等我再次見到布衣僧人,他雙手捧著一條長形銅匣,四阿哥在我身邊牢牢抱著我,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抬手搭上銅匣邊扣,但是過了同樣的時間,我仍然沒有勇氣打開它。


    布衣僧人忽然雙臂一沉,開口道:“法海無能,讓醫鬼縱火逃脫,以至釀成此等大禍。法海願領一死!”


    “縱使血海滔天又怎樣?”我緩緩起身,從法海手中接過銅匣,我的血肉在這銅匣內,這樣輕,就像我的靈魂,不過21克。


    四阿哥動了一步:“千,你要去哪?”


    我繞過他:“誰也不要跟著我——包括你。”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遠,我走得如此專心致誌,似乎沒有什麽能打斷我,直到一輛馬車停在我身前。


    十三阿哥從馬車內下來,站在我對麵,靜靜道:“皇阿瑪要我接你去見他。”


    天空中有雷聲隆隆,但是雨滴一滴也砸不下來。


    我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十三阿哥也不上車,他一直跟著我走,終於雨柱傾盆而下,叫人冷得發抖,心頭卻是滾燙,將身上蒸出虛汗。


    我越走越慢,然後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十三阿哥,他的頭發衣裳都濕透了,而一雙眼睛依然目如寒星,於是我將視線落到他的膝蓋,他走上前的姿勢明顯僵硬,但他對此展現出一種毫不在意的態度,隻盡量用衣袖遮覆住我懷中長形銅匣:“世無不可過去之事。你若真的決定離開北京城,我跟你一起走。”


    “為什麽?”我問。


    “因為你是四哥看得比性命更重要的女人。”十三阿哥的聲音有些異樣,我凝視著他,從他麵上看到的除了嘲諷,還有自嘲。


    車窗外掠過的是無盡暗夜,唯一能撕裂它的隻有偶然劃過天際的銀色閃電。


    馬車沒有把我和十三阿哥帶到乾清宮,而是在一座禪寺內停下。


    我沒放下銅匣,亦沒換上新衣,隻加了一件披風。


    十三阿哥在場,康熙與我說什麽,我俱無反應,隻聽到一句“朕失去十八阿哥之時,深覺痛徹心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我遽然一震,抬眼望著康熙。


    康熙略一欠腰,向我伸出雙手,親自將銅匣換給十三阿哥。


    我手中一空,心頭跟著一空,隨即無邊倦怠席卷而來。


    康熙五十年十月二十七日,都統鄂繕、尚書耿額、齊世武、副都統悟禮等人俱被鎖拿,而我經過三月休養,亦將二阿哥在我孕產期間代攝的新滿州事務正式全盤收回,太子一黨聲勢大減。


    而就在我離開圓明園紫碧山房的第二日,和碩雍親王府的格格鈕鈷祿氏為四阿哥平安產下一子,賜名弘曆;十一月,耿氏又生一子,名弘晝。康熙連得兩孫,大為歡喜,接連賞賜了四阿哥許多貴重之物。諸皇子中唯獨對著四阿哥,康熙偶爾還會露個笑臉。


    本來乾清宮才是康熙長居的寢宮,但為了批改自十月以來陡然劇增的奏章方便,康熙有時也居住在養心殿。


    養心殿位於西六宮之前,離乾清門也不遠,不會影響禦門聽政,離禦膳房也很近,便於用膳,而從這裏去乾清宮及太和殿都很方便。


    前殿是處理朝政的地方,後殿乃為休息之所。


    康熙不太在前殿正廳的寶座禦案處理政事,仍如在乾清宮一般偏愛正廳東部的暖閣,恰好這日政事較少,我領著魏珠往乾清宮昭仁殿南牆相連的東廡房再次間鳴鍾處取了新進貢的藏香,順道從禦茶房帶了康熙近來心好的椿齡益壽藥酒及八珍糕回轉養心殿,卻見除了本來在場的太子和三阿哥外,四阿哥、五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均已過來陪康熙坐話。


