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來樓,櫃台前。


    老板娘獨坐,擺弄著三枚銅錢。


    門外,風起雲聚,風鈴聲聲,黑雲密布。


    漆黑寂寞如夜,一場暴雨將至。


    老板娘起身看了眼門外的天色,不禁小聲說道:“刮風了,下雨了,老天爺發脾氣了。”


    話音剛落,有一個溫醇嗓音的聲音響起:“月黑風高下雨夜,自是殺人好時節。”


    從風雨中,一個人走了進來,笑著說道:“三娘,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說話之人,正是從道觀回來的王喆。


    老板娘楞住了神,好一會才緩過來,死死盯住王喆說道:“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王喆笑著說道:“小道怎會知道老板娘的名字,不過是看著老板娘貌美如花,瞎叫而已。”


    王喆一臉無辜,人畜無害的樣子,搓了搓手,抖了抖肩,解釋道:“老板娘如此年輕,總不能叫大娘吧,這樣顯得多老氣啊。叫二娘吧,‘二’這個字又不太好聽。叫四娘吧,這個名字又過於風塵。叫小娘吧,顯得小道過於輕浮。所以小道思來想去,就隻能叫三娘了。怎的,不會讓小道誤打誤撞,叫中了老板娘的閨字芳名,那還得請老板娘恕罪。”


    老板娘畢竟是見慣風雨的人,嫣然一笑,說道:“道長那裏的話,被道長猜中我的名字,那是我的榮幸。怪隻怪當年家父把我的名字取得太俗,失了雅觀。”


    王喆笑著說道:“俗到極致便是雅了。”


    天色暗淡,鳳來樓大堂也隨之變得昏暗。


    大堂一個角落,姒掌櫃仿佛隱藏在黑暗之中,讓人看不真切。


    正是此時,忽然平地驚雷,照亮天地,也照亮了昏暗大堂。


    但見姒掌櫃左手端著一個茶碗,右手持著茶蓋,在茶碗上來回輕撫,然後將茶水送到口裏,輕輕品了一口。


    王喆視線掃過掌櫃手中蓋碗,笑道:“掌櫃的,好雅興。不如掌櫃的也請我們一起,品一品這香茗。”


    姒掌櫃說道:“靜坐品茗,坐而論道,人生快事啊。”


    不一會,老板娘就沏上了兩碗茶,三人靜坐在大堂的八仙桌旁。


    老板娘將一碗茶遞到王喆麵前。


    這個茶碗極為講究,平等青料燒製而成,瑩潤青翠,猶如青梅,名喚梅子青,有“雨過天青雲破,梅子流酸泛青”的美譽。茶碗造型屬於典型的“民仿官製”。若是遇到千金難買心頭好的主,能在齊州買上十個八個奴仆。


    老板娘溫聲說道:“這茶是今年大嵩王朝六安瓜片,還未經清明煙雨,所以茶味不算太足,不過勝在新鮮,而且是趕在夜裏露芽時候采摘的,用煮沸的天下第一泉水一泡,雖然算不上頂尖,可也稱得上一品了。”


    王喆對喝茶沒有什麽研究,對這茶碗更是。不過千金難買心頭好,這王喆還是懂的。


    所以老板娘說話期間,哪怕自己完全不知道好在何處,王喆也會故意嗯嗯兩聲。不過,立即就將話題轉移到了姒掌櫃身後的那堵牆上。


    原來這堵牆上,掛滿了情動牌。


    姒掌櫃解釋道:此前有些住店客人,或抑鬱不得誌,或思念家中老小,常在喝酒喝多後,在夜裏嚎啕大哭,訴說各種不如意,影響其他客人休息;或者在房內潑墨疾書,寫下羈旅詩詞,將客房弄得一團糟。


    姒掌櫃的爺爺,當時突發奇想,專門開辟一堵牆,讓來往旅客抒發感情,聊以慰籍。


    當時這堵牆並沒有什麽名字,後來有個讀書人提議叫“精誠牆”,取“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之意。


    牆上掛牌,姒掌櫃的爺爺當時定下了三個規矩:


    一是掛情動牌之前,必須購買鳳來樓二十年陳釀琅玡台一壺,喝完後才能寫。


    二是寫情動牌之時,必須在牌上署上自己真實的名字。


    三是事後想要取回情動牌,必須購買鳳來樓二十年陳釀琅玡台二壺,喝完後才取走。


    當時李讚的爺爺評價了一句“老家夥真是將賬房先生當到了極致。”


    現在這鳳來樓的“精誠牆”上,掛著共計一百四十七塊“情動牌”。


    王喆笑著問姒掌櫃,他是否可以看看一二。


    姒掌櫃嗬嗬笑了起來,說道:“沒有問題,一壺二十年陳釀琅玡台,先交錢,喝完酒,再翻牌。”


