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兒。”四阿哥踏前一步, 他的手撫上我的臉, 掌心在這寒天裏竟也有一絲暖意,而他眼瞳裏的烏色越發沉甸,“法海傳來消息, 醫鬼負傷逃離京城,往溫家舊址所在的雪浪峰紫玲穀的方向而去, 溫無冰料定醫鬼療傷必需一味紫玲穀的特產靈草,早已守株待兔, 有他二人協力, 終可生擒醫鬼,你且放心。”


    我抬手覆上他掌背:“要是醫鬼救不活陳煜,他必死無疑;救得回, 他也要死。不過害了小阿哥的背後那人究竟動機何在?我還沒想通透。”


    四阿哥道:“你打算怎麽做?”


    我撤下手, 轉身走向東暖閣方向:“我會找出誰是忍者中的忍者神龜。”


    行將年末,今年一樁沸沸揚揚鬧到江蘇總督噶禮


    和巡撫張伯行互參的江南鄉試科場案總算有了定論, 康熙把總督巡撫減職, 又將副主考官等五人斬首,氣尤未平,八百裏加急把噶禮專程拎到京中罵了個狗頭噴血,末了卻照樣令他伴駕隨往永定門外的南苑冬狩。


    這次冬狩除了八阿哥抱病在家,其他成年皇子均隨駕出行, 而十三阿哥腿腳不便,康熙特地安排我與他同車照應。


    南苑繚垣九門,雖是冬日, 苑內自有當令林木蔥蘢,湖沼如鏡,鹿鳴雙柳,虎嘯鷹台,亦有德壽寺、永慕寺、關帝廟、寧佑廟、元靈宮等名區,本來走北邊大紅門取道最速,但康熙中途改變主意,大隊繞行南紅門行宮,便平白多出三個時辰的路程。


    因無子食乳,我產後妒乳,壅結腫痛,憎寒發熱,幾成癰腫,雖及時以連翹金貝煎溫湯調敷揉散壓下,但氣血凝滯,至今仍需每日按時以天麻草煎洗溫補,康熙這一繞行,偏又碰上積雪封路,不覺到了時辰發作難耐,加上馬車顛簸,我漸難支持,氣喘發急。


    十三阿哥見我舉止古怪,主動移身扶持,剛要開口相詢,馬車猛然刹住,我怕十三阿哥膝蓋受傷,奮力擋開他,自己卻狠狠撞到車壁,胸部受挫,險些濺下淚來,十三阿哥拉我坐穩,親自打簾問道:“何事?”


    車外隊伍起了一陣騷動,一名禦前侍衛蒼白著臉越眾稟道:“回十三阿哥,回玉格格,前麵太子的馬車翻了!具體情況此處尚難看清,據說皇上正——”


    他話還未完,我悚然和十三阿哥對視了一眼:跟太子同坐一車的人正是四阿哥!


    十三阿哥二話不說,推簾一躍下車,他腿腳不便,落地不穩,才晃得一晃,我已後發先至,搶掠出他身前。


    轉過彎道,很快看到一塊淩空斜伸出去的坡角,已經圍住了幾圈人,出奇安靜,而坡角盡頭正是太子那輛馬車,下麵懸崖陡壁。


    馬車顯然失控,四隻輪子有三隻勉強攀在坡緣,僅靠一塊突石卡住,我還未及喘一口氣,突石崩裂,馬車發出驚心動魄響聲,隨之隕落。


    風擦過臉頰,吹落我的帽子,我飛躍出人群,起手處白光結索纏上崖邊老藤,一繞一扯,體內真氣一沉,整個人流星般急墜而下,崖壁斜生一株糾葛老樹,堪堪抵住翻頂馬車,我一眼瞥見車內身著紫金披風那人,另一手翻掌出指,白光千縷成絲,將他上身縛住,強行拽起。


    不過電光火石間,馬車夾雜崖石斷枝轟隆墮下,連串悶響仿佛就在耳邊不曾遠去,我足一沾地,立即返身看視我拉回那人。


    那人掙出一隻手臂,抹去蒙麵灰塵,我看清他五官麵目,不由腳下一軟,如同心頭跌空一步:為何太子身上穿著四阿哥的披風?


    詫異、憤怒、忍耐、悲痛、恐懼、傷心、自嘲、壓抑、抉擇、揪心、緊張、指責、震撼、氣惱、傷感、仇恨、驚駭等等就像驚濤駭浪一樣將我層層拍打,我這般不顧後果地舍命相救,居然救回太子?


