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上書保舉誰,都是思前想後。


    一副舉棋不定的模樣。


    因為在很大程度上,大多保舉之人和被保舉之人就會綁定。


    從此被視為政治同盟,而強行歸為一黨。


    可賈政保舉,卻隻需要滿足兩個條件。


    第一,讀書好,有學問。


    懷才不遇的感覺必須要強烈。


    最好還被人排擠,滿腹學問無處發揮那種。


    當然,有學問的這個門檻不低。


    起碼是個進士。


    第二,關係近,有親戚。


    和他有親戚又有學問的,不多。


    但沒有學問不好速成,可沒有親戚可以認親戚啊。


    所以這個條件就比較靈活了。


    上一個附和條件的人,是賈雨村。


    賈雨村二甲進士出身,又有林如海的推薦信。


    和賈家聯宗之後,就成了他的宗侄。


    所以賈政當時不遺餘力的上本保舉。


    現在,有薛家這層關係,梅翰林也成了他的幹親家。


    身為翰林院學士,梅翰林當初也是庶吉士出身。


    比賈雨村的學曆還高了一籌。


    兩個條件全都滿足。


    那剩下的,賈政就隻有一個字。


    “保”就完了!


    上一次,他保舉的賈雨村,如今已官至兵部侍郎。


    在朝中,和身處邊地的王子騰配合默契。


    為四大家族也幫了不少的忙。


    在賈政看來,賈雨村絕對是個知恩圖報的。


    之前賈雨村回京侯缺,還時不時還會邀他來府上走動。


    隻是後來補了兵部侍郎的缺,公務繁忙才來得少了。


    但自從今年元春封妃,賈雨村似乎又有了空閑。


    走動比之前頻繁了不少。


    興隆街的大爺,闔府上下誰不認得


    榮府都已經把他當成自己人了。


    而且直到現在,也經常有人借賈雨村的事拍賈政的馬屁。


    都說他慧眼識人。


    慢慢的,賈政自己都信了。


    在他眼裏,現在的梅翰林,就和當初的賈雨村一樣。


    需要自己的一雙慧眼,給這位翰林院學士來一場雪中送炭。


    要說賈政這個人是真能處,有事他真上奏疏不說。


    還給遠在北地的王子騰寫了信。


    當然,這是後話,現在王子騰還沒收到。


    此時皇宮和內閣這邊,還在等四王八公一黨的後續。


    但很快發現,這就是賈政的個人行為。


    因為幾天過去,就隻賈政一個人保舉。


    很顯然,並不是勳貴一黨的什麽野心。


    也不是為了拉攏舊黨。


    純屬極為少見的個人行為。


    景順帝這時也才想起,上一次元春封妃的時候,自己敲打賈政,他完全沒有明白。


    這就很能說明一個問題。


    那就是,這個人沒有政治覺悟,全憑自己的感覺走。


    也就是說,很可能這事不是他想的那樣。


    於是他把忠順親王叫來問話。


    “你是說,這個賈政認了薛家二房的女兒做幹女兒,所以和梅家沾親,就上本保奏了”


    《劍來》


    景順帝聽了忠順親王的回報,一副地鐵老頭看手機的表情。


    忠順親王此時也不是平日的桀驁模樣。


    而是咂咂嘴,臉上都是一言難盡的表情,道:


    “不錯,我們的人打探到的消息,差不多就是這樣。”


    要知道,忠順親王掌著龍鱗衛,少有人能逃過他的眼睛。


    什麽樣的奇葩他沒見過。


    可顯然,以他的見識,也沒料到有人如此……


    該怎麽形容呢


    平時看著謙恭厚道,大有父祖遺風。


    絕非膏粱輕薄之流。


    唯獨辦起事來沒有腦子。


    說他憨直都是誇他。


    景順帝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又確認道:


    “也就是說,這果然是賈政自己的行為,和勳貴一黨無關”


    他用了“果然”這個詞,就說明心中已經信了八成。


    隻是習慣性的又確認了一遍而已。


    “看樣子是的。”忠順親王撇了撇嘴。


    景順帝這才點了點頭,表示已經知道。


    隨後又搖頭歎道:“當初東宮那邊,還對這個賈存周存了顧忌,現在看來真是多此一舉。”


    “嗬嗬!以他的才智,怕是中個進士都難。”