    王喆感覺姒掌櫃看自己的眼神有點怪,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王喆要了兩壺酒,一壺是給自己喝,一壺是敬那些寫情動牌的人。


    旅途解憂,唯有杜康。


    拿著酒壺,王喆來到“精誠牆”邊,仔細翻看起來。


    有一塊情動牌寫著一首詞,有兩句深深打動了王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光陰長河中,試問天下誰人不是行人,誰人不是過客。


    有一塊情動牌,寫詞之人應該是一姑娘,因為情動牌寫道:“淚濕羅衣脂粉滿。四疊陽關,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長水又斷。蕭蕭微雨聞孤館。”


    王喆喃喃道:“一柔弱姑娘喝得掉一壺琅玡台?還不醉?還能寫詞?還能寫這麽好?”


    算了算了,不管不管,喝酒喝酒。


    還有一塊情動牌很有意思,正麵刻有一個名字,寫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背麵刻有另一個名字,寫到“莫急!募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王喆看罷,哈哈一樂,人生難得一知己。


    掛在最角落處,有一塊情動牌,上麵寫道:“樂於助人卻被誤解,好心做事總遭詆毀。世人雖如此,仍需要善待;我心光明,夫複何言。”


    王喆看完,內心糾結不已,喃喃道:“人這一生,苦事難事無數,很多事情風一吹,雨一淋,自己都記不住。好在還有些人,願意記住自己的苦事難事,願意讓別人不要重蹈自己的錯路老路,願意為世間留下一些美好。”


    看完精誠牆,王喆將酒灑在牆角下,獨自呢喃道:“雖然相隔不相識,何妨共進一杯酒”。


    濁酒一杯無他事,也為清風也為你。


    回到座位上,王喆從袖裏摸出一枚銅錢,正麵四個大嵩文字“萬世亨通”,背麵四個大金文字“天下太平”。


    王喆對著姒掌櫃說道:“掌櫃的,小賭一下,一壺琅玡台?”


    姒掌櫃沒有開口,老板娘說道:“好啊,俗話說小賭怡情,大賭亂性,不賭掃興嘛。”


    姒掌櫃不置可否,老板娘接著說道:“那就取萬世亨通,圖個吉利嘛。”


    王喆把這枚銅錢往桌上一放,然後右手在桌麵上輕輕一按,銅錢如一隻離弦箭,射入空中,在距離桌麵三尺的地方,以極快的速度轉動著。


    忽然,一隻纖纖玉手在空中抓住銅錢,拍在掌心。


    來人正是林英。


    此前林英女扮男裝,但到底是女子,在行家裏手麵前還是一眼即明的。


    此時林英幹脆換回了女裝,尖尖下巴,丹鳳眼眸,肌膚水嫩,身姿婀娜,有著一股傾瀉直下的清雅,散發出小鎮女子絕沒有的韻味。


    王喆問了一句:“你怎麽下樓了?”


    林英回了一句:“久未歸,心念之”。


    然後聽得“啪”的一聲,林英伸手將銅錢壓在八仙桌上,緩緩移開手掌,顯露出銅錢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王喆問道:“掌櫃的,這算也不算?”


    姒掌櫃笑著說道:“算啊,人生多歧路,誰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麽?我這個人雖然很少賭,但賭品很好。”


    話音未落,老板娘就取來一壺上好的琅琊台。


    酒,還是很好喝的,尤其是免費的,那就更好喝了。


    王喆緩緩開口道:“掌櫃的,我替你算了一卦,乾卦,爻落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總得來說,雖然姒掌櫃和風三娘處境艱難,但應該沒有災難,似乎有貴人相助。”


    姒掌櫃沒有接過這話,而是問道:“王喆,像你這種塔尖之人,隻需要再心無旁騖數十年,在不借助任何外力外物的情況下,也能夠輕而易舉跨過那道門檻吧。為什麽還要來摻和這種俗事呢,一來你又不需要;二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


    王喆反問道:“辛苦修行為長生,長生之後又為何?”


    這是個門檻極高極高的問題。


    姒掌櫃連問都問不出來,回答就更回答不了了。


    王喆獨自喃喃道:“一山放出一山攔,為誰辛苦為誰甜?”


    然後王喆又自言自語答道:“天下興亡多少事,何況人間萬家燈。”


    最後,王喆抬起頭,望著姒掌櫃和風三娘說道:“討個吉利,這枚銅錢,送與兩位了。”


    姒掌櫃雙手接過太平錢,有些顫抖地說道:“何德何能,得遇良人。”


    天空春雷轟轟響。


    姒掌櫃推開了一扇窗戶,聽著黃豆般的雨滴敲擊屋簷發出的清脆聲響,看著簷角飛流而下的一道道銀亮水線,姒掌櫃微微一笑。


    我自出生以來,便守護著那一段往事。


    也許從今往後,會有人一同守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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