    真氣連同白光如水銀瀉地般瞬間消失無蹤,我還能站著不動已屬奇跡。


    太子得了自由,箭步上前來將我迎麵擁抱,一手振起,高聲呼道:“‘昂阿額頓’大顯神通!天佑本王!”


    人群中陡然爆發如雷歡呼,此起彼伏:“昂阿額頓!”


    “昂阿額頓!”


    “昂阿額頓——”


    我肋骨快要被太子抱斷,連抬起一根手指的氣力也是欠奉,沉重的悲哀壓得我隻剩下一個想法:任憑我和四阿哥之間怎樣千回百轉,從此生死悲歡,兩不相幹!


    最壞的結果是——我從太子肩上抬起眼,千人萬人裏,獨獨對上一雙眼睛,該一刹那,周遭一切聲響退潮般消逝,隻始終有那麽一雙難以推拒的眼睛,閱盡世間最奪目繁華和最深刻孤寂,曬幹我所有心事。


    我好像在任何時候都不曾見過四阿哥將白衣素袍穿出那樣流光溢彩,冉冉似雪。


    康熙領著一眾到齊的阿哥走上前來,我擋開太子,屈肘撫平自己鬢發,斜睨他一眼,不出聲地罵了句:“cosplay四阿哥?謝特你個一受封疆!”


    因馬車已然墜毀,太子便與康熙同車,四阿哥和我坐了十三阿哥的車,我幾乎上車都邁不開步,發車後聽他們交談數語,方知太子的馬車翻車前正好四阿哥被康熙召去談話,而太子畏寒,挑剔馬車漏風,硬將四阿哥的紫金翻毛披風換穿,以至害我認錯了人。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交談聲音甚輕,我靠著車壁,很快沉沉睡去,待到醒來,已身在南苑團河行宮的退思齋內。


    魏珠帶兩名小宮女侍奉在側,見我醒轉,十分歡喜,但他們說的話我一句也未聽進,低頭細審了身上衣物,並沒被替換痕跡,那麽到底是誰將我送入退思齋,想了一想,亦不再深究,隻令魏珠給我取茶。


    才下地呷了口茶,門外走來小廝,與魏珠低聲私語一番,魏珠回來言道太子忽至退思齋前廳相候。


    我問了時辰,正當酉戌之間,照例是康熙用膳之時,如何太子會來此處,我一時也摸不著頭腦,又問明隻有太子一人前來,方換了潔淨便裝悠悠踱過前廳。


    紅木雕花格幾案和地上林林色色堆滿了禦賜之物,差不多占去半廳,太子除了披風,背對著我站在窗前,我走到他身後,清一清嗓子,太子肩頭一動,拖長音調,轉過臉來:“玉格格——”


    廳內燭火通明,隻見他鼻梁上駕了一副西洋墨晶眼鏡,鏡片上分別貼著兩張圓形白紙,赫然寫了兩個字,一為“嫁”,二為“我”。


    我張大嘴,呆了半響。


    太子摘下墨鏡,露出他的心靈之窗:“正所謂玉格格好心救回本王的性命,可歎本王身無長物,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


    我抬起下巴:“你大腦缺氧?”


    太子深吸一口氧氣,曰:“我不癢。”


    我掉轉頭走出前廳,遠遠比個手勢,示意魏珠牽過我的馬,太子緊追不放:“嫁給我,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我霍然止步,正打算正麵評價一下太子這種外放式的常人難以理解的美,康熙派來尋他的人已踏進退思齋,因不再言,各自上馬,一前一後去往康熙下榻的瓊華島慶霄樓。


    雖是入夜,瓊華島上四處燈火通明,可奪月輝,尤其慶霄樓前一大片冰場,八旗將士分為兩隊,一隊穿黃色軍服,一隊白色軍服,配護膝,背插小旗,分八旗的八種顏色,以便分別,列隊入場,有以速度取勝的,稱為“搶冰”,按滑到皇帝麵前龍旗下的先後排名次,也有花樣滑冰,稱為“走冰 ”,或金雞獨立、或童子拜觀音、其他諸如哪吒探海、朝天蹬、冰上耍飛刀、飛叉、弄蟆7傘3鍍斕鵲燃仁潛矣質竊蛹跡釗四坎幌窘印


    康熙興致頗佳,親自坐在特製的冰床遊樂於冰上,冰車形如轎,下置木刀,底附鐵條,車內可容三五人,圍有帷幔,內置貂皮坐蓐。前有數人滑冰牽挽,後有人左旋右推,甚是熱鬧。


    我駐足瞧了片刻,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等人分領八隊人馬龍擺尾式,從臨時設立的門入場,上置“天球”下放“地球”,接近球門時,以箭射球,以多者為勝,有個名目喚作“轉龍射球”,端的精彩紛呈,引得康熙不時開懷大笑。


