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悄無聲息滑開, 濃鬱的活人陽氣從縫隙裏泄出。


    在鏡外抓心撓肝的成傀以及一幹傀群, 被刺激得引頸高吼。傀在成傀的指揮下一窩蜂撲向鏡隙,生怕慢了半步少撕一塊肉。


    等著它們的不是鮮美的人體和渴望的魂魄,而是一蓬紅得刺目的火焰。火鳥攜著白素荷的怒意, 翱叫著擠出縫隙揮翅而出,但凡過處炙烈的罡火紛紛點燃傀寄居的屍體。傀本能地退散躲避, 互相推搡,把木質的書架和腐朽的紙頁全部點燃, 轉瞬間書閣中就成為烈火熊熊的阿鼻地獄, 僅餘下中間一條供人通行的狹窄通道在高溫中扭曲顫抖,苟延殘喘。


    借著火鳥掩護,藍醉和白素荷快速穿過還沒燃起的通道, 後麵跟著各自背著蒙箏和熱依木的容家兄弟, 以及緊緊拉扯著容玖衣角眼淚汪汪始終強忍不哭的坎吉。


    夏若卿早在火鳥飛出的一刻就退出了書閣。她身上的九重斂衣經曆了一路的摩擦和媼的搗亂後已經碎裂殆盡,纖細的身軀盤在牆頭, 頭顱高昂, 與盤旋在庭院上方的火鳥對峙。


    傀絲無窮無盡地從夏若卿口中吐出,遮天蔽日,四麵飛舞,將它密不透風地圍在中央。火鳥每展翅而過,兩者相觸, 就發出一連串劈啪炸裂的聲響,烈焰乍暗,傀絲盡毀。


    火鳥兩翅燃盡, 在天際飄搖如雨中花、海中舟,成傀的傀絲也不真的是無窮無盡,隨著大把被火鳥點燃,愈見稀薄,以致裹住夏若卿的傀繭四麵漏風,左支右拙。


    這是一人一傀精神力的比試,沒人插得上手。


    藍醉護在白素荷身側,膽戰心驚地提防媼神出鬼沒地枝條。但或許是蒙箏的契約見效,那不知所謂的上古神獸再沒出來搗亂,隨便活人妖傀在自己肚皮上鬧得天翻地覆,繼續臥倒睡它的大頭覺。


    白素荷的臉色白裏透青,豆大的汗珠子一串串往下滴落,滑入衣領。她先前被媼卷走時拚命一搏,本來就不適合再用術法,現在也不過是勉力為之,身體根本承受不住,五髒六腑都像是著了火,與背後書閣的大火融為一體,把她內裏外表都烤了個通透。


    成傀發現了白素荷大廈將傾,決定孤注一擲,把身周的傀絲收縮成束,再不留一絲一縷保護自己,配合嘴裏吐出的絲,織成一道天羅地網,鋪天蓋地罩向顫抖不已的火鳥,大有一舉把火鳥裹入其中,斬草除根的味道。


    白素荷眼前陣陣發黑,腦子裏斷續出現無意識的片段。她知道這是身體崩潰即將昏厥的前兆,但她更知道她不能倒下。


    她一旦倒下,在場人再沒人能抗衡這非人非鬼的妖獸,所有人都會被傀絲控製成為成傀傀儡;君漪凰生世魂魄不全,終將灰飛煙滅;蒙箏與媼簽訂的契約作廢,毀約的結果必定是魂魄被媼吞噬,再無輪回。


    失敗的結果,她承受不了。


    “藍醉,刀。”


    藍醉依言把匕首遞給白素荷,還以為她能來個空中控刀斬妖傀的把戲,不料白素荷提起匕首反手就在自己手掌上劃了一刀,猩紅血液爭前恐後從深長的傷口裏噴濺而出。


    “白姐!”


