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靈雨心思青綃都明了, 隻是她一介侍女, 除了反複囑托左望風外,也唯有小心跟著蘇靈雨身邊照料了。


    又是月餘,一道道消息傳回, 盡是噩耗。圓鏡揮軍三度衝擊狼牙嶺防線,都城北營及各部臨時召集的散兵雖三度擊退來者, 但同樣死傷慘重。北境子榆軍主將聞訊回援都城,卻在途中遭北燕伏擊, 大敗, 傷亡過半,餘者逃回畢陳,與北營殘部匯合, 退守陳關。


    與此同時, 左淮軍一路收編南塘流民,占據雲澤一帶。至此, 南塘國土大半淪陷, 西有左淮,南有圓鏡,北有北燕,餘國亦是虎視眈眈,亟欲分一杯羹。


    南詔帝早已無心進出後宮, 後宮上至妃嬪下至灑掃侍者,皆是惶惶不可終日,流言四起。


    這日蘇靈雨正坐在寢殿角榻上發怔, 青綃隨侍身側,珠簾響處,一個黃門不經通報就闖進殿來。青綃抬眼正要嗬斥,卻覺來人有些眼熟,再細看時,哪裏是什麽黃門,卻是曾有一麵之緣的左望風至交,名喚程歡。


    身著黃門打扮的程歡對蘇靈雨與青綃比劃手勢,回頭便關了殿門。青綃見狀心生不妙,疾步迎上急問:“左副統領怎樣了?”


    程歡低聲道:“不是望風怎樣,是你們要糟!陳關破了,信使一個時辰後便到。陳關之後一馬平川,再也無險可守,望風要我來通知寧昭儀和青綃姑娘,趕緊收拾幾件要緊的東西,趁信使還沒到,想法子混出宮去。否則——當今陛下的性子寧昭儀是知道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整座皇宮的人怕是都要隨著他陪葬!”


    青綃猶自驚疑:“你們消息怎地比軍中信使還快?”


    程歡:“江湖自有江湖的門道,青綃姑娘,你莫非還懷疑望風對你的心意不成?時間不多,你們盡快!”


    青綃回頭,還不及說話,蘇靈雨卻站起身淡淡道:“陳關遲早會破,沒什麽稀奇。青綃,你去收拾兩件換洗衣裳,多帶細軟,立即出宮,離開都城,越遠越好。”


    青綃應了,正要入內室,蘇靈雨又道:“隻收你的,不用管我。”


    青綃程歡同時大驚:“娘娘?”


    “你隻是個普通侍女,宮中守衛看在左副統領麵上或許能睜隻眼閉隻眼放你出去,而我……宮禁十八重,我常在陛下身邊,宮中侍衛對我容貌極為熟悉,我若與你們一起,一個都走不了。”蘇靈雨望向程歡,程歡識趣,先退出門外,蘇靈雨這才從手腕上褪下一個銀質雕花的鐲子,“青綃,這是漪凰贈與我防身的,乃是齊郡平邑司密製,機簧按下便可彈出吹毛斷發的薄刃,我用不著了,你留在身邊罷。”


    青綃已是淚流滿麵:“娘娘不走,奴婢也不走!”


    蘇靈雨勾唇淺笑:“左公子為人穩重,你這一生也算有了托付。青綃,你我名為主仆,我卻視你如親姐,無論北燕人也好,南塘人也罷,都沒什麽要緊。我這輩子困在這一方天地裏,什麽都做不了了,你若能平安離開,可否答應我兩件事?”


    蘇靈雨不等青綃答應,又兀自道:“其一是盡力尋找漪凰魂魄下落,隻是此事渺茫……你盡人事聽天命罷。其二便是等戰禍稍平後去再去見一次那位白姑娘,上次分別時白姑娘曾私下囑咐我若是長時間尋不到漪凰的魂魄,需去找她,她要放些東西入陵守住所有通往外界的口子,以免天長日久盜墓賊闖入陵中。豐華道長雖下得有禁製,卻隻對死魂有效,若是活人進去讓漪凰開了殺戒,後果不堪設想。青綃,你知道漪凰於我有何意義,此事切記,勿不可忘。”


    青綃哽噎道:“娘娘!”


    “我妝奩裏的東西你隨意取,別挑太稀罕的,容易惹人注目,銀錢全部拿去,多點身家傍身我也放心些。”


    程歡在門外半晌沒聽到動靜,輕叩兩下門扉提醒:“青綃姑娘!”


    蘇靈雨沉聲道:“還不快去!”


    蘇靈雨神色驟冷,青綃不敢再耽擱,宮中不便帶包裹,她隻得入內室匆匆換了身衣裳,又取了些許值錢的首飾藏在袖子,站在殿前,卻始終躊躇不願離開。


    蘇靈雨將人推到門邊,低喝:“趕緊走!”


    青綃站在門後猶自不放棄勸說:“娘娘!你就隨我一起走吧,未曾試過,怎知出不去!”