    如此鬧了約近一個時辰,眾人方盡興而歸,太子始終不曾入場,此刻方迎到康熙身邊侍奉,我留神看他,那副墨鏡已收得不見痕跡,方鬆口氣,就著十三阿哥遞過來的茶盅淺淺飲了一口,太子忽將眼睛看著我,抬高聲音:“皇阿瑪,兒子剛從玉格格的退思齋而來,有一心願,求皇阿瑪成全。”


    如此鬧了約近一個時辰,眾人方盡興而歸,太子始終不曾入場,此刻方迎到康熙身邊侍奉,我留神看他,那副墨鏡已收得不見痕跡,方鬆口氣,就著十三阿哥遞過來的茶盅淺淺飲了一口,太子忽將眼睛看著我,抬高聲音:“皇阿瑪,兒子剛從玉格格的退思齋而來,有一心願,求皇阿瑪成全。”


    話音方落,十三阿哥失手打翻茶鍾,全濺在膝上,四阿哥倏然立起,疾步過來,從我手中接過錦帕親自拭去表麵水漬,又攙著他起身走入後室,我欲隨其後,太子卻發聲:“玉格格且慢——”


    我腳下一停,康熙深深看我一眼,道:“去罷。”


    太子啞口,我自抽身走進內室。


    四阿哥見我進來,同十三阿哥低語了一句什麽,便返身出去。


    而我在四阿哥與我擦肩而過時叫住他:“等等。”


    四阿哥聞言止步,我先到十三阿哥身邊替他檢查了一下褲管內膝蓋處每日更換的藥布是否未被水滲入,方睨了四阿哥一眼:“耳朵過來。”


    四阿哥看看我,又瞅瞅十三阿哥,正色道:“有事說事。”


    我偏過頭,十三阿哥配合地發出打呼聲,但他一雙眼睛睜得好比銅鈴。


    我伸出雙手,把十三阿哥的臉扳到朝裏,四阿哥這才停到我身邊,我拉過他手,用手指在他手心劃了五個字“太子找麻煩”,四阿哥還沒回答,十三阿哥突然偷偷大怒,悶聲道:“豈有此理!”我莫名其妙低頭,發現錯把十三阿哥的手當成四阿哥的。


    四阿哥早將我寫的筆劃都看在眼裏,因沉吟道:“的確是件大事——”又趨近我耳旁,“晚上來我房裏,我們秉燭夜談。”


    十三阿哥轉回臉,吧嗒吧嗒眼睛:“四哥,我也要秉燭夜談。”


    四阿哥把眼皮一掀:“你睡你的覺。明兒我再找你談。”說完,他靴聲囊囊地走了出去。


    十三阿哥和我對視一眼,笑道:“今日四哥可高興壞了。”


    我定定看著他,他也不避開,反而是我麵上一燒,先錯過眼去。


    十三阿哥的聲音繼續道:“雖然你救了太子一命,但明眼人都知道你心裏真正關切的是誰。一個人唯有感情和恐懼難以掩飾,越想掩飾,越欲蓋彌彰。你們枉自聰明,也是時候對彼此好好交代。”


    “我……”


    十三阿哥抬手打斷我辯白,他眼中那種通徹明了之色幾乎讓我無處遁形:“他已經看到你的心。你呢,幾時才能看到他的心?”


    我到慶霄樓本來便遲了,食了一碗禦用紅京米熬的粥加兩個幹菜素三鮮煮餑餑就向康熙告退,康熙亦格外關切,除叮囑我不要累著之外,還特別指派四阿哥送我回退思齋。


    回途必經四阿哥居所海棠院,飛閣複道,畫壁璿題,入門山池,石假山環之,臨園少歇,品茶更衣,四阿哥屏退下人,獨展卷挑燈夜讀,我則慢慢踱了一圈,將他室內陳設看遍,正將一隻金四麵轉花洋鍾捧起研究,腰上忽的一緊,卻是被四阿哥自後偷襲:“今晚別回去了。”


    四阿哥腰間的荷包與我所佩玉環纏繞,倉促間排扯不開,我略低了眼,望著他手指自下而上動作。


    他解開我第一粒領扣:“陪我。”


    我攥住他的手:“點了蠟燭,就跟我談這個?”