    因那次雨夜十三阿哥很是追了我一程,腿疾果然受寒濕氣所侵複發利害,我搬回宮後倒有泰半時間待在他府裏為他悉心診療,連八阿哥幾次想法設法邀我看視良妃軍被我一一避開,是以連常在康熙跟前的太子和四阿哥的麵也不大照得著,乍見其他幾位阿哥,到底隔了段時日,不免覺出幾分麵生,尤其十四阿哥,他坐在最靠門處,見我進來,先站起身接過我的手將酒和糕點擺桌妥當。


    十四阿哥還有兩個月就過二十三歲生日,他比四阿哥小著十歲,雖不像十三阿哥那樣和四阿哥親近,但一年一年過去,他的神情舉止無不漸漸透出和四阿哥的相似之處,瘦削了些,越發眉清目秀,嘴角帶一點笑意,也是輕薄若刀鋒般:“十三阿哥近來身子見好,多虧玉格格費心。”


    他是受皇命“看顧”十三阿哥的,十三阿哥再度發病的緣由他自然清楚,我理了三線藏香交給李德全燃上,回道:“不敢當,有十四貝勒如此關心十三阿哥,十三阿哥自然恢複更快。”


    說話間,內侍趁空將一些進貢之物呈上禦覽,康熙略掃了一眼,指著一件壽山石羅汗,道:“傍邊的獅子不好,著改做西洋狗。”


    內侍正奉旨退下,康熙忽又道:“且住。”令內侍捧著羅漢給諸阿哥一一過目:“你們瞧瞧,獅子怎麽改狗?”


    太子頭一個道:“改成獅子狗!”


    康熙道:“好,著二阿哥改過再與朕看。”


    眾人皆是一愣,太子不敢說話,親手捧過羅漢,就這麽抱在懷裏眼睜睜對著康熙,康熙也不理他,又問:“這件羅汗雖要改過,心思還不算大差,哪一個進的?”


    內侍居然沒能立時答上,場中才一冷,四阿哥迅捷接口道:“回皇阿瑪,這羅漢乃是員外郎李衛敬上。李衛世居江南徐州豐縣,寄籍江蘇銅山,十歲而孤,讀書不多,唯好習武,捐納為員外郎,是前日剛受過皇阿瑪金殿召見的九十二名外省官員之一。”


    康熙注目四阿哥麵上,半響方道:“朕老了,有些事,朕記不著的,有你替朕記著,很好。這個李衛,你看如何?”


    四阿哥稍作沉吟,答道:“李衛正當盛年,看來是個銳意經世之務之人。”


    就在我去鳴鍾處之前,康熙跟太子、三阿哥談論到前日召見的外省官員,恰有提及李衛,“銳意經世之務”正是康熙給李衛下的評價,居然與四阿哥此刻的回答不謀而合,慢言太子,連三阿哥亦微微變了顏色。


    我從旁望了十四阿哥一眼,他的視線也落在四阿哥身上,那神情讓我記起了一些事,便垂下眼去,門外遽然起了迭亂腳步,緊接著有人一陣風似的進來,越過我身旁的十四阿哥,一把緊緊握住我臂膀:“跟我走!”


    “放肆!”康熙怒喝一聲。


    我抬起眼:“八阿哥……”


    四阿哥箭步上前,擋了我半邊身子:“鬆手。”


    八阿哥的眼睛裏充滿血絲:“你到底對我額娘做了什麽?”


    四阿哥沉下聲:“八阿哥!”


    八阿哥仍不撒手,他看看四阿哥,又看看我,澀道:“你、你們——”


    話才開端,延禧宮的曹公公突然跌跌撞撞進來,一撲在地,嘶著聲:“良妃娘娘……歸天了……”


    以一介冷宮太監曹公公的品級,居然在禦前如此失禮,乃是大罪,然而李德全還未及喝斥便先聽到這句斷斷續續的話,伸出去的手又滯在半空。


    八阿哥返身揪起曹公公,他臉色雪白,張開了嘴卻半個字也說不出。


    康熙站起身,三阿哥快步越過雙手抱著羅漢的太子,上前將康熙的手肘托扶住,康熙望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拉開嗓子:“擺駕延禧宮——”


