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大牢不見天日,過道上,都官尚書親自為高澄引道,邊走邊說道:


    “世子但請放心,下官都為司馬仆射安排妥當,斷不會讓他受了委屈。”


    高澄點點頭,行到司馬子如的牢房前,才如釋重負,總算還是一頭黑發。


    命獄卒開門,高澄將都官尚書等人打發走,留了四個親信侍衛守在門外,自己提著酒肉鑽進牢中。


    牢房幹淨,顯然是有人清掃了衛生,司馬子如也沒有被戴上枷鎖,與其說是受押候審,不如說是在獄中休假。


    當然,這個休假著實違背了本人意願。


    司馬子如不動聲色地看著高澄嬉笑著一張臉擺上酒食。


    “澄來探望叔父,叔父何故不作言語。”


    高澄遞上一杯酒,笑道。


    司馬子如接過,卻不飲,隻是看著杯中酒水道:


    “可不敢當世子這一句叔父,這杯中之物可是鳩酒?若是,世子不如給我一條白綾,子如麵北而死,卻不願讓模樣驚擾了高王。”


    “叔父明知我沒有加害之心,何必出此戲言。”


    說罷,高澄為自己滿上一杯,一飲而盡。


    雖然常年喝自己摻水的假酒,但高澄的酒量並不算差。


    司馬子如依舊不喝,將酒杯放下,不解道:


    “我與世子素無仇怨,不知為何會落到今日的境況,總不會是世子要拿我立威,出手整治吧。”


    “叔父多心了。”


    高澄寬慰一句,便將自己的全盤謀算拖出,臨了還補一句:


    “有今日之難,叔父得證清白,再也不會有人追究叔父受賄一事。”


    “這麽說我倒是要感謝世子的恩情?”


    司馬子如明白了高澄確實沒有害自己的心思,這才拿起酒盞,飲盡杯中酒水。


    高澄好似沒有聽明白司馬子如的譏諷,反而蹬鼻子上臉,笑道:


    “叔父欠我的可不止這一件。”


    接下來又把司馬消難替自己收集罪證的事情說出,對司馬子如道:


    “今日道融在尚書台叩首乞求,願意以身代父受罪,叔父大可裝作不知其中內情,從此與道融父子和好。”


    這話可把司馬子如氣著了,他惱怒道:


    “既然如此,你為何要與我言明!”


    高澄自顧自地說道:


    “為叔父與道融消除過往隔閡,自是我高子惠在背後出力,施恩可以不望報,但施恩不告的蠢事,澄可不會做。”


    司馬子如疑惑道:


    “你就不擔心我知道內情後,會更加苛待消難?”


    高澄不以為意道:


    “道融是叔父獨子,叔父是借機與道融盡釋前嫌,從此父子親善,還是耿耿於懷,加深與道融之間的怨恨,但憑叔父心意,若道融真被叔父打死,澄為他尋一嗣子,也算對得起往日情誼了。”


    司馬子如聞言默然,許久,才長歎道:


    “當初我以為你才智不遜高王,如今看來,還是低估了你。”


    高澄心裏傲然:賀六渾這個小高澄也配碰瓷自己?


    但嘴上還是謙虛道:


    “父王當世英雄,澄又怎能望其項背。”


    司馬子如卻不理會他的惺惺作態,繼續說道:


    “就如這次貪腐一事,高王可能會拿我立威,警醒百官,但更大可能是將此事蓋過,以此施恩,絕不會像世子一般,先將我下獄,堂審之後證明我無罪,反究禦史罪責。


    “再由我上書,為禦史說情,以此為例,給予禦史權力,鼓動他們聞風奏事,而定罪於否,全憑世子心意。


    “若我猜測不假,世子絕不會往禦史台安插人手。


    “被彈劾之人所怨恨者,也隻是禦史言官,並非袖手抽身的世子。


    “獲罪去職者,自有世子青睞人選升官補缺,而被世子保下,脫罪之人,也要感激世子援護之情。


    “而世子又付出了什麽?甚至我與消難還要感激世子為我們父子消除隔閡。


    “這樣的手段,高王可比不上。”


    被說穿了心思,高澄麵色平靜,添了兩杯酒水,舉起酒杯謝罪道:


    “今日之事是澄讓叔父受了委屈,還請叔父莫要怪罪。”


    司馬子如飲盡酒水後,對高澄說道:


    “世子今日這聲叔父,子如受了,但主從有別,還請世子莫要再折煞我。”


    高澄變了臉色,問道:


    “叔父可還是怨恨澄沒有提前商議?”