    忠順親王冷笑一聲,出言嘲諷了一句。


    顯然也知道這事。


    隨後又麵露不屑,搖頭否定了自己,道:


    “不,這樣迂腐的,中個舉人都是僥天之幸。”


    對於賈政所作所為,忠順親王能想到的,也隻有“迂腐”二字能稍微形容。


    因為他是好心,而非為了利益。


    可是景順帝顯然有了不同見解。


    “當初榮國府宣稱二房次子銜玉而生,那位才稍稍出手布置了一下。”


    景順帝想到賈政的表現,心中對曾出手對付他的東宮都看輕幾分。


    想到這裏,又搖頭道:


    “現在看來,這賈政不是迂腐,是愚蠢。”


    以景順帝的城府,很少會這樣極端的評價一個人。


    可見他今天被氣到什麽程度。


    “可不是嘛!”


    忠順親王點頭附和,見景順帝一臉鬱悶,就想調節一下氣氛,道:


    “老國公若是知道他現在這樣,怕是要氣得從棺材裏爬出來了!”


    他說的老國公,自然指的是最後一代榮國公。


    史老太君的丈夫,賈代善。


    他們兄弟少年時,都曾見過這位老國公。


    沒想到那樣驚才絕豔的人物,竟落得個後繼無人。


    “你去和內閣那邊打個招呼吧。”


    景順帝深呼吸了一下,朝身旁夏秉忠吩咐,又道:


    “就說這事就先放下,不必理會就好了。”


    “是!”夏秉忠連忙領命出去。


    等夏秉忠離開,景順帝又對忠順親王道:


    “這些勳貴真不讓人省心,以後你這邊也多加關注一些。”


    忠順親王聞言點頭,鄭重道:“皇兄放心,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轉眼到了八月,初三就是史老太君壽辰。


    因不是大壽,府裏又在修建省親別墅,史老太君就不讓大辦。


    吩咐隻關了門,自己家人吃個酒就算。


    雖然這麽說,但府裏都知她素喜熱鬧。


    王熙鳳同王夫人等商議,提前幾天就安排人,在史老太君院中搭了處戲台。


    除了之前買來的戲班出演,還著人定了兩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皆有。


    等戲台搭好,還沒到正日子,史老太君就迫不及待,邀了府裏女卷來。


    王熙鳳早知她的喜好,於是讓人在史老太君上房排了幾席家宴酒席。


    到場的也並無外客,隻有薛母、寶釵、寶琴、黛玉、妙玉。


    再加上知道日子,提前過來的湘雲。


    餘者皆是賈府自己人。


    史老太君便先讓薛母點戲。


    這是待客之道。


    薛母哪裏肯,推拒再三,最後實在讓不過。


    就點了一出《西遊記》。


    這是史老太君素日喜好的熱鬧戲。


    接下來,史老太君讓寶釵點。


    寶釵連讓王夫人、邢夫人等長輩先點。


    等長輩們點完了,史老太君又讓寶釵點戲。


    實在推不過,寶釵便也如母親一樣,點了一出《山門》。


    寶玉當她也按史老太君平日的喜好,因此在旁聽了一撇嘴,滴咕道:


    “都隻好點這些戲。”


    寶釵和她坐得不願,自也聽見,便笑著道:


    “你白聽了這幾年戲,哪裏知道這出戲排場詞藻都好呢”


    寶玉聞言麵露不信,撇嘴道:


    “我從來怕這些熱鬧戲。”


    這話想必也隻有他敢說。


    其餘人都知史老太君喜好,每次點戲都是依熱鬧來點。


    可能正因如此,讓寶玉聽得太多。


    都聽到膩煩了。


    寶釵見狀也不生氣,隻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更不知戲了!”


    見寶玉一臉不信,寶釵又道:


    “這一出戲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那音律不用說是好了。”


    “況那詞藻中,有隻寄生草,極妙,你何曾知道”


    寶玉這時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些來,央求道:


    “好姐姐,你念給我聽聽吧!”


    寶釵見那邊正自點戲,也無別事,便念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


    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山門》也叫《醉打山門》,是水滸故事裏的一段。


    講的是魯智深打死惡霸鄭屠後,避禍五台山為僧,又因醉酒打砸了寺院和僧人,被師父智真長老遣送別處的故事。


    寄生草是曲牌名。


    寶釵說的這段,正是魯智深辭別師父時唱的,頗具禪意的一段。


    寶玉聽了眼中發亮,喜的拍膝搖頭。


    一時稱頌不已,口中連道:


    “好好好!寶姐姐果然博聞強識,無書不知!”


