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公子們,我趕緊清理竹篾染色。


    “蒲荷小姐,三娘回來了!”小秦爺從圍牆上露了一個頭來,他的聲音竟有些哽咽。


    難道出事了?


    我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計,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如何?可有事?”


    小秦爺搖了搖頭。


    頓了頓,他說道:“三娘想見你!”


    我趕緊繞到了芙蓉苑的後門。


    盛媽媽已經在等著我了,她隻拉著我的手,一言不發,領著我去找顧三娘。


    這是我第一次進芙蓉苑。


    裏麵和我想象的風塵之地不一樣。


    牆上掛著大幅的梅蘭竹菊畫,還有各式字體的長幅詩詞。牆角的棋盤黑子多於白子,顯然還未分出勝負。一架古琴立於正中,一本曲譜歪斜著落在上麵。煮茶的小爐子還未滅,壺裏的水頂著壺蓋熏出一縷縷白霧。


    樓上,姐姐們都朝著一個房間裏張望著。


    我猜那便是顧三娘的房間了。


    不知怎得,我竟然腳底發軟,一腳踩空了樓梯。


    幸好盛媽媽緊緊的拽著我,不然我非從這樓梯滾下去不可。


    姐姐們看我來了,趕緊讓出了一條道。


    顧三娘的房間裏,春夏姐姐和其他幾位或坐或站,都在抹著淚。


    我往床上看了去,這一看,仿佛渾身的力氣一下子被抽幹了,跌坐在了地上。


    顧三娘趴在床上,隻著了裘褲,背部光著,上麵布滿了血痕。那血痕左右對稱,密密麻麻,像被人刻意設計了一個圖案一般。


    姓金的畜生!


    三娘這般,一定是那姓金的所為。


    我雖少不知事,但有些特殊癖好還是有所耳聞的。


    祁藺說顧三娘會受苦,我卻沒當回事,卻不知道這苦卻是這樣苦。


    她這苦,是為我受的。


    而我在她受苦的時候,還心情甚好的鹵了一鍋下貨。


    我算個什麽東西啊!


    顧三娘像是感覺不到疼一般,隻側頭微閉著雙眼,嘴裏不知道念叨著什麽。


    春夏姐姐看到盛媽媽來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媽媽,這可怎麽辦?三娘都燒迷糊了,這藥怎麽也喂不進去啊!”


    盛媽媽一把拽起了地上的我:“蒲荷,你去。”


    “蒲荷,蒲荷……”我靠近了顧三娘,才聽清她的嘴裏一直喊著我的名字。


    顧三娘在山上對我惱了,想必她本就知道姓金的的德行。


    我的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


    盛媽媽說,顧三娘這輩子不會再有孩子了。


    即使年紀不合適,我也願意當她的孩子。


    她為我做到這個份上,我心甘情願孝敬她。


    “今日歇業,姑娘們自去吧!”盛媽媽吩咐了一聲,姐姐們便離開了。


    我和盛媽媽留在了顧三娘的房間,小秦爺守在了門口。


    顧三娘這個姿勢必然是喝不進去藥的,於是盛媽媽把她慢慢的扶坐起來。


    但是這樣必定會扯到傷口。


    顧三娘即使不清醒,但還是有痛覺的,嘴裏一直發出悶哼。


    我把藥碗放下,用袖子抹了把淚,和盛媽媽一起挪動她,免得幅度過大扯痛她。


    好歹是調整好了姿勢,顧三娘卻死活不張嘴了。


    我著了急。


    “顧三娘顧三娘,你不是叫我嗎?我來了,我來了,你張嘴啊!”


    “顧三娘顧三娘,我以後聽你話,再也不亂跑了好不好?”


    “顧三娘你聽話好不好,把藥喝下去,等你好了,我還想吃你做的糯米團子呢!”


    “顧三娘你知不知道,老寡婦家的狗吃了你的糯米團子,拉了好幾天的稀……”


    我的鼻涕眼淚已經黏在一起,盛媽媽也在一旁跟著抹淚。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顧三娘動了動,並未睜眼,但她滿臉的溫柔,仿佛在回憶著美好的往事,嘴裏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調。


    我抬頭看了看盛媽媽,她也一臉茫然。


    “姐姐,你且安心去罷,蒲荷大了,大仇……”哼完了小曲,顧三娘又開始說起了胡話。


    “顧清柔!”盛媽媽大喊一聲,阻止了顧三娘接下來的話。


    顧三娘卻被這一聲叫醒了。


    她緩緩的睜開了眼睛,看了看我,嘴角上揚:“蒲荷啊,你這個樣子,真醜!”


    此時顧三娘的妝花了,發飾也淩亂了,而且還衣不蔽體,沒有了往日的無限風光。


    但是我發誓,這是我見過她最好看的樣子。


    我還真不知道怎麽麵對這樣的顧三娘。


    我轉身背對著她:“藥涼了,我去熱熱!”


    走到門口,還不忘回頭叮囑她:“你別再睡著了!”


    顧三娘好像說出了一個大秘密,而盛媽媽也知道這個秘密呢。


    顧三娘的姐姐,和我有什麽關係呢?


    她又和誰有深仇大恨呢?


    顧三娘對我,那是沒有話說的。


    橫豎她不是害我,我又何必自擾呢!


    我這樣的,能快樂的活著,絕不自鑽牛角尖。


    房間裏盛媽媽的聲音有些惱怒又無奈。


    而後顧三娘竟然笑出了聲!


