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入左廂, 蘇靈雨已是一身清爽。君漪凰正靠在榻上看書, 見她披散長發僅作褻衣進來,不禁長眉又皺,道:“你既要歇, 怎地又來了。我已讓人將秦羽閣收拾出來了,寰月沒告訴你麽?”


    “秦羽閣冷清得緊, 哪裏比得上姐姐這裏。”蘇靈雨一臉嬉笑,自顧坐上內室裏的床沿, 以指作梳兀自梳理自己一頭青絲。


    “你一貫愛清淨我才叫人收拾的秦羽閣——”君漪凰今日本就心情不佳, 被蘇靈雨連番逗弄止不住薄怒起來,強自壓了壓,起身冷冷道:“罷了, 你愛這裏我讓你, 我走便是。”


    “姐姐,方才青綃替我篦發, 道我都有白發了。”蘇靈雨也沒去攔, 隻是在君漪凰要出門的當口,忽地幽幽一歎,滿是自哀自憐之意。


    君漪凰回頭一瞧,蘇靈雨正握著一把光滑如緞的發梢垂首怔怔瞧著,滿麵落寞。再思及她連日伺候在南詔帝身邊, 麵上風光無限,底下說話做事卻須得時時謹慎處處小心,心頭忍不住微軟, 轉身過去輕撫她頭頂,淡淡道:“這紅塵世間誰人能永保青春不老?一生總有白頭時,你我皆是一樣。”


    “是麽?我怎從沒瞧出姐姐有白發?容我仔細瞧瞧。”眼角瞥到君漪凰衣擺,蘇靈雨唇角挑起一抹笑,陡然伸臂一把摟住麵前的纖細腰身,一個轉身,將君漪凰整個人壓在床上。


    君漪凰何曾料及蘇靈雨這番動作,驚叫一聲隻覺眼前天翻地覆,再回過神便見著一張秀美的臉近在咫尺,眼中滿是詭計得逞的得意,哪有半分失落落寞。


    “蘇靈雨你!”


    “白發我倒是沒見著,姐姐青絲如墨如黛,哪裏來的白發?不過姐姐摟著好軟——我以前竟沒發現!”蘇靈雨雙臂直如鐵箍,牢牢抱著君漪凰,根本不容她掙紮起身,螓首更是在君漪凰下巴胸前來回亂蹭,仿若貓崽一般。


    “……”君漪凰縱是滿腹怒火,也被蘇靈雨蹭得消了大半。哭笑不得瞧著那貴為妃嬪的女子毫無人前端莊模樣,無奈長歎道:“你究竟要如何?”


    蘇靈雨不再動,雙手卻絲毫未鬆,用臉頰緊貼君漪凰桃腮,片刻後緩緩道:“君姐,國邦之戰我無能為力,但在這南塘後宮,諸事總有我在。”


    君漪凰一怔,忽覺鼻腔酸楚,強壓的情緒竟被這句話撩動,直如驚濤駭浪翻湧不休。


    “寰月這個多嘴的丫頭。”


    “我們幾乎朝日相見,你心有不悅當我看不出來麽?”蘇靈雨撐起半身,定定瞧著君漪凰:“君姐,在這後宮之中,你我人前作假難道還不夠麽?你在我前何必如此?”


    君漪凰一時無言以對,唯有默然回望。


    床榻避窗,光影至此已頗暗。蘇靈雨洗淨鉛華的麵容柔美,杏目眼波流轉,乍一看多情似水,瞳中卻極黑,沉沉宛若一潭深水,隱在暗處教人看不清其中意味。


    君漪凰昔日獨掌後宮三千佳麗,陰謀陽謀經曆無數,加之性子廉靜寡欲,對何事何物皆是淡然以對,不懼不避。如今與蘇靈雨對視,君漪凰心中卻是微悸,將臉轉朝一邊。


    “齊郡遠在千裏,我父母也隔於牆外。你我已然注定老死於此,若不真心相依,這後世數十載卻要怎樣才過得下去?”


    君漪凰半晌不語,過了好會才伸手輕推蘇靈雨,淡淡道:“你先起來,好好說話,這樣子成何體統。”


    這次蘇靈雨不再堅持,撐起身子順勢滾入床榻內裏。君漪凰站起身,拂了拂被蘇靈雨拉扯淩亂的衣衫,道:“你先歇吧,我去園子裏走走。”


    腳步未及邁出,腰間又是一緊。一雙藕臂纏過腰肢,後背傳來蘇靈雨軟綿綿的音調:“君君,陪我一起。”


    “我不想……”


    “方才我來時你分明就在打盹,哪裏不想?”語罷,蘇靈雨不管不顧便拉扯君漪凰外衫:“你縱要出去也需更衣,不若寬衣陪我歇息,待會起來再穿就是。”


    君漪凰手忙腳亂挽救自己衣衫,但蘇靈雨顯是鐵了心,眼看一套好好的外衫幾乎要被蘇靈雨扯得稀爛,再見蘇靈雨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君漪凰隻得放棄。


    “行了,我陪你就是,別扯了。再扯這套衣衫還能穿麽?!”


    “你又不缺,再說前日我不是才吩咐宮裏人送來兩匹蜀錦。若是不夠我晚些讓青綃再拿上兩匹來!”