    一旁黛玉見寶玉大驚小怪,白了他一眼。


    “寶姐姐自是博聞強識,隻是你不讀書沒得見識,看戲還不安靜些”


    說到此,又把嘴一撇,不屑道:


    “還沒唱‘山門’,你就開始‘裝瘋’了。”


    寶玉不敢惹她,聞言隻能幹笑。


    但在心中還品味著這曲《寄生草》。


    一時隻覺甚合他的心境,


    尤其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句。


    這時,已經輪到王熙鳳點戲。


    親孫子可以不顧老太君喜好,但她這個孫媳婦自然不會。


    而且王熙鳳不僅知道史老太君喜歡熱鬧,還知她更喜歡笑料多的。


    當下點了一出《劉二當衣》,史老太君果真更又喜歡一些。


    由此可見,王熙鳳這個孫媳婦,真就比孫子強了百倍。


    一時間,寶琴、黛玉、妙玉、史湘雲等外客都點了。


    寶玉、迎、探、惜三春,李紈等自家人,也俱點了。


    三班戲班,按出扮演。


    於是大家看戲,到晚方散。


    等回了房裏,寶玉還沉浸在那曲當中,看著像是失了魂的。


    襲人見狀歎道:“娘兒們、姐兒們都喜喜歡歡的,你怎麽又這個樣兒了”


    寶玉聞言依舊發癡,口中卻道:


    “他們娘兒們姐兒們,喜歡不喜歡,與我何幹”


    說著還唱了起來,道: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


    襲人被唬了一跳,皺眉道:“二爺這是說什麽傻話”


    “哪有什麽傻話,我隻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又說又唱,到這句,不覺眼淚就掉了下來。


    襲人見這景況,再不敢和他對話。


    寶玉細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


    哭著哭著,他翻身站起,至桉邊,提筆立下一偈: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寫完了,覺得自己雖解悟,別人看了恐怕不懂。


    於是他又填一隻《寄生草》寫在偈後。


    又念一遍,自覺心中無有掛礙,才上床睡。


    第二天,到了正日子。


    馮一博這個外孫女婿,也來為老太君祝壽。


    他到後麵拜壽之後,就到前堂由賈政等爺們招待。


    賈政的眾多清客也俱都到了。


    這人一多,賈政就有心讓兒子露露臉。


    當下便把寶玉叫來,笑著問道:


    “近日可有讀書”


    寶玉一聽,頓時沉默不語。


    其實哪怕他隨口說兩句,大家一誇就過去了。


    可現在他一沉默,賈政就有些掛不住麵子。


    知道這兩日寶玉都在後宅聽戲,便一拍桌子,罵道:


    “混賬東西,整日就知看戲聽曲,以後你幹脆就去寫戲得了!”


    寶玉被嚇得一縮脖子,但也被提醒了,便道:


    “父親說的是,我昨天倒還寫了一曲,請父親品鑒。”


    說著,他到書桉前,抬筆先把那佛偈寫上。


    在下麵又鋪一張紙,題頭寫到:《寄生草解偈》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尹,肆行無礙憑來去。


    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


    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這首《寄生草》曲,正是寶玉在寫了《參禪偈》後填的。


    所以題目叫解偈。


    “無我原非你”,取意於《莊子齊物論》: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


    沒有它就沒有我,沒有我也就沒有東西來體現它。


    “我”與“彼”,指的是“我”與“道”的關係。


    寶玉借來放在佛偈之中,就成了“我”與“禪”的關係。


    賈政這時已經懵了,如何也沒想到賈寶玉會來這一手。


    說寫曲還真寫了個曲。


    再一看內容。


    好嘛!還悟了禪機。


    好在曲倒是好曲,倒是不耽擱露臉了。


    至於其他,等諸人散了,再找他算賬吧。


    於是賈政隨手遞給諸人傳閱。


    因馮一博在諸客中身份算是頂尖,就先到了他手裏。


    他也不是第一次參與,知道這事的流程。


    誇就完了。


    於是他剛看了開頭佛偈,便笑著道:


    “寶玉兄弟真是了不得,小小年紀已得了神秀大師的幾分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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