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子說得又快又急, 初時蘇靈雨還沒反應過來, 直至聽到“魂魄不全”、“怨憤積鬱為惡靈,神智全失,嗜殺成性”這兩句, 耳邊電閃雷鳴,身形一晃沿著石像坐倒在地。


    “夫人!”黑衣女子上前扶住她, 續到,“這可不是能讓你暈倒安歇的地方, 有件事你得下個決斷。”


    蘇靈雨睜著眼眸, 腦中轟隆隆地響成一片。耳側黑衣女子的語聲忽近忽遠,唯獨看見那張薄唇開合不停。


    漪凰的唇……也是淺薄色淡,有種好聞的桂花香氣。每逢我做錯事或不走心, 她便會抿緊了唇, 蹙著眉頭瞧我……


    黑衣女子說了半天,見蘇靈雨竟對著她發起怔來, 怒火上頭, 重重一指掐在她人中上。


    蘇靈雨劇痛襲來,終於渾身激靈,瞳孔猛地聚攏,澀然道:“白姑娘,我沒聽清, 勞煩你……再說一遍……”


    黑衣女子見她魂不守舍的模樣,心頭難能可貴地擠出些許同情,捺下性子重複了一遍:“我的本事破不了鎮魂鼎, 隻能壓製它一時。鎮魂鼎所在,陰魂怨氣與日俱增;陵主魂魄不全,且無法投胎轉世,亦會怨懟不斷。以怨生怨,經年累月陵主便會淪入惡鬼道,破墓而出,殺戮生靈。人死不入輪回地已違陰陽平和,為禍四方更是大逆天道,最終必遭天譴,或永墜阿鼻受炎冰酷刑,或魂消魄散歸於天地。”


    話說到此,黑衣女子也自覺太過玄幻,生怕蘇靈雨不信她:“……有些坊間傳說是真的,你最好信我。”


    蘇靈雨木然道:“白姑娘,你說吧,要怎麽做?”


    黑衣女子:“我方才進到主墓室了,也不知你們開罪的那位是想做什麽,在陵主棺槨外竟然弄了天光咒,似乎不願讓魂魄與肉身相合。不過這樣也好,否則陵主如今怕是都成行屍了,更難處置。我的意思是既破不了鎮魂鼎,不如先將陵主魂魄困於陵中。夫人你回去後最好與你開罪的那人好生商談,取回陵主失散的魂魄,再渡她投胎轉世。”


    商談?蘇靈雨惝恍迷離地想著,夏若卿都已死透了,還從何商談?


    夏若卿……夏若卿!


    “夫人?”黑衣女子見說著蘇靈雨竟又走神,剛待發火,背後一聲響動,一個人從地底跳出來,正是左望風。


    左望風見到三人,忙道:“可算找到你們了!那些惡鬼比預想的更險惡,了塵大師撐不住了!”


    黑衣女子與豐華臉色頓變,黑衣女子急急對蘇靈雨道:“你聽到了,時間緊迫,你最好快做決斷。取回魂魄不知費時長短,若陵主真淪入惡鬼道破墓而出開了殺戒,縱是神仙都救不回!”


    蘇靈雨被最後一句震得頭暈目眩,淒然道:“我還有斟酌的餘地麽?”


    豐華道長歎道:“夫人既做了決定,便先隨白姑娘出去罷,老道在墓道中書下道符後便來!”


    黑衣女子拉著左望風便往回走:“不成,外間不太平,她隨道長留在此處,我先與左公子去助了塵大師。”


    經過片刻喧鬧,墓室又歸寂然。豐華老道掏出紙符毛筆一應事物,點符成灰,融入硯中,頭也不抬,道:“夫人,這不過權宜之計,夫人不必過於介懷。道家講究萬物自然,應天道而行,終歸有解決之時。”


    蘇靈雨緊咬牙關,扶牆站起:“時辰緊迫,道長你……動手吧。”


    漪凰……恕我……暫不能留下陪你了……


    縱然夏若卿有萬般手段,總不會不留下一點痕跡,我定會去尋回你失落的魂魄,讓你平安轉世。


    漪凰,等我。


    陵中森冷如故,晝夜難分。


    君漪凰渾渾噩噩浮在半空,仿佛聽得故人聲響,隨即又道是自己癡迷。


    此間早來回無數遍,石陵土窟,本是葬已故之人的所在,如何會來人聲?


    她已然死了,送葬入陵。


    無論願或不願,這是事實。


    再也……見不到那張巧笑倩兮的容顏,那個對外謹慎對己卻清澈如流水,一心維護自己的人了……


    雨兒……


    君漪凰停在交錯如麻的墓道中,這是為了防人竊墓的機關,對她卻無甚用處。


    穿過層層石壁,君漪凰極為厭惡這種與外物相融再分離的感覺,浮了一段,卻左右茫然,不知該去往何方。


    在哪裏……又有什麽不同?


    “道長,還需多久?”


    清淺溫柔而熟悉的語聲自石壁那頭響起,君漪凰如遭雷擊,愣在當場。


    “快了,隻餘下這一壁了。”


    君漪凰過壁而出,手臂掃過一方壁畫邊角,便是陣陣火燒火燎的痛楚。


    痛楚……她……竟還會痛?


    那頭站在石板上,盈盈而立的女子,不是日思夜想的蘇靈雨又是誰?


    莫非……她還活著?莫非……所有不過噩夢一場?