    傷痛讓白素荷混沌的神智為之一清,手中匕首在劃破手掌後毫不停頓,順著中衣袖口往下拉扯。即便是千年不朽的秣絲錦,也禁不住刀鋒這樣撕扯,立刻一裂成二,露出藕色的手臂。


    白素荷沉眸凝色,匕首刀尖在小臂上遊走,以刀作筆,以肉作紙,以血作墨,頃刻就在手臂上畫出一道眼花繚亂的鬼畫符。


    “吾之血肉加持,燃魂點魄,引天地罡火,焚萬物邪祟!去!”


    一串金符從白素荷血肉模糊的手臂上隨著咒語飛舞而出,妙曼地在平地打了個旋,見縫穿針地鑽過傀絲間狹小空隙,纏上火鳥兩翼。


    火翼陡展,零落依稀的火羽刹那恢複豐毛順滑的兩翅,火鳥數聲清啼,翅膀來去如風,竟然把靠近的傀絲全部揮開,火羽箭也似脫離了火鳥身軀,噴向四周,將亟欲縮回的傀絲盡數點燃。


    空氣中充斥著難聞的焦臭味道,傀絲在焰火中燃出淺藍的顏色,蠕動著化為灰燼。


    成傀盤在牆頭,眼看變故突生,奄奄一息的火鳥驟然反撲,,被血肉金符加持過的火鳥化身為涅火鳳,尖喙長爪,來時凶猛。成傀憤怒地嘶吼兩聲,卻知道自己敵不過,身軀一滑越過石牆消失在牆頭另一側。


    藍醉哪裏會容成傀帶著夏若卿的屍體就這麽跑了,迅速蹬上牆頭,卻瞬間呆若木雞。書閣牆外本來還有兩重院落,而後才是閑人行走的青石長街。此時此刻牆外的院落房屋全部消失不見,隻餘下一個個千瘡百孔的深坑。除了幾塊零散得分不出形狀的木頭架子,完全看不出曾經建築的痕跡。那些坑有的空洞幽暗,宛若通往地府黃泉,有的則還杵著纖細的暗紋藤蔓,藤蔓的另一頭穿插在眾多身披鎧甲的行屍走肉體內,饑渴地吮吸著腐敗的血肉和隱在裏麵的傀。


    顯然如果蒙箏的契約再稍晚一步,麵目全非的就不止牆外的兩重院落,被穿在媼眾多觸須上的也不是傀,而是他們。


    至於夏若卿,不過眨眼的時間居然蹤跡全無,隱沒在一片殘桓斷壁裏,不知所蹤。


    白素荷的火鳳隨著成傀也飛出牆外,舍不得放棄傀縮回地底的藤蔓枝條霎時拔起一截,角度全部對準來回動作的火鳳,似又想群起而攻之。砂石從枝條上抖落,濺起一片塵灰蒙蒙。白素荷並不畏懼,依舊指揮著火鳳尋找成傀的蹤影。這麽短的時間裏就算成傀速度太快也不可能脫離他們的視線,最大的可能就是躲到了枝條下方的空洞裏。


    枝條終究還是放棄了敵對姿態,懨懨地從傀屍體裏縮回觸須,魚貫有序地藏回地底深處。


    火鳳逼近地麵,兩翼展開,籠罩了兩個院落的殘骸,流火的尾翼變本加厲,分出許多繩索般的火線,探進地穴裏,來回搜尋,從天上到地下把這片區域包圍得風雨不透。成傀本想跟媼一樣深入地底,卻沒來得及跑就被火鳳截住,被逼得忍無可忍,隻得又從另一側火焰稍稀的地穴裏鑽出來。


    白素荷再見成傀,一聲冷笑,對藍醉道:“你們都去準備連弩,越快越好。”


    藍醉擔憂地看著她臉色:“你一個人沒問題?”


    白素荷:“你們在這又能幹什麽?”


