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彌漫,如絲雨交織成網,絲絲縷縷纏綿不絕,繾綣而多情。


    溫泉泉水沸且清,仙源遙自丹砂生,沫日濃月泛靈液,微波細浪流琮琤。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二女衣衫盡褪,浸在溫水中,隻有美人麵和如玉肩頸模糊在氤氳霧氣中。


    通體舒泰,眉眼舒展。


    “可惜瀛洲沒有這麽個好地方……”


    “阿凜,他是北海龍君,我能殺得了他麽……”


    沐凜挑挑眉:“你心裏明白,無需我多言。”


    “你還是與我多說幾句,好嗎?”


    “伊見,若我說實話,以你現在的修為,再修煉幾萬年也打不過他。但無論事實真相是什麽樣,他都對你有愧,有情,之前你要殺他的時候,他也沒有反抗。你若再想殺他,他可能也不會反抗。”


    沐凜說的是實話,實話也向來傷人。明伊見被戳中了心底隱秘,忍不住抿緊了唇瓣。


    這與施舍有何區別?實力地位有天壤之別,如果她想複仇,竟然隻能接受他的施舍,這何其諷刺!


    “伊見,我阻止你動手,無非是想給你還原一個真相。不管怎麽樣,無論你有沒有恨錯人,都不應該稀裏糊塗。”


    “且待他回來再說吧。”


    明伊見屏住呼吸潛入水下,這樣來來回回十幾次,激起水花無數,看似心情不怎麽平靜。


    而沐凜仿佛在裏麵入了定,倚在一旁,閉目假寐,半個時辰後才緩緩起身。


    “我泡好了,先去休息了,你慢慢泡。”


    “嗯,好。”明伊見又深呼吸一口,把臉埋入了水麵。


    沐凜搖搖頭,在溫泉邊找到疊好的衣物,一件件穿上。打開宮門,兩名婢女正候在門旁,其中一位引她去了客房。


    明伊見遲遲不歸,沐凜把玩著手中的白玉梨花簪,倒是不擔心她的安危。明伊見成了地仙,白玉梨花簪也成為了靈器,雖然明伊見對簪子沒有那麽依賴了,但二者依舊相依相存。若是明伊見出事,這簪子也會受到影響,沐凜就可以在第一時間感應到。


    又過了一兩個時辰,就在沐凜也有些坐立不安,想要出門找尋一番的時候,明伊見終於推開門走了進來。


    沐凜從高床軟枕中抬起頭,吃驚地一瞬間瞪圓了雙眼:“伊見?你這是怎麽了?!”


    不怨沐凜大驚小怪,而是明伊見此刻的模樣看起來委實——一言難盡。


    活像是一隻被欺負慘了的女鬼。


    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頭發亂糟糟披在身後,滴滴答答淌著水,紅豔豔的唇瓣肉眼可見地腫了起來,下巴上還若隱若現著一排整齊牙印,脖子上像過敏了一樣一塊青一塊紫的……


    “你這是被誰打了嗎?北海龍宮裏有人敢欺負你?走,我給你討公道去!”沐凜跳起來上前拉住她的手,這才發現她的手也是冰涼的。


    她連聲音都是啞的:“不必了,沐凜,沒有人欺負我,你先坐下……”


    明伊見勉強打起精神,扯唇笑了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


    沐凜捏了個驅水訣,又在她身上加了個暖訣,皺眉道:“你先告訴我是怎麽回事。”


    明伊見難得沉默了起來,氣氛有些凝滯。沐凜也察覺到事情不對,沒再多說什麽,而是起身給她倒了一杯熱茶,耐心地坐在一旁陪著她。明伊見接過茶,機械地啜飲一口,一股沁香暖流從口中彌漫入胃。


    “林朝生回來了,我在……溫泉那邊撞見了他。”難以啟齒又異常尷尬。


    氣氛詭異地沉默了起來,夜明珠散發的光芒似乎也不怎麽暖而亮了,反而顯得有些……慘白。


    沐凜麵上是純然的麻木,顯然在一瞬間腦補了很多。溫泉相撞,能是怎樣相撞?極有可能就是坦誠相對了!


    我去,在溫泉那麽一個曖昧的地方,一男一女,從前的夫妻、現在的仇人……別說明伊見難以接受,換成是她,想殺人的心也有了!


    “這並不是最尷尬的……”明伊見微微一笑,沐凜隻覺這笑容中有說不出的難堪淒涼,頓時眼皮一跳。


    明伊見麵無表情地回憶起當時發生的事。


    林朝生在外麵等她換好了衣服,誰知又推門走了進來,然後拿出赫連往生鏡,放大,立在地上,接著向她走來。黑沉沉一雙眸子凝視著明伊見,和以往的感覺都不一樣,讓她忍不住一直後退,後退,竟然抵在了柱子上。


    他還是往前逼近,直到要貼到她身上才停住!明伊見此刻也回過了神,正要運轉仙力跟他魚死網破,一隻蒼白修長的手伸過來,以手為刃,利落地割斷她一截半濕的黑發,握在了手中。


    “你做什麽?”