    十一月二十日,八阿哥生母良妃薨。八阿哥昏厥當場,醒後心甚悲痛,需人扶掖而行。


    康熙表麵無甚異常,但連日時有意外之舉,如在禦醫張獻等人治療武英殿赫世亨疾病的奏折上朱批:“理氣健脾丸藥,有補脾助消化之效,著每日早晨將一錢藥以小米湯同時服下,想必有益。著由禦藥房取藥試用。除此之外,禁止服用其他補藥及人參等。”病後調脾及防止濫用人參自然均可,其論示雖不合醫理,禦醫卻不敢不遵旨照辦。


    又如熙嬪陳氏於月內為康熙誕下皇三十一子,康熙不見如何歡喜,卻在壽皇殿練箭之時痛批在場陪駕的十四阿哥,隻因其從康熙四十六年至今四年之間,竟然沒有任何子女出生,甚至連十四阿哥的嫡福晉完顏氏、側福晉舒舒覺羅氏、側福晉伊爾根覺羅氏、庶福晉伊爾根覺羅氏及妾吳氏均一一點名斥責在內,令這些妻妾在朝中為官的父親侍郎羅察、員外郎明德、典衛西泰、二等護衛石保及常有等人隔日便慌不迭接連上奏,分別代女請罪。


    可十四阿哥早已不是當年一被康熙斥責就亂蹦亂跳的熱血少年,康熙罵歸罵,罵完他接著射箭,照樣靶靶命中紅心。


    這事過了沒幾天,我就在從十三阿哥府回宮的路上被十四阿哥單獨攔住,當麵質問:“八阿哥說你對良妃做了什麽?”


    我勒住手中韁繩,揚臉看他,他驅馬緩緩繞行我一圈:“青之為色,其妙多端,不能悉數,就女子所宜者而論,麵白者衣之,其麵愈白,此其宜於貌者也,尤富貴者衣之,又覺脫去繁華之習,但存雅素之風,亦未嚐失其富貴之本來,此其宜於分者也。”


    自小阿哥死於紫碧山房的東樓大火後,除了玄色,其他的外衣顏色我一概棄之不用,十四阿哥因避諱康熙名字而念為“青”色,本來不錯,但他話鋒一轉,又道:“然錦衣繡裳使服之於內,風飄袂起,五色燦爛,使一衣勝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窮其底蘊——玉瑩,你終是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我掃他一眼:“人生在世,上天並無賜予額外之物,因此隻需學會兩件事:習慣、接受。貝子爺以為然否?”


    十四阿哥的目光在我麵上一凝:“你錯怪了八阿哥。那時他真心同你修好,所送粉彩陶瓷荷葉杯和大冰碗內絕無暗埋火藥,有人故意冤他。”


    我養胎曆時過久,前後因緣隻有康熙和四阿哥清楚,為避免不必要的風傳,連圓明園紫碧山房的所有戍防均是由四阿哥嫡係的粘竿處侍衛負責,後期八阿哥為找我救治良妃亦是先求得了康熙的暗示才能尋到紫碧山房,之後包括我去延禧宮及八阿哥送的禮物等等往來都是由粘竿處暗中監視護衛,一應內情除有限人員知曉,外界斷難透出消息,現十四阿哥既有此一說,顯是八阿哥同他說的,這倒沒什麽,不過他連那次大火後我和四阿哥合力追溯出的線索都有所知,讓人無法置之不理。


    “有四個字,叫做勢成水火。”我屈指彈去袍角沾著飛葉,“可知為何不論八阿哥怎樣怨恨我,我在任何場合都沒說過一個字一句話以作回應?解釋就是掩飾,我無需掩飾。”


    十四阿哥問:“所以你對良妃見死不救?甚至雪上加霜?”