    話糙理不糙,藍醉對白素荷的直接早習慣了,對旁人一招呼,從火鳳讓出的缺口中率先奔向吊橋。


    燃魂點魄,白素荷的術法用得行雲流水,把一隻火鳳舞得上天入地,要不是顧忌君漪凰的魂魄,早把對方燒成飛灰。


    成傀在火圈中被逼得團團亂轉,吼叫一聲緊似一聲,卻並沒什麽用,傀絲不是一朝一夕說有就有的,傀群一半葬身火海一半被媼吞噬,曾與它簽訂契約的媼也臥在地底裝聾作啞。成傀看著白素荷站在牆頭,背後書閣徹底淪落成火海,連帶附近精雕細琢的建築也被火舌快速舔舐吞咽,她織花描銀的北燕衣袍在牆頭火浪下獵獵飛舞,似乎隨時都會栽落到火裏去,卻怎麽都掉不下去,惱恨之下,竟直起嗓子含糊一字一頓叫起來:“勺(燒)……撕(死)……泥(你)……”


    白素荷笑得更冷:“你居然還記得怎麽說漢話?誰先死還不一定。”


    成傀又吼:“混(魂)破(魄)然(燃)盡……撕(死)……撕(死)!”


    白素荷無動於衷。


    成傀停頓片刻,換上哀求語調:“封(放)……鍋(過)……哦(我)……”


    白素荷望著那張被焰火熏得漆黑,似熟悉又陌生的臉,露出依稀曾見的楚楚可憐。


    成傀從白素荷的眼中發現了不同於殺氣的情緒,仿佛抓住一線生機:“球……球……”


    白素荷垂眸,搖頭:“你不是她。她已經跟媼定了契約,見不到了。”


    成傀:“……”


    時間漫長得讀秒如分,白素荷迫切地望著遠方,及至吊橋那頭照明彈強光一閃,她終於落下一顆心,揮手讓出一方道路。


    成傀明知道那頭是個大坑等著它跳,它依舊不得不跳,不管怎樣都比在這裏被烤得五髒俱焚的好,隻能一路沿著白素荷控製的方向,筆直而行。


    路途忐忑不平,但終有到頭的地方,那處盡頭停著四具還算完好的諸葛連弩,對準了夏若卿的四肢頭顱。


    成傀溢出一聲絕望吼叫,它曾在千年前經曆過這些由齊郡鍛造出來的威力無窮的諸葛連弩,太清楚它穿牆入石的威力,待想退時,已經遲了。


    兒臂粗的箭矢被機簧觸發,發出穿雲裂石的嗚嗚聲,鋪天蓋地地射向成傀。成傀還想再躲,箭矢飛到一半中間又是一陣細碎機簧聲,後半脫落,前方的三角箭受到二度衝擊,加速飛至,把夏若卿釘死在石屋牆上。


    夏若卿幾乎被射成一隻遍體箭矢的刺蝟,以扭曲的身姿凝固在最後一瞬。藍醉和容十三迅速移到旁邊架好的備用連弩邊,嚴陣以待。


    隔了許久,夏若卿的前胸居然微微一拱,拱起的幅度很小,幾乎像是屍體抽搐。又過良久,一條細長無鱗的白蛇沿著牆根循著夜色小心遊走,直至遊出十多米,還以為成功金蟬脫殼,不想天際飛來一把火,把它從頭燒到尾,一寸都沒放過。


    白素荷終於沿著牆滑坐在地上,看著兀自在火焰裏掙紮的成傀,嗤笑道:“我說過,誰先死還不一定的。”


    血線順著白素荷的唇角淌個不停,容十三和容玖忙過去扶住不讓她再亂來。藍醉聽到容家兄弟說了“沒事”,這才把視線調轉向夏若卿屍體方向,身體居然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夏若卿左手掌在眾人的刻意保護下,奇跡地保留下原本模樣。一枚深碧色的翡翠戒指套在她纖細的手指上,無聲隱瞞著它沉澱了千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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