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雷滾滾,威勢浩蕩。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院內,小園香徑獨徘徊,一片春愁待酒澆。


    姚複聖回到家,看到父親在書房裏正襟危坐,正在默誦戴聖所書《禮運》中的一段“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每每讀到此處,姚文中都有一種“恨不能”的感覺。所以他總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姚複聖直立於書房門前,待到父親默誦完畢,然後才向父親問好。


    姚文中看了看自己兒子,“噫”了一聲,然後問道:“何時破鏡的?”


    姚複聖向屋內走了幾步,說道:“今天下午,劉先生問了我一些問題,然後就破鏡了。”


    姚文中欣慰地點了點頭,開玩笑問道:“複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話何解?桃李滿天下,此話又作何解?”


    姚複聖突然腦袋一懵,然後問道:“父親,你怎麽和劉先生問了一樣的問題啊。”


    姚文中嗬嗬一笑,說道:“傻小子,父親隻是聽見了劉先生問你的問題罷了?”


    姚複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然後問道:“父親,今天先生問我父親為什麽給我取這個名字。”


    姚文中笑了笑,說道:“那你怎麽回答的?”


    姚複聖說道:“我當時回答先生說,家父是希望我能成為複聖公那樣的賢人。不過父親,孩兒覺得這個名字好像取得有點大。”


    姚文中笑嗬嗬道:“名字取得大,隻要誌向夠遠,能力夠大,德行夠高,就是好事。”


    姚複聖說道:“父親,要不等我及冠之後,取一個相對低調的表字吧,這樣也便於別人稱呼,表字我都想好了,叫開豐吧,取‘三陽開泰,五穀豐登’之意。”


    姚文中笑而不語,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拿出剛才那本默誦的《禮運》,說道:“這《大同篇》描述至聖先師的理想世界,成就大同世界,天下太平,人人和睦,豐衣足食,安居樂業。這樣的世界,你向不向往?願不願意為之努力?”


    姚複聖說道:“父親,此前劉先生曾細細講過,這一篇的要義在於天下為公。孩兒當然向往這樣一個‘小康家庭,大同世界’,當然願意為之努力。”


    姚文中說道:“複聖,其實這就是在立大誌向啊。不過你要記住,坐而論道很好,但是起而行之則更重要,否則一切仁義之道,鴻鵠之誌就沒了立身之處。”


    姚文中頓了頓,加重語氣說道:“行勝於言。”


    姚複聖說道:“孩兒明白,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合抱之木,起於毫末。”


    姚文中點了點頭,然後問道:“複聖,這就夠了嗎?”


    姚複聖有些疑惑,有了誌向,又有行動,難道還不夠嗎?


    姚文中看著有些發懵的兒子,說道“複聖,這還遠遠不夠。我給你打個比方,立一個大誌向,就好比我們要準備爬一座很高的山,立即行動就好比我們馬上開始爬山,可是在漫長的登山途中,如果我們一直抬著頭盯著山頂的風光,一心想著什麽時候才能爬到山頂,就會看不到身邊的樹木蔥蘢,腳下的春花爛漫,就算看到了,也不會駐足欣賞。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可能你錯過的這些,才是真正你爬山的意義所在。”


    姚複聖低頭沉思著父親說的話。


    姚文中輕聲說道:“複聖,沒關係,慢慢想。”


    然後,姚文中走出屋門,爽朗笑道:“天下英雄,竟出我輩!”


    這對父子,好像向來對話都這麽簡單,卻又不簡單。


    深夜,窗外一片漆黑,小閣藏春,閑窗鎖晝,弄堂無限深幽。


    姚文中從書房來到了第三進院子。院子裏的正房裏,還亮著燈火,一個蒼老的身影蜷坐在那裏,一口一口吸著旱煙。


    姚文中剛到門口,正準備敲門,一個蒼老的聲音就傳了出來:“進來吧。”


    姚文中推門而入,朝著一個老人鞠了個禮,說道:“父親,你怎麽看?”


    正在抽煙的老人將煙鬥放下,在腳底上扣了兩下,歎息了一聲,說道:“該來的始終都會來的。”


    姚文中在桌子邊一張小板凳上坐了下來,這是他小時候就坐過的地方,姚文中給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地喝了兩口,然後淡淡地說道:“來吧,我都接著。”


    抽煙的老人躺在椅上,輕輕搖晃,眯起眼睛,說道:“肝腸似火,色貌如花。”


    姚文中一番苦笑,都這個時候了,老爺子還調侃自己。


    老人並未理會兒子的那點心思,說道:“陳木南,老實和尚和劉作瞻誌不在此,大嵩王朝,大金王朝則誌在必得,石鼓書院大祭酒沈大為,“道高世人一尺”王喆,雜家老祖呂安,陰陽家天機閣閣主袁衍,還有叫化幫、白蓮宗、摩尼教等江湖勢力盡數參與其中,如今的形勢,很是微妙啊。”


    老人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文中,你是怎麽打算的?”


