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來山莊到處布置了紅綢彩帶,充斥著濃濃的年味兒,上至尹淮安,下至院子裏掃地浣衣的末等丫鬟,人人臉上都洋溢著微笑,發自內心,彼此感染,幾乎成了整個陌京城中,最有幸福氣息的地方。


    正是如此,甫一踏進門,冷香花魁立刻覺得耳目一新,仿佛重新認識過這個原本無比熟悉的莊子。說好的,是帶盛秋筱出來看廟會,臨到山腳下,卻被州來莊主截了胡,盛娘子被留下,隻有小廝們和一個丫鬟緋雲跟隨照料,小閣主獨自領了緋月,同尹淮安回山莊作客。


    實則沈淵思量周全,也再三邀了盛秋筱同行,隻消將她安置在別廳,自己便可與尹淮安去書房,避人耳目細談。可惜,秋筱姑娘何等聰慧,察覺花魁娘子必然有所顧慮,索性笑眯眯至露出一對小虎牙,道說自個兒已經許多年不曾逛過廟會,實在舍不得走,還請小姐贖罪,留她在山下自娛。


    客套勁兒過了,沈淵也樂得少人跟隨。尹淮安的書房裏沒有點熏香,隻有暖爐炭火燒得滾燙。侍女最初進來一次,伺候好了茶水糕餅,各自的丫鬟小廝便都被遣出去,隻留兩個主子說話。


    州來山莊消息靈通,沈淵雖沒托付,也無意再聽有關淩三皇子的任何事,尹淮安仍然放心不下,怕對西北不利、於冷香閣也無益處,直接主動出擊,留心派人出去細查。


    天家的事兒,雖然多避諱,卻也沒什麽太大的秘密,尤其此般並無實權的閑散親貴,數年來可堪一提的大事兒也就那麽三兩件。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年少不諳世事的感情往往最令人懷念,隻因其幹淨、純粹,不會摻雜太多的物欲和算計——拋開尹淮安和溫梅不談,那是個例,世間少有哪個女兒家會那般決絕,更何況,都是溫老頭子帶壞了她。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聽上去似乎是世上最美好的兩對字眼,然則並非每一對都能終成眷屬,可有情抑或無情,多情抑或深情,總是能在見麵時,流露心中三分真意,而後多少坎坷艱難都化為烏有,眼中所餘下的隻剩長相廝守,唯願共白頭。


    不啻市井百姓,還是王子皇孫,隻消還擁有那麽點帶著溫度的情感,大抵都逃不過這一規律。至於天上的神明如何,尹淮安暫且無從知曉,這輩子也沒有機會得道飛升,親自去看一看、問一問、瞧一瞧。


    沈淵知道的比他多一點——冷香閣裏,眼皮子底下正有個少見的癡情人,許錦書為了那位胡人,哭過鬧過,絕望過,墮落過,到如今強顏歡笑,好歹不再是一張苦瓜臉,哪怕為了逝者安心,活著的人也要努力過下去,道理不過如此淺顯易懂,隻奈何勸人容易,勸自己難。


    花魁娘子與盛秋筱玩笑,口口聲聲眾生芸芸,淩亦珩雖貴為皇子,也不過是其中之一,在神明眼中同樣渺小不堪一提。尹淮安講,這位三皇子早在出宮開府前,就迎娶了一位正妻,也是個貴族大家的小姐,兩個人不敢說鶼鰈情深,至少也舉案齊眉地過了很多年。


    他們並非青梅竹馬,可人人都看在眼裏,三皇子與皇子妃恩愛有加,成婚前不過見了兩麵,便如前世注定的夫妻一般。皇子妃母家極重視閨訓,大約從女兒出生之日起,便是當作未來的宮嬪王妃教養的,言行儀態落落大方,舉手投足都隱約有國母風範。


    宮牆之內,許多次的風浪挫折都沒能將他們拆散開,連一向眼光挑剔的貴妃娘娘都對這個兒媳稱讚有加,一時間,三皇子妃的風頭美譽幾乎要壓過東宮女主人一頭——這儼然不是長久之相,樹大招風,女人間的爭風吃醋還不算什麽,可牽連到最緊要的,還是彼此的夫君。


    “不久宮中就傳出流言,說三皇子夫妻心懷叵測,屢屢大出風頭,正是為了拉攏人心,好造勢以謀奪儲君之位。”州來莊主幹咳兩下,伸手撈過茶杯潤潤喉嚨:“其實你我身在局外,仔細一聽,當初那位三皇子妃所做的,不過都是分內之事。公爵重臣之家,教養出女兒都是一樣的千金閨秀,太子妃入宮早,為何卻不如妯娌得人心,想來也十分有趣。”


    “小門小戶孩子多了,尚且不能一碗水端平,更何況天家貴胄。”沈淵無意飲茶,捏著塊玫瑰軟餅慢慢撕開,麵前還放著碗水晶豆腐冰酥酪,涼津津散發著清爽冷氣,擱了足足的甜杏仁、櫻桃幹和紅糖水,晶瑩剔透,絳紅奪目。


    也隻有在州來山莊,沈淵才能不受約束,小小任性一次,吃點自己喜歡的冰飲子——尹淮安不會如墨觴夫人慈母情懷,生怕一丁點兒涼氣就會叫愛女寒症複發。平日沒有機會,花魁娘子也不難克製自己的念想,可到了莊子裏,她便自覺天高雲淡,硬是讓廚房做了送來。


    談話核心還在那位三皇子上,她眼見尹淮安點頭,皇帝不重視這個兒子,朝廷上下內外都有目共睹,不然何至於三皇子妃仙逝許多年來,都不曾為他另擇良配,一則操持內務,一則照顧起居;就連三年前封王,出宮開府,都大有明升暗壓的嫌疑。


    “貴妃娘娘的風頭經久不衰,膝下卻沒有強勁的依靠,不知心中是否惴惴不安。”州來莊主放下茶杯,眼神盯著剩下半盤玫瑰軟餅:“還有……阿淵,要是不想吃,就擱那兒吧,都扯成什麽樣子了……”


    “什麽”沈淵方才留心手上,原本團團圓滿綴白芝麻的糕餅已經被自己撕開大半,又不入口,全落在了旁邊的小瓷碟中。她隻好鬆開手,看著指尖沾染的芝麻碎,尷尬笑笑,抽出帕子擦拭稍作掩飾:“是我疏忽了,難為薛媽媽冬天做出玫瑰軟餅,竟被我這樣糟踐,實在不應該。”玫瑰餡料味甜美,香氣卻經過烤製,不甚擴散,全要親自嚐一嚐,才知其中真章,沈淵愛得很,薛媽媽這才特意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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