    “你今日是怎地了,盡使小孩子脾氣。”君漪凰搖頭,隻覺對麵前這女子實是無計可施。


    開口輕喚,隨時侯在門外的寰月應聲而入,麻利的替君漪凰寬衣。君漪凰輕輕躺上床榻外側,斜睨蘇靈雨道:“可如你的願了。還不閉睡?”


    “等會兒。”蘇靈雨神秘一笑,片刻後退出廂房的寰月去而複返,手中多了個托盤。


    君漪凰一聞到味道,臉色就驀地沉了下來。


    方才趁著蘇靈雨沐浴,君漪凰已命人將房中的藥端出去倒了。此刻寰月手中盤上散出的味道無比熟悉,竟與之前送來的藥一模一樣。


    “拿出去!”


    “放下吧。”寰月被君漪凰一聲冷喝驚得一顫,正在兩難之際,見蘇靈雨指尖指向床頭幾案。寰月偷偷瞄向君漪凰,大著膽子放下藥碗,便如驚弓之鳥快速退出內室。


    “這才是你非糾纏著留下來的原因吧?”君漪凰冷冷瞪視蘇靈雨。


    蘇靈雨宛若未覺,伸臂越過君漪凰,端起藥碗,輕輕攪動湯勺,輕聲道:“你這病都半月有餘了。本不是什麽大病,你偏生藥水不沾,拖到這時候。入了秋天氣易變,不趁著現在趕緊治,再不小心受了寒怎麽辦?你非要試試我那次差點命喪黃泉的滋味才開心麽?”


    “我不喝!”


    “真的不苦,我讓寰月拿了蜜餞來,一放嘴裏滿口生甜,藥味是半點都留不下的。”


    “不喝。”


    任是蘇靈雨舌綻蓮花,君漪凰一概回以兩字。望著君漪凰閉得死緊的唇,即便是機智百出的蘇靈雨也沒轍了。


    “我陪你喝好不好?你瞧,真的不苦。”蘇靈雨就著藥勺啜了一口,藥材的澀味頓時溢滿口內,她卻不能露出半點端倪,麵上還得擠出一抹淺笑,將盛滿湯藥的勺子遞到君漪凰唇邊:“你試試,若是苦得受不了你吐了就是。”


    君漪凰看著蘇靈雨的笑,將信將疑,檀口輕張,來不及疑問,一個勺子就塞入一半,隨即一股苦如心肺的液體順著藥勺直入口中。


    君漪凰忙不迭的推拒,隻是等掙紮成功,勺中藥液已有大半咽了下去。君漪凰方要大怒,嘴裏又多了一樣東西,頓時滿口都是香甜的味道。


    “蜜餞我讓寰月撕碎了,甜味出得快,也不易飽,免得你吃多了膩味。這樣是不是不苦了?”


    君漪凰瞧著蘇靈雨,她顧著喂藥,唇角還留有藥漬未及擦拭,更顧不得吃蜜餞掩去苦味,如今卻是眼巴巴的舉著藥勺子,隻盼自己說聲‘是’。


    早在離開母後,離開齊郡便隱藏甚至遺忘的柔軟心思被觸及挑撥,讓君漪凰猶豫數次後,終於艱難點頭。


    “……你陪我喝。”


    “好。”蘇靈雨如聞天籟,迫不及待將勺中藥咽下,再次舀滿遞到君漪凰唇前。


    這次君漪凰不再掙紮,乖乖張嘴喝了下去。


    兩人一人一勺,不過盞茶時分藥碗就見了底。蘇靈雨將空盞接了君漪凰漱口吐出來的淨水,又將一大粒蜜餞送入君漪凰口中,這才如蒙大赦放下碗來。


    “若是淑妃怕苦不肯吃藥的消息傳了出去,怕是這整個南塘後宮都要笑死了。”


    “……”


    君漪凰雙眼微眯,正待發難。蘇靈雨卻是見著勢頭不對,一溜煙鑽入被中:“我已讓青綃回去替我拿衣衫了,這幾日我就同你一起,等你病好了才回去。在陛下身邊伺疾這幾日我實是乏了,先睡了。”


    見蘇靈雨倒頭閉眼裝睡,君漪凰噎在喉中的話隻得咽了回去。


    興許真是乏了,片刻後蘇靈雨就沉沉睡去。就著透入旁側的隱約光線,君漪凰能清晰瞧出蘇靈雨卸下妝容後眼下淡淡的黑痕。


    口中仍彌漫著淡淡苦味,君漪凰側身去尋盤中餘下的蜜餞,卻瞧見那個喝空了的藥碗與其中的藥勺。


    勺上尚殘留著些許藥液,君漪凰鬼使神差般拿起,湊在眼前。


    方才蘇靈雨就是用這柄藥勺與她喝藥的……


    臉頰忽地沒來由一熱,君漪凰神色慌亂的放回藥勺,胡亂咽下一個蜜餞,連漱口也忘了,匆匆躺下。


    藥中本就有摻有安神的藥材,君漪凰也確是有些倦了,閉目沒多久不知不覺就墜入暗沉之中。


    她旁側本早睡去的蘇靈雨這時卻睜開了眼。小心撐起半個身子,湊近君漪凰旁側,盯著已然熟睡的君漪凰,蘇靈雨再不掩飾眸子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臨空描摹著君漪凰的麵容唇鼻。


    “君君……”


    一聲微乎其微的歎息,消散在床榻之側,虛空之中,宛若從未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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