    我再次端著藥進屋,盛媽媽已經走了,隻留了小秦爺守在顧三娘的門口。


    顧三娘眼波流轉,滿眼笑意的看著我。


    我也不看她,自顧的坐在床邊,垂下眼簾,一勺一勺的給她喂藥。


    顧三娘也不矯情,一碗藥下去,一個“苦”字也沒說。


    “疼嗎?”我端著空碗問她,仍未抬頭。


    她的手放在了我的頭上方,卻遲遲未落下,而後歎了口氣,又把手垂在了身側。


    “疼嗎?”她重複了我的話。


    我抬頭看她。


    她卻眼神空洞,似乎又陷入了回憶。


    半晌,她開了口,語氣沉重。


    “疼啊!怎麽能不疼呢?可比起那樣的疼,這又算什麽呢!”她抬頭與我對視,眼神恢複了清明。


    “蒲荷,你信我,我不會害你……”


    我突然發現未著妝的顧三娘,眉眼竟與我有些相似。


    沉默了許久,我還是忍不住問道。


    “我該叫你姑姑,還是姨母?”我看著顧三娘的眼睛,探究的問道。


    就算不是,也頂多算鬧個笑話。


    我沒有錯過顧三娘的任何一個表情。


    隻見她雙眉上提,眼瞼擴大,卻忍住沒有張開嘴。


    而後她哈哈大笑,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姑姑?姨母?不,不,蒲荷,我這等身份,我不配,我不配啊……”


    “蒲荷,蒲荷,我教你唱歌吧!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顧三娘哼起了之前的小曲兒,歌聲伴著抽泣聲,引得小秦爺破門而入了。


    我用被子裹著顧三娘,又緊緊的摟住她,生怕她掙脫了被子,也怕她傷了自己。


    “蒲荷,蒲荷,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顧三娘想掙脫我,她似乎陷入了瘋癲。


    “叫盛媽媽!”再這樣下去,顧三娘必會再次受傷。


    小秦爺飛快的奔了出去。


    “有個女子,嫁了心尖尖上的人……”


    “那個家族啊!受小人汙蔑,被滅了門呢,旁支姻親三千餘人,一個不剩啊!就連那看門的狗,也被滅了口……”


    “我還活著啊!我還活著啊!”


    “蒲荷,不怕,有我在呢!”


    ……


    這樣的顧三娘讓我心疼又害怕。


    “打暈她!”


    盛媽媽及時趕來,吩咐小秦爺打暈顧三娘。


    小秦爺猶豫了一下,一個刀手落在了顧三娘的頸後,顧三娘的頭就軟綿綿的垂了下去。


    盛媽媽從我手中接過顧三娘,讓她繼續保持著趴著的姿勢。


    “蒲荷,你回去吧!”盛媽媽的聲音和以前一樣,聽不出喜怒。


    我往家走著,小秦爺在我身後跟著。


    走到拐角,確定從芙蓉苑的窗戶看不到我了,我突然頓下了腳步。


    小秦爺見此,往後退了一步。


    “顧三娘的秘密,你也知道吧?”小秦爺對我有疏遠,還有恭敬。


    隻有他稱我為“小姐”!


    因此,我在他麵前,永遠作不出吊兒郎當的樣子。


    他沒有作答,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你是不願說,還是不敢說?”我看著他的眼睛,往他身邊逼近。


    “不願,也不敢!”小秦爺眼神閃躲,一直後退。


    他被逼到了牆角,我在他麵前三尺處駐了腳。


    “你對顧三娘有情,為何不帶她走?”我想逼他說實話。


    小秦爺一直搖頭。


    看來問不出什麽來了。


    我不再管他,轉身走了。


    看著我進了門,他才離開。


    不多時,他的腦袋又從圍牆上露了出來,留下了兩句話。


    “蒲荷小姐,你是我們要護著的人!”


    “三娘子,我勸不住她!”


    芙蓉苑第一次夜裏熄了燈。


    我幾乎一夜未眠,腦子裏想著事兒,手上也沒停下。


    剁好的一整隻雞被我扔進了鍋裏,加了參片慢慢的在小爐子上煨著。


    今兒我才發現,我的好東西真不少。


    然而都是盛媽媽和顧三娘給我的。


    顧三娘的背還沾不得東西,這個天兒不蓋被得受涼,我得編個筐罩在她的背上,然後把被子覆在筐上。


    這樣好歹也能抵點寒氣。


    第二日,顧三娘的神色竟然變得和往常一般了,要不是看她還趴著,我怕是要以為昨兒出現的都是幻覺。


    看著我帶著東西,她滿臉都是笑。


    我編的筐的類似於一個弓形的四腳小桌,隻是尺碼小了些。我把筐的四腳放置在了她的兩側,然後蓋上了被。


    盛媽媽在一旁看的哈哈大笑。


    “縮頭的王八沒少見,這背了龜殼的人倒是頭回見!”


    我滿臉的尷尬。


    顧三娘卻毫不在意,有些恢複了之前元氣:“媽媽喜歡的話讓蒲荷給你做個,背在背上往門口一站,這芙蓉苑保準兒人庭若市。”


    我樂得直笑。


    顧三娘又開了口:“蒲荷先把這殼給我卸下來,我聞著雞湯味兒了!”


    盛媽媽卻先我一步。


    顧三娘在盛媽媽看不到的地方白了一眼,說道:“媽媽還不走?”


    盛媽媽怕是不敢讓我和顧三娘待在一起了。


    “這兩天沒往蒲荷家門口湊,怪想她的,就不容我在這兒待會兒?”


    我趕緊開口:“盛媽媽在這兒正好,我有事兒和你們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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