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去龍華三半兩,歸時香燼滿爐裝。


    九叩默禱萬事願,則靈無處不廟堂。


    臘月初一,正日大吉,冷香閣循例閉門半日,墨觴夫人與花魁娘子早起入長生觀奉香。進出城門的戒嚴已經解了,在上位者萬歲千秋,煊赫慶典也沒超過兩日,人人都說盛世賢治,當朝天子不事奢靡鋪張,必然天佑蒼梧。


    天子萬壽,廣施恩澤,數個州縣都下撥大筆濟糧,又削減稅務,實打實給了好處到平頭百姓手裏,歌功頌德的話本詩篇自然傳唱起來。大勢之下,少數反其道而行之的聲音被淹沒,消逝之前也不得顯露的那點轉瞬。


    “總算能出門了,前兒個聽說,東頭的村婦不識大字,看不懂城門口戒嚴的告示,差點被當成細作,被兵卒給打死。”


    墨觴夫人帶了秋筱和水芝同行,沈淵領著兩個貼身丫鬟坐後頭另一車。晨霧未散,道有薄霜,駕車小廝駛得力求穩妥,沈淵起得早,還有點貪睡,緋雲為她按著額角,輕聲嘀咕起聽來的閑話。


    緋月咂舌:“還有這種事一個村婦知道什麽,就算走錯了路,趕回去也就是了,怎好下死手的。”


    “有什麽稀罕。就是因為區區一個村婦,真的給打死了,也不過是賠幾兩銀子,更有甚者,倒打一耙也不無可能。”沈淵合著眼簾,慢條斯理摩梭手中的檀香珠串,“緋月忘了麽,小時候咱們家被官府盯上,打砸掠奪,拳打腳踢,可不就和遭了賊似的。”


    那是除卻被拐去,她這二十餘年歲月裏最昏暗的時日,幸而吉人天相,墨觴夫人挺了過來,整個墨觴家才沒有倒。沈涵在朝為重臣,沈氏世代西北要員,沈淵卻對官吏無多少好感,正是這個原因了。


    猶記得當初,陌京城那位姓元的治安官為了公務,硬著頭皮入冷香閣追查逃犯,被花魁娘子一眼識破身份,略微使點心眼,明裏暗裏擠兌一頓,頭皮眼見都要發麻,卻偏偏半個字也反駁不出。


    她不否認蒼梧有好官,也沒法回避自己親哥哥就是要員,可若聽見什麽官逼民反的事兒,這位冷美人隻想譏諷,將當年棲鳳經曆過的種種刻進骨髓。


    “已經過去了,姑娘或許該試著放下。”緋月熄了小銀銚子,捧出路上溫好的梨湯來,“如今咱們食能飽,衣能暖,已經比無數人強出太多。奴婢知道,姑娘心裏有恨,可是多思無益於養身,隻能苦著自己。”


    緋雲點頭附和,幫著緋月卸了銀銚,燒上一壺熱水。沈淵不置可否,捏著湯匙慢慢地攪,梨湯燉得火候很好,銀耳極軟和,清甘氣息充盈了小小車廂。


    “要說將軍最在意的就是咱們姑娘,幾個梨子也要不遠千裏送來,乍一看還沒巴掌大的果子,燉出湯來倒是比平時吃的香甜。”緋雲嗅嗅鼻子,討巧道。


    沈淵唇角勾出的弧度含蓄,作勢要將蓋盅遞出去:“要是嘴饞了,拿去隨便你吃。哥哥對我好,我高興,卻也擔心這般會鋪張了,萬一被有心人記下,來日參他一本,還不知道要掀起什麽風浪呢。”


    車輪轆轆,約莫小半個時辰駛出城門樓,隱約可見遠處玉瑕山的輪廓,山嵐朦朧,雲遮霧繞如在仙境。沈淵閉目養神,身邊放著那本《孤竹遺撰》,讀了不到半數,裏頭的故事要麽奇幻迷離,過於晦澀難懂,要麽簡單直白如小兒嬉鬧胡謅——冷香花魁有時甚不理解,上古先民們編撰這樣一本籍傳世,究竟意欲何為


    是單純樸實的信仰,還是走投無路的寄往,還是親眼見神跡後難留蹤影的殷切追尋她何其無幸,沒能生在那個光怪陸離的世代,而是被打入眼下這漫漫紅塵,終生不過肉骨凡胎。


    書中說,靈力衰竭,道法式微,眾神歸天,下世陷落。


    自己又是何其有幸呢躲過了那個於人神鬼怪都混亂不堪回首的歲月,縱使一切庸碌,至少朝可保夕。


    她不是最虔誠的信徒,可這般的書本讀多了,也禁不住會想親眼瞧一瞧。書中還說,朱雀其羽燦若朝霞,四尾舒展可蔽日遮天。那該是怎樣的場景沈淵隻見過廟堂裏後世塑起的美人泥胎,想象不出真身會是何等寶相輝煌。


    上山的路行走並不艱難,沈淵攏了鬥篷,與秋筱挽手同行,丫頭們提著竹籃隨侍在後。墨觴夫人和水芝叮囑著什麽,似乎是關於淩虛道人的。沈淵不曉得對方是否真得道,隻知其喜好雲遊,哪裏有那麽巧,山上進香就能遇見。


    “母親,供奉完了三官,我與淮安莊主還有約,不好耽誤,便不隨母親去拜見淩虛道人了。”花魁小步追趕上前,低聲道。


    墨觴夫人無有不允準的,眼看就到了山門殿,牌匾被日頭照著,日複一日是不變情形,可初次來時,偶然回頭看見的奪目雲霞再難得觀。更早到的香客已經陸續往外走,不乏喜上眉梢者,顯然是抽中了上上簽。


    三叩九拜,俯首低眉。彎下身那刻,沈淵仍然是信服的,祈禱著親人手足安泰長久,月圓花好,離人早歸,也盼望家國太平,海晏河清。


    衣袍垂落於地,薊粉顏色嬌嫩,搭配得當也能清新脫俗。沈淵挑了件素淨月白比甲,襟口接下擺滾著景泰藍纏枝葡萄花,破例綰了斜斜的墮馬髻,貼發底壓一對點翠小鳳,口銜珊瑚流蘇,零星綴上幾顆珍珠。脂粉一概少用,薄薄點了花露香膏,隻餘妙目桃花瀲灩,芙蓉天成。


    誰也不多逗留,墨觴夫人領著水芝與秋筱去拜訪真人,沈淵主仆一行便啟程赴約州來山莊。秋筱本是閣主帶出來,有意讓她跟隨花魁一路,後者卻道,自個兒大約要小坐些許時辰,未免耽誤樓中事,便不將秋筱拘在身邊了。


    “姑娘一向和盛姑娘親近,怎麽今天忽然不要她跟著了。”待彼此都走遠開了,緋雲好奇道。沈淵腳下未停,似沒聽到般徑直走向祈福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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