    “我情願今日留在馬車裏的是我。”


    四阿哥將唇貼上我後頸,久違而又熟悉的溫存,可他忽然加了一句:“太子住我對門,明早我們一起出去跟他打招呼,麻煩自然不攻而破。”


    我聽了這玩話,不禁未語先笑:“既如此說,你我通宵擲棋作耍也一樣算作陪伴。”說著,我在他懷抱裏半轉回身,抬指觸及他耳畔,緩緩滑下,在喉結旁一停,故作頓悟道,“啊,我忘了——王爺是男人,不是和尚?”


    四阿哥箍緊手臂,令我更貼近他,我皺皺鼻子:“什麽味?”


    他笑道:“男人味?”


    我一把推遠他,自往案邊掀開脂玉葵花禦製瓷蓋碗,探首瞧了瞧,齊整整十數片,紅豔欲滴,好似幹肉脯,但比肉脯看上去柔潤,且香氣濡誘:“這是什麽?”


    四阿哥跟過來,兩指拈起一片送給我:“你沒嚐過的,試一下。”


    我咬了一角,入口甜中帶酸,芬芳可口,於是吃了半片,四阿哥把剩下半片放進自己嘴裏,問我:“猜出來否?”


    我說了幾樣他均是搖頭,因又喂我吃了一整片,我還是猜不出,他賣夠了關子,才悠悠道:“這就是鹿尾。”


    鹿尾沒肉,實是一包鮮血,被油炸過之後,鹿血凝成塊狀,可切片食用,乃是上等的男性補品,所以我雖在宮中多時也聽過此物,但一直未曾親眼見過,此刻居然被我吃下肚中,大恨之下結巴道:“你給我吃、吃、吃wei哥?”


    四阿哥沒聽懂,自取一片鹿尾吃了,不緊不慢道:“鹿尾滋腎潤肺、補血zhuang yang、身輕氣旺、延年駐顏,今兒南苑狼圍順道獵下的,給你嚐個新,不好麽?”


    見他竟敢在我麵前繼續公開服食wei哥,我甚是氣結難言,隻覺胸口極其悶漲,舉手在衣襟前連連扇風,四阿哥看了我一會兒,倏然扣住我手腕,欺近身來。


    “犯se戒的和尚應該要拖出去剁小——”我掙不開手,隻好嘴巴上占便宜,話還沒說完,四阿哥忽抬起臉,詫異地盯著我。


    我得了鬆動,忙將滑落肩頭的衣領向上一提,怒道:“你耍蘑菇?”再要罵第二句,已一眼看清四阿哥唇角沾到的白色可疑汁痕,呆了一呆,接道,“幹嗎?學螃蟹吐泡……”


    四阿哥神色古怪,隻手指點點,示意我往下看。


    我視線慢慢移到自己胸前,騰,一陣熱就從腳底燒到頭頂心,按捺不住把四阿哥連打了幾下:“誰叫你用吸的?哈?”


    兩人糾纏一處,跌跌撞撞不知怎麽的四阿哥就把我推在案上,忙亂間我帶翻了案邊的瓷碗,又死命用手蓋著胸前不讓他近,就這麽拉扯不休,他的手突然探入,我緊張得呼吸也急促起來,他卻停下,抱我坐正,雙手撐開在案上,將我固定在他正對麵,炯炯看著我道:“好。我知道你心裏還惱我。你惱,罰別的都行,就是這樁事你不能再拒絕我。你說你到底要怎樣才消氣?你提一個要求罷,我什麽都答應你,什麽都給你。”


    “我的要求是我要提兩個要求!”


    “成。”他爽快道,“第一個要求是什麽?”


    我眼也不眨:“我要你站院子裏叫c,大聲叫,最好對門都能聽見,就現在!”


    四阿哥悶頭想了想,放開手,理理衣裳,真的轉身舉步向門外走去。


    我看傻了眼,忙跳下案,踮腳跟著他走到門口,將身半掩在門板後,隻探出小腦袋監督他,他下階站在院中,回頭望我,我伸一隻手,掌心朝上一抬,示意他“想叫就叫叫得響亮”,他果然振起雙臂,做了個擁抱夜空的姿勢,中氣十足的大叫一聲:“床——”


    這聲音飄出去,“床床床床”,居然還有回音。


    我咕咚一下在門後摔了一跤,總算寶相花毛地毯鋪的甚厚,沒有磕著我的牙,但我咧開著嘴,根本無法合攏,失策失策,沒想到堂堂雍親王爺有這麽無賴的一麵!幸好我及時在緊急關頭運起能量打開護罩護住全身要害,否則今次還不被四阿哥的叫c神功雷得口眼歪斜四肢麻木外焦裏嫩?