    司馬子如搖頭道:


    “世子請勿疑慮,子如所思,不過是高王有子如此,縱使不願篡國,大魏基業也將落入世子手中,世子日後是天下至尊,子如雖與高王有舊,卻實在難當叔父之稱。


    “若世子念及與消難之間的情誼,好好待他,子如便情願將這條性命賣與世子,無需以叔父相稱。”


    高澄展顏笑道:


    “澄與消難雖無香火之盟,卻有兄弟之義,必不會害他。”


    司馬子如見他眼神真摯,相信這是高澄的由衷之言。


    高家父子隻要不涉及權力爭奪,還是講情義的。


    他也表態道:


    “世子請放心,子如脫困之後,必上書為杜大夫求情,成全世子心意。”


    高澄並不滿足,交代道:


    “為禦史賦權之事,還請司馬侍中代為上書。”


    司馬子如聞言不禁側目,這人著實厚顏無恥,居然還讓自己這個苦主出麵,請求天子賦予禦史權力。


    但轉念一想,還真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


    九十九拜都拜了,不差這一哆嗦,於是也將這件事應了下來。


    得了司馬子如的承諾,高澄留下餐食,心滿意足地離開大牢。


    臨別前不忘再次交代都官尚書,務必看護好獄中的司馬子如。


    都官尚書對高澄的態度心知肚明,堅持文明執法的原則,絕不使用刑訊手段。


    十一月十六,主審此案的都官尚書回稟元善見,經過三天的調查取證,認定太中大夫杜弼彈劾司馬子如受賄一事並不屬實。


    元善見有心命人複審,這時候一直旁觀的高澄終於親自下場。


    他認為司馬子如身為台閣要員,應有體麵,既然查實無罪,何須再三受審,這又成何體統。


    小高王發話,元善見隻能下令釋放司馬子如,將其官複原職。


    按照北魏官場規矩,接下來便是對太中大夫杜弼的倒算。


    一整套流程還沒開始,司馬子如便向元善見上書,曆數往日杜弼一人獨撐禦史台的舉動,為他求情。


    又談及禦史有糾察不法的責任,但因為這種因言獲罪的舊例,致使禦史台眾人畏懼罪責,不敢言事,才有了如今吏治敗壞的局麵。


    認為亂世當用重典,請求賦予禦史風聞奏事之權,不以言語問責。


    司馬子如這番上表,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發非高黨大臣的強烈反彈,無論是否宗室,盡皆上言祖宗之法不能變。


    沒有人是傻子,在廢除停年格,升遷隻看政績的時期,禦史的政績是什麽,不就是糾察不法,彈劾官吏嗎?


    真要給了禦史這麽大職權,又解除他們的後顧之憂,就是在養一條瘋狗,就算這條瘋狗咬起來不分人,但救命的藥握在高澄手中。


    高黨勳貴被咬了,在獄裏養上幾天也就康複,非高黨被咬了,不死也要脫層皮。


    麵對非高黨大臣的反撲,尚書令高澄一麵安排聽望司操縱民間輿論。


    另一方麵對侍中李元忠、侍中高隆之等人道:


    “司馬侍中不計舊怨、一心為公,有臣如此,國之幸事,諸君當效其行。”


    得到暗示的李元忠、高隆之立即上表支持司馬子如。


    有了這兩位帶頭,高黨與非高黨就禦史職權一事在朝堂對壘。


    在高澄沒有下場的情況下,兩方陷入僵持,這時候民間輿論起到了巨大作用。


    如今吏治腐敗,在野士人、學子都看在眼裏,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有很多,監察缺失就是其中之一。


    在聽望司的有意引導下,士人學子紛紛湧向閶闔門外,向天子請命,請求不以言語怪罪禦史,賦予風聞奏事之權,方便其糾劾不法。


    而禦史台眾禦史也紛紛上表言說昔日苦衷。


    眼見群情洶洶,眾人都將矛頭指向監察缺失致使吏治敗壞,高澄終於下場和稀泥,他一方麵表態支持司馬子如不以言語怪罪禦史的建議,另一方麵也認為隻因道聽途說就要將官吏入獄待審,不止有失身份,更耽誤政事。