    蘇靈雨默然片刻,才苦笑道:“傻青綃,生機僅此一次,哪有重來的道理。走吧,我既不能活,你便替我活下去,我未盡之事,唯有托付你了。至於我……也有我的去處,你不用擔心。”


    青綃:“……”


    程歡早在門前急得抓耳撓腮,眼看時辰過了大半,再等不及,對蘇靈雨道了聲保重,強拖著青綃自角門快步離開。


    蘇靈雨倚著門扉,凝視天際一派雲蒸霞蔚的華麗金紫,不知想到什麽,唇畔竟挑起溫柔笑意,隨即撫平衣衫,提著裙擺款款踱出院門。


    自南塘敗訊頻傳,人心漸散,宮中禮度也沒了往日嚴謹,何況蘇靈雨束下不嚴,殿中侍女三三兩兩皆聚在一塊,彷徨日後出路。此刻蘇靈雨出來,揮手示意無需伺候,侍女們便也不再跟上,繼續各自的憂心。


    出了宮門,蘇靈雨沿著牆間小路徐徐而行,一路人疏草密,連這尚未波及戰火的深宮後苑中都呈現出蕭索頹敗之像,雕梁畫棟掩映處,已可見熟悉的紅牆翠瓦。


    禦筆題寫的“裕豐宮”三字依舊盤桓在匾額上龍飛鳳舞,蘇靈雨仰首靜默瞧了片刻,素手輕推,推開緊閉的宮門。


    君漪凰走得蹊蹺,裕豐宮失了主又負了不詳的名聲,這繁盛一時的宮殿如今隻餘下一二宮人照看打掃,再無人問津。蘇靈雨恐睹物思人,亦不願涉足,如今繞過影壁,見庭中景物依稀,故人卻早不知何方。


    “漪凰,我來了。”


    蘇靈雨徜徉在微高的草間,輕車熟路地在小徑間穿行。


    前方傳來掃帚與地麵接觸的沙沙聲,蘇靈雨循聲而去,便見一身素裙的寰月獨自一人掃著院中枯葉。


    寰月聽得腳步聲,回頭一看,嚇得忙放了掃帚,伏地便跪:“寧昭儀,奴婢不知昭儀駕到……”


    “起來罷,如今還有什麽昭儀不昭儀。”蘇靈雨失笑道,“寰月,若有關係能出宮,趁早走罷。”


    寰月訝然:“昭儀娘娘?”


    “裕豐宮……你收拾得很好,我替漪凰謝過了。我想自個留在這,你去罷。”蘇靈雨緩步走過依舊跪著的寰月,不再看她,徑直步入昔日她與君漪凰同居的主殿。


    寰月念舊,殿裏事物都擦得纖塵不染。蘇靈雨逐一撫過,憶起昔日在殿中與君漪凰度過的日子,眉梢眼底俱是笑意。


    案上的書冊還是疊得與君漪凰病起那日一樣,蘇靈雨抽出其中一本打開,內裏還夾著一張半成的人像,是她趁君漪凰睡著時偷摹的,本欲畫完後再給君漪凰。


    隻是再沒機會了。


    畫中人鳳眼緊閉,漆黑長發慵懶纏在枕間,平素雍容略帶嚴厲的眉目因入眠顯出幾分柔美。人像隻畫了臉型輪廓,唇與脖頸下還未及畫,那人便醒來,嚇得蘇靈雨將畫匆匆疊了藏在書頁間。


    蘇靈雨指尖撫在紙上,神情忽喜忽憂,一滴水珠落在紙張君漪凰眼角,緩緩暈開,恰似畫中人淚流。


    “漪凰,不哭,我這就來了。”


    蘇靈雨拿起燭台旁的火折子,放在幔帳下,紅光過,青煙起。


    火星迅速沿著幔帳蔓延,蘇靈雨退後數步,打量自己所為,臉上現出滿意笑容。


    她提著半成的人像,回到妝台前坐下,對背後漸起的烈焰宛若不覺,不疾不徐解開發髻,自妝奩中取出一把玉梳,點點梳直。


    “漪凰,我才不願給南詔帝陪葬,我燒了你的裕豐宮,你可會怪我?”


    “我知道你不會怪我的,任我怎麽鬧,你都不會怪我的……”


    “漪凰,我去不了了,你等我可好?”


    蘇靈雨掩唇咳了幾聲,臉頰因高熱熏成水粉色,她瞧著鏡中自己,手指漸漸移向耳後:“漪凰,今生緣盡於此,唯求來世再見了。”


    “漪凰,你要等我。”


    風過處,將院外一絲甜香卷入室內。


    蘇靈雨側首透過黑煙看去,見到主殿小院中那株高大的樹梢上結滿細碎黃花,風卷,花影亂,紛紛墜落。


    “漪凰,你看,你種的花,它謝了。”


    藍醉睜開眼,天光透過窗簾,照在她臉上。


    不用手摸,她也知道臉上已經濕成一片。


    閉眼深吸幾口氣,藍醉才翻身坐起,發了會呆,走向房間中央。


    掀開地板,藍醉一步步走下樓梯,樓梯下是一間恒溫恒濕所在,隻放了一件收藏。


    一幅畫。


    藍醉癡癡地盯著掛在牆上的畫,盯著畫中坐在主座上那名微醺女子的眉目鼻唇,每一縷發絲,每一絲風情。


    所有的一切,都映入她的眼,刻入她的心。


    “漪凰,這夢來得太遲了,不過……蘇靈雨沒有背叛你,從來沒有。”


    “而你,現在又在哪裏?”


    “漪凰,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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