    四阿哥進門將我扶起半坐,利落道:“說,第二個條件?”


    好歹等被雷的那種歡痛參半欲哭無淚的感覺淡去,我才緩過勁來:“第二個條件……”


    嵐月如琴,光線透進門,柔和地灑落在他麵上,讓他瞬間變得溫柔,眉目裏似笑不似笑,略略側頭,嘴角微揚,無需一言,已是feng liu無限,那般似有若無的笑意,令我一刹那恍惚:“我有多久沒好好看過你?”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有如一歎,卻字字清晰:“……已經太久了。”


    我們相視惘然,然後他問:“第二個要求是什麽?”


    我勾下他脖子,湊近他的臉,輕輕吻上他的唇,貼住,停留,依依戀棧。


    忘記時間地點,隻覺心尖兒顫,卻無處不渴……


    兩個人的心情都很激動,也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河蟹,反複比劃半日,正要入港,院落外忽然響起拍門聲,夾雜著幾個大嗓門:


    “開門呐,送床來啦——”


    “阿哥乖乖,把門兒開開——”


    我們停了一停,決定不予理會,排除萬難繼續完成本壘打,但門外的嘈音還不罷休。


    我還算好,但四阿哥的狀態明顯受到影響,終於忍無可忍將我抱到裏間床上暫時放我平躺,他自己怒氣衝衝地披上外袍又拿了碗蓋扣住要害,返身出門掃蕩外麵的人。


    此時鹿尾勁道全麵發作,我一陣一陣發著暈,仍凝神試圖捕捉四阿哥的動靜,然而四阿哥的聲息完全被淹沒——


    “我們追情傾也不是一天兩天鳥,你說沒就沒麽?讓小年同鞋出來說話啊!”


    “不錯!這就是我們明大,不是反清複明的明喲!是明大的明,明大的大!明大說聽到加c了,才帶著我們送c來,怎可不讓我們進屋?激氣!不要侮辱龍套的尊嚴啊!”


    “穿越一次很花錢的,不給我們進門就把袍子脫了給我們吧!”


    “搶碗也行!”


    “我要合影!”


    “我要簽名!”


    “我要蓋章!”


    “我要畫蘑菇!”


    此起彼伏的高分貝尖叫聲幾乎掀翻屋頂,我抗不住,暈了……


    “千兒?”朦朧間有人喚我,我迷糊眼兒,勉強看出是四阿哥回轉。


    床褥稍稍一沉,他的手貼上我身體,有些動作,而我半醒非醒,由著他擺布。


    他挨著我說了什麽話兒,我一概應了,身上覺得重,可是就這麽發著沉,提不出精神,最後他仿佛在我側臉吻了一下,便一切靜止。


    次日醒來,我翻了個身,落手空空,方切切實實睜開眼來。自從失去小阿哥,我已不記得我有多久沒睡過這樣香甜,精神格外飽滿,眼前的世界都比平時亮得多。


    床尾有一疊備好的小號男裝,我取過穿起,早就等候的小丫鬟進來服侍我略作洗漱,連頭也梳好,仍不見四阿哥蹤影,我納了悶了,早點亦顧不得用,三步並作兩步出園子,初初站到海棠院門口環首四顧,正巧一道之隔的對麵味經齋的大門也是一開,太子昂首闊步跨出來,乍然瞧見我,原地一定,大叫一聲:“來,拿我的眼鏡!”他身後的清俊小廝趕緊奉上一幅西洋水晶眼鏡,太子將其架上鼻梁從頭到腳打量我一遍,還不肯相信,又跑到海棠院門階下,仰著臉看我:“玉格格?活的?”


    我打個哈欠,太子一蹦三丈,指著我還要發話,突然想起什麽,扭頭四處張望,應是和我一樣想要搜尋四阿哥蹤影。


    皇天不負太子心,“吱呀”一響,海棠院隔壁的十三阿哥住處鬆筠館的門開了,露麵的除了十三阿哥,還有——四阿哥。


    太子的眼鏡碎了。


    我的下巴掉了。


    好在下一秒四阿哥就朝我走過來,我才發現剛才看到他和十三阿哥手拉手不過是角度問題引起的錯覺。


    “昨晚睡得好麽?”四阿哥直接看著我問。


    我一早醒來,便知昨晚他不曾真正碰我,他讓我一個人睡。


    同樣吃了鹿尾,難道我是虛不受補以至昏睡整晚?——但漫漫長夜四阿哥又是怎樣度過?


