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宮前


    楊得意伺候劉徹下得車來,便見了依著太後命令守護長門的期門軍執著刀楫,整齊跪下,轟然道,“參見皇上。”


    劉徹負手站在長門階前,反停住了腳步。楊得意心下有些奇怪,卻自己的分寸,不敢開口。


    過了一陣子,劉徹終於輕輕喟歎一聲,舉步跨進長門宮。


    進了般若殿,就聞見一陣熟悉的香味,琵琶聲零零落落,行著大禮的宮人跪了滿殿,依稀有些陌生的麵孔,不全是長門宮的舊人。


    內殿裏,劉初自得其樂的彈了一陣子琵琶,抬首問道,“娘親,下一段怎麽彈呢?”


    陳阿嬌無奈的看著道,“你手的姿勢都沒有對。”握著她的手帶著彈了一段,果然流暢動聽了許多。


    劉初便有些心灰,“細君沒有娘親指導,都彈的那麽好,為什麽我就不行了。”


    “你當細君便也是一天就會的麽?私下裏,她也練了好久呢。”陳阿嬌好笑道。


    劉徹站在簾外,含笑看著劉初斷斷續續卻不懈的彈著,似乎,和當年的阿嬌一樣,都沒有太高的音律天分,彈出來的調子,不比彈棉花高明多少。若是任何一個人在他麵前彈奏這樣水準的曲子,怕他就是不發脾氣,也是立刻就喊停的。唯有她們母女,在他前後的歲月,不自覺的容忍。


    “父皇,”劉初不經意的抬首,看見他。眼睛一亮,卻又冷哼一聲,撇過頭去。


    陳阿嬌便歎息一聲,轉過頭來,看劉徹掀簾,緩緩踱進來。


    “奴婢參見皇上。”綠衣跪下參拜。


    當是意料之中吧。麵容平靜如常的阿嬌,劉徹逡巡著阿嬌的容顏,明麵上雖被幽禁長門宮的阿嬌,實在沒有半點憔悴的樣子。


    “皇上不是去了上林苑了麽,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阿嬌淡淡問道。


    劉徹冷冷撇唇,道,“嬌嬌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父皇,”劉初心下有氣,用勁拉動琵琶琴弦,錚的一聲,在雪指上彈出一道血痕。“悅寧公主,”她似乎聽不見身邊綠衣的驚呼,固執的仰起臉,問道,“我的佳蘿姐姐呢?”


    ……縱然是劉徹也不免有些尷尬。隻得輕咳一聲,道,“父皇再為你派你一個奴婢好不好?”


    劉初看了他一會,抱著琵琶下了地,赤著足,連絲履也不穿,徑自出了殿。阿嬌看著皺眉,吩咐道,“綠衣,去盯著早早。”


    “是。”綠衣屈膝應道,有些憂慮的看了阿嬌一眼,隨著劉初而去。


    “嬌嬌,”劉徹沉默了一會,回身問道,“告訴朕,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鼓撰殿?”


    “皇上這是什麽意思?”阿嬌道,神情有些哀怨,有些無辜,“阿嬌早就與太後娘娘說了,是有內侍說奉太後娘娘的命令,宣阿嬌去長樂宮。太後娘娘的懿旨,縱然阿嬌也不敢違背,這才去的。”


    “嗬……”,劉徹冷笑,“母後少在嬌嬌回宮後見過你,這才會信嬌嬌的話。嬌嬌以為憑朕對嬌嬌的了解,會相信如今的嬌嬌連宣旨的內侍真假都沒有懷疑?”


    陳阿嬌麵無表情,許久之後才道,“阿嬌要謝謝皇上對我的看得起麽?”


    “嬌嬌的確聰明。”劉徹盯著她,眼神犀利,“如果是衛青之外的任何一個男子,如今的嬌嬌,大約不會如此輕鬆的被幽禁在長門宮,但偏偏是衛青。”


    這世上,每一個都不會相信,陳阿嬌會與衛青有任何的可能。王太後不相信,劉徹也不會相信。


    這一步棋雖險,但的確是相當高明。


    “嬌嬌,”劉徹歎道,“如果不是事實擺在眼前,朕無法相信,當年那麽單純天真的嬌嬌,如今也會了步步謀劃。”


    “人麽,總不能永遠單純天真下去,尤其在跌倒過後。”陳阿嬌心不在焉道,“皇上要知道,若不是衛子夫先對付我,我又何至於如此?”


    劉徹冷笑,“衛家的事,朕會另外處理,朕卻還是想不通,嬌嬌謀劃了一切,為什麽還會出現在鼓撰殿?”


    這樣,固然能進一步坐實衛青的罪名,卻也將自己陷入尷尬的境地。縱然人人心明如鏡,但身為後宮妃嬪,與外臣夜間獨處宮室,又如何避免的過懲處?


    “因為,”阿嬌回過頭去,聲音淡淡而蕭瑟,“阿嬌偏偏想看看,皇上會給阿嬌怎樣的懲處?”


