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再一次休不得午睡,臨窗倚在美人榻上,就著緋月的手啜飲新溫好的洛神花茶,細細查看剛送到的兄長親書。緋雲守在牆根,看緊門戶,不叫外人窺探了分毫去。


    關外能遞進來的不止家書,還有深深掩埋於風雪黃沙之下的遺憾。年輕的沈將軍字跡沉重,寥寥言語道說西北邊境上的遭遇突襲,異族將領匆忙得旨,來不及與意中人道別便要踏上歸途,滿心念著待到歸國,必即刻修書上表,正大光明派人來接她出青樓,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殺出亂兵流寇,千裏迢迢道賀的使節團如何經得住攻勢凶猛,苟延殘喘了半日,過半命喪黃泉。


    幸而附近的蒼梧駐守聞見風聲,急急上報主將,沈涵當即親領兵馬馳援,無奈那使節團的首領傷勢太重,已然藥石無醫。彌留之際,這粗枝大葉的胡人漢子血淚縱橫,從懷中掏出一枚中原樣式的鴛鴦合歡白玉如意佩,懇求麵前的蒼梧將領,請他將此物交與陌京城中、冷香閣裏一個叫許錦書的姑娘。


    沈涵隨身沒帶著隨軍的郎中,卻也眼看見胡人一箭當胸,儼然命不久矣,便將東西雙手接過來,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向他道聲安心,看著他最後是含笑而逝,必然是想起了心愛的姑娘。這場動亂對使節團而言無異於滅頂之災,於蒼梧的西北軍士不過黃口小兒的把戲,平息如捏死螻蟻般輕鬆。陣前副將領人去打掃殘局,沈涵摩挲著那枚鴛鴦佩許久,下令將亡者埋葬在了朝向故土的方向。


    換作旁人,興許那逝去使節的心願難以得償,幸則姓沈的將軍有親妹明珠暗投,至今棲身在冷香,小小玉佩得以順利啟程,且不足以為外人察覺。沈涵心思縝密,換了語氣另作書信,好叫沈淵拿出手,講與那位許錦書聽。


    花魁看罷,照例收在了錦匣裏,兩個人是親生的兄妹,自然心有靈犀,算著時辰,樓中的人多半在小憩,沈淵也已有許多日子沒見過許錦書,不知她心境如何,便不著急找她來說話。不知不覺,丫鬟手中的洛神花茶還剩下小半盞,花魁無心再飲,搖頭推開,吩咐緋月將兄長另行備下的信箋收好,扯了毯子,直接在美人榻上歇下。


    盛秋筱仍然沒回來,從前依稀聽說,沈離枝家中出事後,孤兒寡母搬到了外祖家名下一處院子,除了灶房,就隻有小小兩間偏屋,連倒夜香都要小孩子輪流抬著,到遠遠的巷子口去。


    “緋月,盛氏出去有多久了。”房間裏少許熏了祛晦的檀香,花魁娘子闔著眼眸,沉沉道。


    丫鬟守在桌前做針線,聞聲放下繡繃,輕聲道:“算起來,總有一兩個時辰了,盛姑娘心眼兒好,許是看見他們過得辛苦,多留下一會,親自照看打點,也說不定。”


    “這倒像是在說我刻薄,冷心冷肺地,害死了人家姐姐,也沒有半點愧疚之情。”花魁娘子唇角扯出一絲笑影兒,緋月匆忙要跪下為自己辯白,她家主子卻已稍稍側過身,靠著鵝羽軟枕睡下了。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麽,沈離枝的寡母一過世,沒了接濟,她也不得不賣身養活弟妹,現在連她也不在了,想來幾個孩子更加艱難。沈淵猜不出盛秋筱在做什麽,去到那間院子又發生什麽,左右出門時都有小廝馬夫跟隨,也出不了什麽大亂子。


    那便隨她去吧,沈淵心想,趁著時辰還不算太晚,還有休息的餘地。等下養足了精神,才好細想想,應該如何開口與許錦書言說。


    那位胡人將領,終究是沒有辜負了琴女,隻可惜化作了無定河邊骨,安知於許錦書而言,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若換成沈淵,她心誌堅定無比,假使發現離雪城負心薄幸,她寧肯冒著孤老終生的風險,也要讓他知道代價;可如若蒼天不佑,為了難以抗拒的緣由,離雪城先她一步去了,她願意立誓,此一世會將這個男子放在心尖,畢生不忘年少情誼。


    盛秋筱姍姍來遲的時候,緋雲正在給花魁娘子梳雙垂掛髻,點綴幾簇明媚小巧的花簪,一如從前許錦書最喜歡的裝扮。小菊手中的竹籃空了,東西都留給了沈離枝的弟妹們,主仆兩個神色無異,看來在外麵沒有遇上什麽不順。


    “奴婢回來晚了,小姐見諒。”盛秋筱被緋月請上樓,甚是乖覺地上前來先給花魁行禮。


    “你過來,替我看看,搭什麽妝容衣裳好些。”沈淵低頭翻檢妝匣,挑出一對碧瑩瑩的翠玉三翅流蘇耳墜:“我沒梳過這種發式,你來,給我評說評說,可還相宜。”


    水晶鏡麵打磨光滑明亮,午後的日光極充足,兩相映照著花魁的麵孔光鮮如美玉,嬌豔似紅蓮。秋筱走上前,弓下身子,雙手輕輕搭著椅背,目光凝神注視鏡中容顏,恭順道:“小姐天生麗質,作什麽打扮都好看。妹妹知道,您是顧慮自己已過豆蔻,可姐姐的眉眼柔和,隻需掃淡了脂粉,再穿一件顏色清新、淡雅的衣裳,依妹妹看,就是最好不過的了。”


    沈淵鬆手放下耳墜,請哼一記:“數你的心思多,囉囉嗦嗦說了一串兒,還不是撿著好聽的話講。就照你說的吧,緋月,去拿我那件竹簧綠繡玉白水仙的襖子來,有件新做的鵝黃留仙裙,我叫緋雲抱去洗了,這會兒可能穿了”


    兩個丫鬟服侍花魁更衣,盛秋筱在旁幫手,沈淵略微仰頭,由盛氏為自己係上頸下一對銅鍍銀擺尾金魚扣:“你回來得正是時候,許錦書的事兒……有消息了,我正準備去告訴她。”


    秋筱手上一滯:“錦書姐姐聽說了什麽,可否讓我知道”


    “她……並沒有誤托終身。”冷香花魁眉梢描得細長,垂眸顧盼間天然一段溫柔哀婉:“隻可惜,如今知道了真相,也是為時晚矣,斯人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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