    林朝生恍若未聞,又割斷一截自己的黑發遞了過去,低聲道:“拿著,這是進入往生鏡的媒介。”


    明伊見這才接過來,語氣十分不善地問:“怎麽用?”


    “把它放入鏡中,待鏡麵浮現藍色微光,你就可以穿過鏡麵,進入我前世的記憶中。”


    明伊見看了他一眼,接著就按照他說的做了。她實在太想知道那個困擾了她上百年的真相,那是她化不開的心結與執念,久久無法釋懷。


    寸寸入血,魂歸地獄,那是深入骨髓的痛與恨。


    在一片澄澈的藍色光暈中,明伊見走了進去,衣寐翩飛如一隻輕靈素白的蝴蝶,失陷,消失無蹤。


    林朝生注視著全過程,他孤零零一人站在大殿中,白霧氤氳模糊了他的神態。一刻鍾之後,他走到赫連往生鏡前,把明伊見的一根頭發放了進去。鏡麵緩緩散發出淡金色光芒,映襯著他的五官如同鍍金般沉凝,他徑直走了進去。明伊見被一片強光包裹,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發現自己站在了一處宮殿外。


    紅牆黃瓦,金碧輝煌。


    宮殿的牌匾上寫著三個大字:棲霞殿。華麗繁複的大字與布滿金紅晚霞的天幕相得益彰。宮殿中傳來女子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明伊見似有所感,邁步走了進去。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們穿過她的身體,為娘娘接生忙得團團轉。


    自古以來,女子生產就等於半隻腳邁入了鬼門關,無論身份貴賤,皆不可幸免。


    明伊見自嘲一笑,也許早早落了胎,不用熬到生產的時候,對她來說反倒是一件幸事。


    不知過了多久,夜幕都已深沉,孩子終於在顏妃娘娘嘶聲力竭的叫聲中出世,發出一聲響亮的啼哭。


    明伊見心中一動,不知林朝生小的時候,是不是跟她未出世的孩子長得很像?


    她不由自主地走進產房,看到繈褓中小皇子的時候,卻忍不住皺了眉頭,真醜。


    她的孩子肯定沒有這麽醜……


    明伊見走馬觀燈似的看著一切發生。


    小皇子一天天長大,粉雕玉琢,聰慧可愛……


    顏妃容顏憔悴,帶著小皇子跪在冷冰冰的殿前不停磕頭,鮮血染紅了地麵……


    棲霞殿被大火緩緩吞沒,小皇子在暗處哭喊,被強硬帶離皇宮,而顏妃站在大殿中微笑……


    小皇子高燒不退,忘卻曾經的輝煌與高貴,遠離帝都來到邊陲小鎮,成為林秀才家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朝生……


    林朝生寒窗苦讀十年,成為翩翩少年郎。養父臨終前卻告誡他,安安心心做一個秀才,不要再走科舉之路,更不要背井離鄉……


    她親眼見證了少年十年苦讀的不易,看到少年跪在養父病床前的茫然,也注視著他眉宇間的落寞與黯淡……


    她看著他在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年紀修身養性,安貧樂道,棱角被殘酷的現實磨平打圓。卻在一個偶然的午後,遇到了那位宿命中的紅衣姑娘。卻是雪白的梨花樹下,鮮活明媚的自己……


    她看到他一眼驚豔,卻因遍尋不得而悵然若失。她看到他再見她時的驚喜萬分,看到他百般糾結,始終不敢走上前結識一二,卻暗地裏使壞折了她所有的桃花……


    她看著他怎樣冒著生命危險救下她,怎樣小心翼翼百般照看她,甚至為了娶她而違背亡父的遺願,考取了舉人的功名。原來他對她承諾過,他會入仕途為她複仇……


    她看著洞房花燭,春宵帳暖,閨房畫眉;也看他辭別她赴京趕考,在才子雲集的白鶴樓大展拳腳,意氣風發……


    她看著暗地裏的四皇子震驚懷疑的眼神,看到他被四皇子的人抓住,囚禁折磨,吞下蠱蟲。她看到四皇子殘忍玩味的笑意,放狠話要讓他永遠像喪家之犬一樣活著……


    她看到他一路上頑強地活下來,見到她又高興又悲哀;她看到他性情大變,陰晴不定,整日雕琢一支簪子,仿佛入了魔……


    她看到懷孕的自己欣喜不已,她看到他的忐忑與憂慮,她看懂了他失去孩子時,眼神中一閃而過的悔痛與仇恨,她看到他開始清醒謀劃,暗中寄信……


    她看到他在她死後如同行屍走肉,賣掉簪子將她埋葬;她看到他終於借助太子的力量擺脫了四皇子的控製,成為最重要的幕僚,用了三年的時間鬥敗四皇子……


    她看到他位高權重,暗中扶持明家僅存的兩姐弟複仇,重振明氏。她看到他把一塊無字的排位立在了她的排位旁邊……


    她看到他始終孤身一人,權傾朝野,最終被新皇忌憚,“狡兔死,走狗烹”,死於萬箭穿心。


    她明白了,她全都明白了。明伊見一抹臉龐,竟沾染了滿手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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