    君漪凰站在墓道這頭,大驚大喜之餘,須臾間不知今夕是何夕,何事是真?何事又為假?


    “雨兒,雨兒!”


    蘇靈雨:“這符咒當真能……將她困在陵中?”


    豐華:“老道這點本事還是有的,夫人大可放心。”


    君漪凰一字一句聽得分明,連在一起卻怎麽都不明白其中意思,欲靠近些許,但空蕩的道中卻不知何時起布起一道無形的壁壘,讓她跨越不得。


    “雨兒,你在說什麽……?”君漪凰伸出手指敲打,卻無論如何破不開。


    為何……要將我困在陵中……?


    “雨兒!雨兒!”


    對麵的女子似是心有所感,抬頭望向盡頭,放眼過處,何來人影?


    蘇靈雨自嘲而笑,低頭道:“還請道長費心,萬不能讓她出去。”


    雨兒……?


    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君漪凰垂下手指,怔怔瞧著老者收完最後一筆,他所寫的符咒瞬間隱入壁畫內,仿佛從未出現過。


    蘇靈雨回頭再望一眼,旋即回頭,決絕而行。


    漪凰,等我。


    墓道又複漆黑,人去樓空,唯有餘音嫋繞耳邊不覺。


    猶記花間一眼,一眼萬年。


    猶記來者立於雨中,青絲濕透。


    猶記深夜援救,她撲在懷中,瑟瑟而抖。


    猶記支頰淺笑,慵懶喚道:漪凰。


    猶記偶爾醒來,便見她伏在榻側,淚如雨落。


    還請道長費心,萬不能讓她出去。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雨兒。


    雨兒……


    蘇靈雨!


    蘇靈雨驚坐而起,撫著胸口,冷汗津津。


    青綃忙放下手中女紅,坐到榻側替蘇靈雨擦拭額角:“娘娘,又做噩夢了麽?”


    蘇靈雨似還沉浸夢中,倚在背靠上,雙目無神。自君漪凰薨逝後不過二個月,她已瘦得筋骨畢現,以前被君漪凰細心將養得圓潤的模樣一去不複返。


    “娘娘……”青綃眼中滿是擔憂,“您才睡了半個時辰,再歇會罷。您這樣……身子怎麽撐得住?”


    “我夢見漪凰了。”蘇靈雨垂下眸子,掩去眼中淚光,“她喚我的名字,她說她恨我。”


    “青綃,我是不是做錯了?那陵中這麽冷,這麽靜,她一個困在裏麵,多麽可憐。我該陪著她的,也不至於……如今一事無成,連再去瞧她也做不到了。”


    “娘娘,您是為淑妃娘娘好,她不會怪你的……”青綃實是找不到話安慰蘇靈雨,唯有反複這句。


    “左副統領那……還是沒辦法麽?”


    青綃黯然搖頭,蘇靈雨自君漪凰陵中歸來不過七日,黑刹軍那邊便生了變故。據悉似是黑刹軍的副統帥的意中人本是夏若卿奶媽之女,按親眷算應是夏若卿表妹。此女一家怕被夏家之事牽連,喬裝逃離都城,打算投奔黑刹軍副統帥,卻不知何處漏了風聲,被南詔帝下旨緝拿。這一家奔逃時慌不擇路,馬車墜落崖底,死無全屍。黑刹軍副統領對夏若卿這位表妹一見鍾情,感情頗深,聞訊怒而連夜殺了正統領,率領一幹手下投奔敵軍左淮,並助左淮突入黑刹軍寨,至此,南塘天險淮江失守,左淮軍一路勢如破竹,直逼費城。


    與此同時,遁入空門的圓鏡一直靜候夏若卿佳音,不料等來的卻是夏若卿死訊。圓鏡本已隱忍多年,此番抱的便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聽聞黑刹之變,南詔帝應接不暇,他認為機不可失,當即聯動早前已互通消息的嶽門、虎躍、常明三軍主將,奪了杜陵至五常以北之境,叛出南塘,自封杜陵大都督,持兵對都城虎視眈眈。


    南詔帝因夏家一事牽連極廣,朝堂不滿不安者甚眾,加之圓鏡、黑刹之變,南塘境內流民義軍四起,整個南塘已是風雨飄搖,危如累卵。


    在此境況下,宮中甚至已有宮人潛逃離宮,南詔帝震怒之餘下令嚴禁宮防,如今宮禁十八重,若無南詔帝手諭,便是一隻雀鳥都飛不出去。


    蘇靈雨回宮後便一心欲尋君漪凰魂魄下落,隻是夏若卿死後屍身便開始顯現桃花斑。南詔帝深恐她又有什麽詭術,忙令人將屍身移出後宮,本欲隨意尋個地方處置了,卻不料北燕新帝賀蘭祈遣使前來索要夏若卿屍身。南詔帝已是焦頭爛額,對夏若卿既不在意也不願為這等事再駁賀蘭祈麵子,隨口允了,正好將這禍害送走。


    隻是如此一來,蘇靈雨真是再找不到半點線索,蘇家不比夏家,不過一介文官,家中不過十數家丁,何來背景豢養死士?左望風雖也盡力幫忙尋人,不過天下大亂之際,許多世家都在全力保全自家,哪裏又會來插手這等閑事。


    蘇靈雨至此實已無計可施,本人被困宮廷一方,半步難離,唯有日夜瞧著杜陵方向,空自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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