    當年,高居後位的阿嬌,罪獲巫蠱,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而如今,身居長門,幾至一無所有的阿嬌,劉徹還能從她身上,奪去什麽?她真的,很想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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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長門宮出來,又去看了王太後,劉徹並沒有去任何一處妃嬪那裏,回到宣室殿,處理積壓的政務。


    “皇上,”楊得意挑了燈,上前輕聲道,“天晚了。”


    “唔,”劉徹回過神來,果見暮色漸漸籠罩。


    “聶蒙,”劉徹的臉陰晴不定,吩咐道,“你去期門軍那裏,把衛青帶來。”


    聶蒙靜靜的應了一聲,無聲退下。過了不久,帶著衛青上得殿來。


    “罪臣衛青參見皇上。”


    劉徹看著跪拜在殿下的衛青,一時間,心中有些感慨。脫去了元朔年間常見的戎裝華服,在監看下待了兩天,衛青的容色難免有些憔悴,卻不失英武,眉宇軒昂。


    “衛青,”劉徹冷冷道,“你可知罪?”


    衛青沉默了一陣,道,“臣不知。”


    在期門軍的這兩日,他也曾將事情翻來覆去的思考。衛皇後構陷陳娘娘,與他衛青私通宮妃,這兩樣罪名,到底哪一個對衛家的影響比較大。亦曾想過將錯就錯,拖下陳阿嬌,還姐姐一片得心應手的後宮天地。可是念及鼓撰殿裏那個氣質清絕的女子,不知為何,竟有點不忍。


    上元夜裏,那個女子在漆黑的殿中回過頭來,含笑道,“長平候既然已經進來了,莫非還存著全身而退的心思?”


    這分明是一個局中居罷了。


    他們以為他們方是設局人,卻不妨欲設計的獵物站在一邊,隱秘幽微的笑。


    隻是,陳阿嬌若是有著如此的智慧,又何至於在當年的宮鬥中,落敗的那樣慘刻。


    但凡沒有一個人堅定的保護,隻好,自己披荊斬棘。


    她既有著如此的心思,想必,已經有著準備,麵對後續來的任何突發狀況吧。何況,當今皇帝實在是英主,彼此的這些小把戲,又有哪些瞞的過他去?


    而衛子夫與衛青,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這麽多年來,還分得清彼此麽?


    “當日臣進長樂宮,的確是接了通報。並不知陳娘娘會在鼓撰殿裏。”衛青叩首道,“青所說俱是實情。”


    “朕相信你所說的實情,”劉徹冷笑一聲,聲音肅殺,“隻是,不過是一介官吏家下侍傳的消息,你堂堂大漢的大將軍便可以夜闖長樂宮,置宮規於不顧麽?”


    “更何況,若不是你衛家確有陰謀,憑長平候的機警,又如何會聽信他人的話?”


    衛青默然。道,“臣知罪了。”


    劉徹心下一片怒火,回過頭去,揮手道,“你……回你的長平候府吧。罰俸三年,若無事,不必來見朕了。”


    殿下,衛青握緊了拳,道輕輕叩了三首,沉重道,“罪臣告退,皇上,請保重。”


    待衛青走的遠了,楊得意方趕上前,道,“皇上,該用膳了。是否往那個娘娘處去。”


    劉徹搖首,聲音淡漠,道,“不必了,就在宣室殿用吧。另外,傳朕旨意,衛皇後管製後宮不力,更兼教弟無方。自行思過吧。”


    楊得意了然的看了皇帝背影一眼,深深低下頭去,應了一聲,是。


    衛家的人都處置了,那麽,阿嬌呢?


    劉徹便憶起長門宮旖旎的雪夜,再回頭,竟早已遠了。其實,嬌嬌,若朕真心要懲處,尚有太多選擇,但若是如此,隻怕,越發漸行漸遠吧。


    而這,是否是你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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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旨傳到椒房殿的時候,衛子夫正在彈琴。錚的一聲,宮弦斷了。


    “皇後娘娘,”采薇驚呼一聲,心下慘然,琴斷,從來都是不祥之兆。


    “本宮沒事。”衛子夫挺直了背脊。


    越是在這樣的時刻,越不能垮。因為,如果連自己都垮了,便是真的承認,輸的一敗塗地了。


    “長平候所說的那個傳話的侍從,少掌使府上可曾查出來?”


    采薇搖搖頭,“少掌使夫人翻遍了整個陳府,亦沒有尋到衛侯爺所說的人的蹤跡。”


    衛子夫的心便漸漸的沉下去。其實,本來就該料到啊。就如她吩咐下去傳旨蕭方和陳阿嬌的內侍,不也是消失了痕跡麽。本就不該,心存僥幸。


    “那麽,皇上是怎麽處置陳阿嬌的?”衛子夫撥著殘弦,心不在焉的問。


    “這……,”采薇采青互看一眼,都有些遲疑。


    衛子夫心下煩悶,怒道,“有什麽不可說的?”


    總不至於,無聲無息的揭過去吧?


    采青無奈,稟道,“皇上讓陳娘娘帶著悅寧公主,暫時回堂邑候府了。”


    衛子夫的心便乍然一空,仿佛所有出盡全身力道的拳,俱打進柔軟的棉花。精神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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