    我的目光移向十三阿哥,他站在四阿哥身後不遠,晨曦燦爛如金,給他的臉部輪廓鍍上一層暈輝,熠熠發光,恍若流年倒回他曾單獨在我麵前的某一刻。


    “啪”,我一擊掌,吸了口微雪沁涼的空氣,王顧左右而言它:“好大的蚊子。”


    說著,我打了個噴嚏,在他們之前上馬,當先馳往瓊華島慶霄樓。


    雖然早上下了點小雪,但除了十四阿哥之外,其他阿哥都比我們四人到得早。


    太子一路用滿語跟四阿哥喋喋不休,快到門口才收聲,而十三阿哥始終作天聾地啞狀,所以反而是我在他們前麵踏進慶霄樓前殿。


    十阿哥不知從何處轉來,嗬著手進門,正與我當麵碰上,開口第一句話:“玉格格今日氣色怎麽這樣好?”他十分大聲,阿哥們在前殿等候康熙本來無聊,聽此一說均將我打量了一番。


    我還未及言語,當值太監傳報康熙駕到,眾人起身行禮請安,方各歸其座,不料康熙一轉首見著我,居然點點頭,也來了一句:“今兒氣色很好,保持。”


    十阿哥說什麽也罷了,康熙此話一出,殿內氣氛立即異樣起來,我一口茶生生噎住,總算擠出一個笑臉回了康熙,別過眼,卻見四阿哥當著眾人的麵看著我,rz……為何白天他的眼神還如此迷醉?


    我忘了數數,昨晚他到底吃了幾片鹿尾?


    我從首領太監手裏接過象牙包金筷子、擦手巾擺放在康熙座旁的黑漆描金葫蘆萬代花邊大保吉案膳桌上,又將紅色雕漆飛龍宴盒裏的一份三羊開泰瓷碗裝素餡餃子取出,放在大吉寶案的“吉”字上:“請皇阿瑪用煮餑餑。”


    這活原是李德全的首尾,卻由我做了,康熙抬眼一笑:“好。”他先伸筷挾了,眾人方才開吃。


    我用銅胎琺琅淺碗盛了南小菜,坐過一邊配著素三鮮粥慢慢喝下,一時無話。


    片刻用膳完畢,撤下案桌,康熙叫進盛京鑲黃旗的包衣佐領交待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分戶之事,都是照拔給八貝勒、九阿哥、十阿哥之數施行:從大阿哥處抽回後撥給十二阿哥盛京三佐領下人丁七戶,另補給三戶,外再撥給盛京糧莊一個;至於撥給十三阿哥之盛京三佐項下人丁,較分戶時之數既無減少,當毋庸議,而盛京一個糧上之地畝已分編成三個糧莊,此次仍作為一個糧莊撥給之。


    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分別謝了恩,康熙手裏捧著茶和阿哥們聊起四川、廣西土司減貢馬銀之例,聊了些時,十三阿哥似腿腳麻木難耐,悄悄起身向外走去,他腿疾在身,原是奉旨得便即可走動活絡,我是他的主治,自然事事關心,就抽身跟出。


    十三阿哥攏袖站於簷下,麵朝樓外劃然大湖,有紅板長橋,橫跨水麵,橋夾碧欄,看朱成碧思紛紛。


    “昨兒夜裏四阿哥床來把我的藥全喝了。”


    他的聲音並不突兀,我還是一驚:“怎麽?”


    他略偏過臉:“說是渴得利害,錯當茶喝了。”


    我幽幽道:“我開給你的那些都是上火溫藥,補肝腎、益jing血,四阿哥豈不是很受補?”


    “可不是?你瞧,現在他一盞茶握在手裏,那茶還冒著熱氣,騰騰的。”


    我笑而不答,卻聽身後傳來腳步聲,轉頭一瞧,正是四阿哥,他的臉好像板著,好像沒有,眼睛也不看人,隻說:“我熱了,走,陪我散散。”說著,他便往橋上走。


    十三阿哥原地未動,我自跟上。


    四阿哥的步伐頻率不快,但每一步的步距很大,我走走跳跳,堪堪跟得住,過了湖,有他的侍衛遞過馬韁來,他與我同騎一匹黑馬,疾驅入林,他的懷抱似乎替我擋開風聲、樹葉聲、馬蹄聲,一切一切,隻有他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交織一處,漸漸統一。