    於是上書天子,請求在賦予禦史聞風奏事之權的同時,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不能將涉事官員解職收押。


    並且調查期限必須明確下來,不能無限期拖延,影響官員治事。


    京官以五日為期,地方官吏以使者到達地方後開始計算,以十日為限。


    同時禦史不能享有無限免責權,一旦累積有三次糾察不實,三年期滿後,平調任職地方。


    超過三次糾察不實,即按舊例治罪。


    一係列限製禦史的手段下來,反對派也終於偃旗息鼓。


    讓步效應,小高王可太懂了。


    所謂調查期限,但凡他要出手,肯定是聽望司已經查出了證據,再暗中交由禦史衝鋒陷陣。


    至於禦史不能無限免責,大不了換上一批人來繼續當瘋狗便是,政績考評就是懸在他們麵前的肉骨頭。


    至於有些禦史有兩次不實糾察後,不願再冒險彈劾,三年後的考評給個中等,依舊是外調任職地方,空出職位換人繼續咬。


    高澄看似做了很多讓步,但仔細想來,他又犧牲了什麽?


    十一月二十三日,經過數日的爭論,終於由高澄一錘定音,在關東之地,推行新的禦史製度。


    這場爭論才平息不久,高澄便忍不住開始在緊要位置展開除蟲行動,不斷安排人秘密投書禦史台,或者禦史家中,檢舉揭發官吏不法事。


    對於這次行動的幕後主使,禦史們看了犯官名單後,各自心知肚明,誰叫那些人腦門上沒有寫一個高字。


    一時間整個禦史台忙碌起來,有老成持重之人,還會明察暗訪,核對投書中所寫罪狀,再行彈劾。


    脾氣急躁一點直接上書彈劾,大批官員被帶職審查。


    而都官尚書也成了大忙人,這次他可沒有文明執法的自覺,對在職官員當然不能動刑,但對於其餘涉案人員,紛紛大刑伺候。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掌握了官員罪證後,都官尚書奏請將犯官去職,失去了官身,自然刑罰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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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不上屈打成招,被高澄挑選出來的就沒有幹淨的人。


    這一次運動式治理下,由崔暹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一人名單,盡數認罪,其中官職最高者,時任司州牧。


    司州牧是個倒黴蛋,名單上原本並沒有他,但高澄急著給可朱渾元騰位子,便授意聽望司暗中調查,如果沒犯什麽大事,便將他平調為朝官。


    可查訪後發現,此人不止收受賄賂,更有毆殺奴婢的行為,高澄便將他的名字給添了上去。


    每有一個犯官認罪,都官尚書都要前來請示自己應該如何判處。


    高澄為他定下一個標準,殺人者償命,虐民者發配戍邊,貪腐情節嚴重者免去官職,這三者,家財盡數充公。


    至於他們的家眷,高澄一如舊例,送往晉陽交由高歡處置。


    對於貪汙數額較小之人,高澄也網開一麵,展示自己的寬容,僅是貶官,收繳貪腐所得。


    名單之中,有半數是情節較輕之人,目睹另一半人的悲慘處境,尤其是司州牧被斬首於閶闔門外,而他們卻隻是被降職,依舊保有官身,對高澄自然是感恩戴德。


    司州牧因毆殺一個奴婢而死,也有權貴覺得他死得很冤。


    自古以來,當上位者決心出手整治某個人的時候,毆殺奴婢的罪名足夠治以死罪。


    而高澄這一行為,也獲得洛陽乃至關東奴仆、婢女這一群體的好感。


    但高澄並非高枕無憂,自己賞罰隨心的舉動也引發了他的憂慮。


    不能說拓跋鮮卑統治者不重視律法,《天興律》、《神麚律》、《正平律》、《太安律》、《太和律》,以至《正始律》,都是曾經通行全國的律典。


    但正因為這些律法存在諸多錯漏,才會不斷編修,而隨著時局混亂,由宣武帝元恪正始年間編修的《正始律》也已經流於形式。


    律法又成了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


    洛陽大肆劾察不法的時候,溫子昇所領銜的使團也終於抵達建康,受到江南文士熱烈歡迎。


    ------題外話------


    還有一章在淩晨,大概三點前更新,不會算在明天的三更裏。


    明天開始會調整更新時間,第一章會放在兩點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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