    姚文中雙手放在膝蓋上,緩緩閉上雙眼,輕聲道:“祖祖輩輩守護的東西,不能這樣就拱手讓人了。”


    老人點點頭,“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不過卻是難如登天,先不說其他人,就呂安那個老家夥,是實打實的第七境歸真境巔峰啊。”


    姚文中睜開雙眼,平靜道:“事在人為。”


    老人閉上眼睛,這件事情想要求全,委實不太容易。不過敢想敢做,終究是好事。


    老人輕聲說道:“我這輩子,算是虛活六十餘年。到了如今才想明白一個道理,年少不要有顧慮,年老不要多遺憾。”


    姚文中愣了一下,隨即震驚道:“父親,你要重新出山?”


    老人笑道:“人生即可超百載,何妨一狂再少年。”


    老人並沒有給姚文中勸止的機會,繼續說道:“我已經安排人傳信老二了,他已經從齊州出發,很快就會到家了,你安排一下廚房做點吃的。下雨天,又是黑天,趕路不容易。”


    姚文中沒有說話,起身從老人的房間裏走了出來。


    與父親的對話,和與兒子的對話一樣,好像向來都這麽簡單,卻又不簡單。


    姚文中握了握拳頭,呢喃道:“不就歸真嗎,好像誰不是?”


    下一刻,在風雨雷電夜,世上又多出了一位第七境歸真境的大修士。


    白螺一杯酒,與謫仙共飲。


    屋子裏的老人一聲歎息,本來可以更高一些的大道,生生被走成了斷頭路。


    老人不禁感歎唏噓,當年一手牽著父親的手,一手要去夠玉清河邊柳樹枝的小男孩,終就還是長大了。男孩手上的柳樹枝也換成了腰上的紫電劍。


    再也沒有柳枝,再也沒有少年。


    姚文中對著如漆黑夜,叩首三次,轉身離去。


    回家,總是一個令人心動的詞語,也是一個攝人心魂的行動。老二的回來為寧靜的夜晚增添了生氣。


    十多年前,張先生曾經調侃老人說道,龍生兩子,各不相同。老大姚文中是窩裏慫,外邊橫;老二姚文華是窩裏橫,外邊慫。


    下人們早就準備好了一桌子好菜,還溫了一壺陳釀的琅玡台,老人和姚文中陪著姚文華一起坐在圓桌上。


    老人抽了口旱煙,說道:“老二,就衝你能趕回來,就很好了。”


    姚文華端起一杯酒,敬了一下老人和姚文中,然後一飲而盡,低聲道:“爹,大哥,以前對不起啊。”


    老人又抽了口旱煙,輕聲道:“哪有當兒子的跟爹說什麽對不起,用不著。”


    姚文中咧咧嘴,岔開了話題,說道:“二弟,你說說看外麵的形勢。”


    姚文華說道:“完顏宗翰到齊州了。現在齊州城還有方莫言和韓企先兩個將侯,這樣大金王朝六宗帥九將侯就有三人了。而且聽說大金王朝王宮直接派了一路人馬過來,看來大金王朝時誌在必得。”


    姚文中說道:“二弟說的是。大金王朝底蘊深厚,這些年來,聽說他們成立了一個叫都藩司的機構,專門負責籠絡三教百家人士。我看此次出動的,肯定不止這些。”


    老人吐出一口唾沫,冷笑道:“幹你娘的大金王朝!”


    姚文華接著說道:“爹,大嵩王朝這邊,明麵上派了一行五人過來,而且是裝著給完顏宗翰送生成綱,暗地裏應該還派了一路人馬,不過具體情況不得而知。”


    姚文中說道:“最近鎮子裏來了很多人,回頭我都逐一跟你說一下。”


    姚文華問道:“爹,大哥,另外兩家是啥個意思?”


    姚文中說道:“父親正在跟那兩位談。”


    老人突然將煙杆放下,望向文中、文華,開始發呆,最後愧疚道:“爹這輩子沒啥本事,沒讓你們過上半天好日子,爹心裏頭……”


    姚文華說道:“爹不是我說你啊,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還說這些有的沒的。對了,大哥,我想明天去看看娘。在外這些年,我一直帶著些布袋子,走到一個地方,總想著找那好的地界抔幾抔土,裝在袋子裏,帶回來給娘的墳頭添一添,給娘看一看,好讓娘知道孩兒在外過得很好。”


    少小離家,兒行千裏母擔憂。


    難忘孤墳,兒想娘來難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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