    林中深處有一座精舍,題名別野別墅,我們下馬走入其間,彼此十分明白,就仿佛從來沒有這麽明白過。


    於是門關上的一刻,事情就這麽發生了,也許倉促,但幾乎超越了我們在一起發生過的任何一次。


    那種陽光般燦爛、甘泉般清冽、繁花般綻放、樹木般堅毅、土壤般安寧、大地般溫暖、天空般永恒的感覺,極之美妙。


    在過程中,我清晰地感到他的汗滴落到我身上。


    他的動作流暢而有衝擊力,刺激得我忘記該怎樣呼吸。


    一切平複下來後,我很有一會兒躺著沒動,整個人仍有懸浮感。


    四阿哥抱我起來,替我披上一件衣裳,我靠在他手臂上,喃喃道:“剛才你最後咬我那一下子,真是讓我樂壞了……嗯,老實交待,你從哪兒學的壞招?”


    他心情甚好,輕笑道:“跟你學的。你沒咬過我麽?”


    我翻身坐起,嘟了嘴想要爭辯,他卻忽然將我的臉頰一擰:“這回可飽了麽?”


    因他眼神讓我麵上一燒,我便不依:“咱們已經在這待得太久,該走了——”


    “好。”他嘴裏應著,人卻不動。


    他不動,我也沒動。


    他就又笑了,附到我耳邊低聲說了一句,然後將手環上我腰身,我轉過臉,他的唇貼上來,溫柔隻是一個吻,也付足十分耐心。


    他擁了我:“你讓我放,我且不動,還不好麽?”


    我一時沒回過意,想了想才明白“動”字何解,才經了事,如何不知不抽之抽比抽打更難受,深恨他這般使壞.


    一番竊竊私語,每一動,每一搖,便有暖流蔓延全身,隻知他俯下問我:“以後還乖不乖了?”


    “……乖的。”


    “聽我的話了?”


    “嗯……聽話……”


    “什麽都聽我的?”


    “……都聽你的……”


    chanmian像每一個無名的浪花拍打我,一浪高過一浪,一浪強過一浪。


    然而內心的感覺比身體更強烈,心裏每一個角落都是滿的,長久以來的孤寂無影無蹤,有的隻是一遍一遍確認他和我之間的情。


    是否愛一個人,在這時候最最無法掩飾。


    彼此契合,融為一體,我中有你,任何一點細微變化都同心相應。


    “g……”我喚他的名,摯如吾愛。而他給我的回報是帶我攀上另一個gao峰。


    事畢又依偎喁喁良久,方整裝而起,四阿哥牽著我的手走到門口,一停,轉過臉容光煥發地問我:“自個兒能騎馬麽?”


    屋外天色醉藍,細雪碎碎,我揚著頭看了一會兒,仍與他十指相扣:“我們走回去罷。”


    從此處小林走回,至少需時半個時辰,四阿哥並無異議,解了玄狐皮大氅給我披上,並肩踏雪而行。


    我雖不懼寒,這件大氅卻是暖在心頭,四阿哥握著我的手掌更是熱得發燙,我悄悄覷他一眼,他亦正向我望來,四目交投,不言而明。


    就這般走了些時,我靜靜跟在他的身邊,居然說不出的平安喜樂,便是跟他一起走到無涯也願意。


    然思則無涯,生有涯,從小路繞回瓊華島仿佛比預計得還快,我們才踏上慶霄樓北麵冰場,裏頭魏珠第一個撲迎出來,先行了禮,急切道:“無怪皇上派出那樣多人遍尋不見王爺和格格,原非騎馬走的官道,出了大事!——十三阿哥遭了狼襲!”


    四阿哥闃然一震,整個人都如跳起一般,鬆開我的手便疾步前行,我緊隨其後,三言兩語問出魏珠大概:今日聖駕在晾鷹台左近行獵打狼圍,諸阿哥隨獵,本已合圍,太子把守那邊卻突然出了紕漏,狼群負傷突圍,押後的十三阿哥所領一隊飽受折損,幸虧十三阿哥領兵經驗豐富,忙中變陣得當,血戰負傷者雖多,並無一人喪命,但十三阿哥為護屬下,被最凶悍的頭狼咬中背部,失血過多,且凝血困難,禦醫亦束手無策。


    幾句話功夫,四阿哥和我已踏入內殿,四下滿滿都是人,可出奇安靜,空氣中有著那種像衰敗的玫瑰花一般的血腥氣。


    看到側著頭俯臥在主榻上的十三阿哥的第一眼,我不覺微微張嘴,卻抽緊了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


    康熙坐在榻邊的椅上,手裏緊緊攥著一件和我身上所披同款的玄狐皮大氅,隻是那件遭了撕咬,沾了血跡,看上去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四阿哥越過禦醫,直接跌跪在床頭,扶住十三阿哥搭在床沿的手,低聲喚道:“祥?”