    當日我看在良妃跟婉霜、冰姨的關係情份上,不惜以有孕之身冒險渡給良妃一半觀音淚念力,本來以她本身根基,足以支撐平安渡過今年,但我自身損耗太劇,幾至難產,後被醫鬼焚心粥之毒所傷,又經曆小阿哥之死而濺淚破功,觀音淚因之失控,逐漸逸體而出,亦令我無法再對渡給良妃的那一半觀音淚念力進行相感控製,而單憑良妃孱弱病體,能獨力支持超過兩月以上已屬奇跡,現在八阿哥仍要把這筆帳算到我頭上,我能怎樣?可見紫禁城不歡迎活雷鋒。


    “黃河尚有澄清日,十四阿哥又何須苦苦追問?”我略作停頓,縱馬前趨,“若說冤屈,我兒最冤,這個公道,我自會討回。”


    自後冷冷傳來十四阿哥的聲音:“真要討公道,為何不在四阿哥身上討回?”


    “什麽?”


    十四阿哥繞過來,正麵對我:“四阿哥究竟能給你什麽?當初他硬是從我手裏搶走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會有交待,結果呢?他居然為了要讓年羹堯死心塌地跟他而娶了年寶珠,不是娶你!就連……連至今這種情況,他還是做不到給你名分!他如此負你,你為何還執迷不悟?”


    我深吸一口氣,平複心緒,方淡淡道:“有?


    ??肯給,也得我肯要。十四阿哥有空關心玉瑩,不如先顧好自個兒。你若不想引火上身,最好早點決定不再信任別人。”


    十四阿哥一皺眉,反問道:“此話何解?”


    “良妃病篤時,曾遺八阿哥之言曰:爾皇父以我出自微賤,常指我以責汝,我惟願我身何以得死,我在一日為汝一日之累。因而不肯服藥。——否則以太醫院聖手如雲,怎會連將良妃保命至明年開春都做不到。”我仔細審視十四阿哥臉色每一點細微變化,“這一遺言你並未聽八阿哥提及對不對?”


    十四阿哥不語,我續道:“如果八阿哥還是一直在家供奉母妃容像,那麽皇上會在諭旨中公布此事也說不定,孝心固然可表,沽取孝名則是自取其辱,你不妨替他想清楚。”


    話完,我不再多看十四阿哥一眼,徑直入宮。


    一進乾清宮,卻見李德全正抱著熙嬪所生的皇三十一子讓康熙逗玩,三阿哥、四阿哥亦在旁隨侍,時而言笑。


    我給康熙行了禮,見他伸手指給還未睜開眼的皇三十一子抓握玩耍,便在旁略站了一會兒,方悄悄抽身出去換下行裝。


    康熙已將乾清宮西近弘德殿的榮憲舊居整修一新,題名慈雲精舍,專撥給我留宮時單住,平日由魏珠兼職督人打掃,我雖從不在此辦理新滿洲的事務,但為著安全起見,仍是一名太監宮女不收,又把隨園的東西泰半搬來,倒也清靜方便。


    我簡單換了常服,推門出去,四阿哥已立於院中,抬首看樹:“今年格外清冷,延禧宮這株梨樹移植此間,不知明年花開時節怎樣?”


    我緩步走到四阿哥身側站定:“有繁華看時且看繁華,無繁華看時,看人心。”


    四阿哥道:“十三阿哥今日如何?”


    我答道:“如常。仍係濕素毒結於右腿,膝上起白泡,破後成瘡,時流稀膿……但凡他將心放寬些,也不至如此反複。”


    四阿哥道:“我瞧你進來時氣色不好。”


    我不回應。


    四阿哥又道:“前天皇阿瑪同我麵諭,良妃去後八阿哥一直遷怒於你,根本毫無道理,難得你不放心上,敦郡王他們跟八阿哥要好,若有為難你的地方,你不便直接跟皇阿瑪說,可以先告訴我。”


    我輕手拍拍梨樹結實的樹幹:“十四阿哥說,我們錯怪了八阿哥……”


    四阿哥眉毛也沒抬一下:“是麽?”


    “我總覺得……小阿哥好像還活著。”我用指尖細細觸摸樹皮皴麵,“……我看每一件事物,都酷似他的臉。隻要能讓我的心得到片刻平靜,即使錯怪,也不算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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