    一聲沒應,四阿哥又喚一聲,半響,十三阿哥的眼簾微微而動,十分疲乏地睜開,向上望著四阿哥,嗬,至少他看四阿哥的眼神是清醒的,然而他什麽也沒說,隻把眼光轉向康熙,停了停,方艱難的道:“兒臣不孝……讓皇阿瑪添憂……”


    康熙搖一搖頭,將手疊在四阿哥手上,一起輕握十三阿哥那隻手,凝視著十三阿哥,眼眶慢慢泛起紅,可他的聲音還很平穩:“玉格格,替老十三止血的事交給你。”


    沒有人問我和四阿哥去了哪裏,做了什麽——十三阿哥死生之間、危在旦夕是在什麽時候?一個時辰前?兩個時辰前?


    我隻消看一眼四阿哥的背影,便知他此刻有多懊惱,康熙和我說過一句“如可贖兮人百其身”,現在的四阿哥何嚐不是?


    “清場。”我說,“我要求清場,所有人,立刻。”


    眾禦醫嘩然,康熙挺起身,揚眉看我,我直視著他,絲毫不為所動,於是康熙做了一個手勢,滿殿人開始緘默而有序地分批退出。


    我拋開身上玄狐氅衣,挽起右袖管:“雍親王請留步——”


    康熙最後一批走出去,單單把四阿哥留下。


    我俯身用手背拭去十三阿哥額頭虛汗,十三阿哥的聲音細若遊絲:“小瑩子……”我回頭看向四阿哥:“準備好了麽?來吧,我們要大口一場。”


    “啊……啊喲……”


    “頂住!別動!”


    “唔……住手啊……”


    “忍一忍,就好了!”


    “嗚!”我伏在枕上連喘帶怒:“有沒有必要這麽大力?”


    四阿哥不緊不慢收起器具:“已過了二更,你叫這麽大聲,會傳得很遠。”


    我嗤之以鼻,揚起脖子對著窗外叫了一聲:“口——”


    自打我和十三阿哥兩個從南苑被橫著抬回來,四阿哥便趁我昏睡之際將我安置在雍親王府裏,迄今已逾一月,而我為救十三阿哥放血散功以至周身疼痛,並且四肢稍一無心磕碰便有青紫淤痕冒出,因此半夜把四阿哥推醒替我推拿揉散是經常之事,四阿哥亦懶怠跟我計較,隻拉過被子往我身上一披,他自己倒頭又睡。


    無奈我吃痛不過,瞪大眼望著床頂,全無睡意,又跟四阿哥打饑荒:“天天養傷快悶出病來了,我要回宮……喂,聽?


    ?沒?起來啊……”


    四阿哥堅持不理我,我就開始小聲唱歌,從“十五的月亮”唱到“我願做一隻小羊跟在她身旁~我願每天她拿著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四阿哥忽的翻身坐起,作披頭散發金針菇狀瞅著我,然後露出一個很壞的好人才有的笑容:“哈,我抓到你了,懶羊羊~~~”


    我的視線順著他落下去,終於一邊發抖一邊說:“你,你認錯羊了~~~~”


    次日,傷愈後的十三阿哥第一回到雍親王府來找四阿哥談話,正好也是我第一次可以獨立下床溜達,由於事先無人通傳,十三阿哥順理成章看到了我在四阿哥書房裏叉腰作茶壺狀的一幕,而關鍵之處在於我嘴角的兩條無敵口口膏藥貼——嘴巴使用過度的人需要緩解。


    因四阿哥堅稱昨晚所為乃是夢中發生,如有雷同純屬巧合,所以十三阿哥踏入門時我正霸在書案前喋喋不休跟四阿哥算賬,還是四阿哥遞了個眼色,我才發現他進來。


    十三阿哥走起路來似比先前利落,在四阿哥側手西麵紫檀幾邊的椅上坐了,啜一口茶,笑道:“四哥,這蘇州碧蘿春的茶味兒更勝從前,莫非是用粵東白泥銚上佐?”


    四阿哥將手中案卷放至一旁,伸手拿茶,正巧我將書案上的黃地福壽瓷茶盅朝他一推,兩下一湊,翻了茶盅,直潑到四阿哥的衣裳,巧不巧,打濕他衣擺處。


    依稀仿佛好像疑似……我見著四阿哥的額頭爆出一條青筋。


    “嗬。”我撫額歎息一聲,“人家忽然有些暈眩,上床養身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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