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五年,劉徹在上林苑做柏梁台,高數十丈,因以香柏為殿梁,由此得名。從柏梁台上俯瞰,上林風光,盡收眼底。


    柏梁台建成之日,劉徹於上設宴宴請朝中臣子,阿嬌陪同。


    “今日宴上,不論君臣,隻論文才。”劉徹興致頗高,言道,“每人做一句七言詩,以詩述職,能七言者始得上坐。”


    皇帝開了口,又並不是太難的事,眾人便都附和。阿嬌含笑在一邊看,道,“你們做詩吧,我便不參合了。”


    劉徹便言,“日月星辰和四時。”


    眾人按座位敘,依次是:


    驂駕駟馬從梁來。(梁王)


    郡國士馬羽林材,(大將軍)


    總領天下誠難治。(丞相)


    和撫四夷不易哉,(大將軍)


    刀筆之吏臣執之。(禦史大夫)


    撞鍾伐鼓聲中詩,(太常)


    宗室廣大日益滋。(宗正)


    周衛交戟禁不時,(衛尉)


    總領從官柏梁台。(光祿勳)


    平理請讞決嫌疑,(廷尉)


    修飾輿馬待駕來。(太仆)


    郡國吏功差次之,(大鴻臚)


    乘輿禦物主治之。(少府)


    陳粟萬石揚以箕,(大司農)


    徼道宮下隨討治。(執金吾)


    三輔盜賊天下危,(左馮翊)


    盜阻南山為民災。(右扶風)


    外家公主不可治,(京兆尹)


    椒房率更領其材。(詹事)


    蠻夷朝賀常會期,(典屬國)


    柱欀欂櫨相枝持。(大匠)


    枇杷橘栗桃李梅,(太官令)


    走狗逐兔張罘罳。(上林令)


    齒妃女唇甘如飴,(郭舍人)


    東方朔最後道,“迫窘詰屈幾窮哉。”起身向阿嬌拱手道,“臣聞陳娘娘亦是當世才女,值此敘詩之會,娘娘怎可不賦詩一句?”


    眾朝臣皆知這些年來陛下對陳娘娘的專寵,點頭附和。劉徹亦微笑著看著阿嬌,目光灼灼。阿嬌無奈道,“我若真做了,你可莫生氣。”


    劉徹嗤笑,“朕是那麽小氣的人麽?”


    身後的侍女上前將酒盅斟滿,阿嬌抿了一口,道,“長門寂寂車馬稀。”


    劉徹一怔,麵上笑容便慢慢淡了。


    “陛下,”楊得意走過來,輕聲道,“司馬相如求見。”


    劉徹把玩著手上夜光杯,漫不經心道,“宣他上來吧。”


    須臾,司馬相如上得前來,參拜後稟道,“臣奉命總領樂府,采集各地歌謠並整理、製訂樂譜,曆時兩年,終有小成。”


    “哦?”劉徹不免有了些興趣,瞥了阿嬌一眼,懶懶道,“正逢今日設宴,便著人唱兩首助興吧。”


    司馬相如含笑應道,“是。”回身吩咐了幾句,不一會兒,一個藍衣宮廷樂師捧琴而入,參拜道,“參見陛下,陳娘娘,各位大人。”


    劉徹點點頭,道,“揀幾首彈唱吧。”


    藍衣樂師低首應了一聲是。早有宮人為之在一邊設起琴座。他便安坐在上撫琴。琴聲泠泠作響,阿嬌便聽得他技巧之絢,猶在卓文君之上。起調激昂,猶如千軍萬馬奔騰,隻是琴音雖中正,到底沒有卓文君那一絲清渺的情思傾在裏麵,略略遜了一籌。


    琴音忽然低了下去,略略夾雜了一絲哀婉。


    他唱的是漢樂府中聞名的一首,戰城南。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野死諒不葬,俯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葦冥冥;


    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歌聲清亮,慷慨有聲,有踏馬匈奴之豪,易水人去之悲。劉徹亦不覺讚了一聲好字。道,“朕倒不知道樂府樂師中有這樣的人才,你叫什麽名字?”


    藍衣樂師便起身跪道,“小人樂府三等樂師李延年,叩謝陛下讚賞。”


    “李延年?”陳阿嬌不免一怔,這才仔細打量著台上跪著的此人。


    “是,陳娘娘。”李延年向阿嬌見禮,這才抬其頭來,態度不卑不亢。神采雖不及蕭方,但光華內斂,容顏柔美,一根藍色的發帶係著發,玉樹臨風。


    這,就是傾國傾城的李夫人的兄長啊。


    阿嬌在心裏默默計量,似乎,那位漢武朝第一寵妃,已經到了出場的年齡了。


    “嬌嬌,”劉徹不免側過身,問道,“怎麽了?”


    “沒事。”阿嬌微微一笑,問道,“李樂師是否有個妹妹?”


    李延年一怔,恭敬稟道,“是的。”


    “多大年紀?”


    “今年剛滿十八。”


    “唔,”阿嬌沉吟,見了劉徹探究的神色,微笑道,“我隻是想,像李樂師這樣的人才,他的妹妹,必是絕色的人兒了。”


    李延年遲疑半響,終道,“怎及的上娘娘風采。”


    “李姑娘芳華正茂,”阿嬌微微一笑,道,“可許了人沒有?”


    “並未。”李延年垂下眸去,道,“本來前些年,我這個做哥哥的就該為她打算了。但平陽長公主見其投緣,要了去陪她解悶,這是妹妹的福祉,但婚事,也就這麽耽擱下來了。”


    話說到這個份,憑著對自家姐姐的了解,劉徹便全盤通透,冷哼一聲,淡淡道,“下去吧。”


    李延年叩首謝恩,躬身退下。


    劉徹望著陳阿嬌悠然的神情,不知為何,心中一股怒火噴湧,道,“嬌嬌總是對朕沒有疑慮麽?”


    她怔了一下,道,“阿嬌不敢。”


    劉徹弗然起身,拂袖而去,帝王黑色尊貴的冕袍便在眾人視野裏拖曳出一個不善的背影。


    從元朔六年陳皇後歸長門,這是第一次,陛下表現出對陳皇後的怒意。


    陳阿嬌在台上眾臣的疑慮中依舊淡淡微笑,仿佛剛才九五之尊的怒意於她不過是梁上的一抹灰塵。“各位便先散了吧。”她起身道,轉身便下了台。


    從柏梁台便可以看見昆明池,浩瀚縹緲,水色如煙,尚有水軍操練,殺伐聲聲。


    “陳娘娘,”青衣內侍悄悄走來,低聲稟道,“陛下回信合殿去了。”


    陳阿嬌頷首,道,“知道了。”


    信合殿是上林苑的主殿,曆來陛下來到上林苑的居所。這次阿嬌隨劉徹前來,亦居與此。


    回到信合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宮人們在殿上點了兩排長燭。照的宮殿富麗堂皇,亮如白晝。


    “嬌嬌,”劉徹閉了目,問道,“你覺得,朕會帶回另一個衛子夫?”


    阿嬌伸了手,由侍女服飾換了衣裳。聞言不由一頓,半響道,“陛下性子喜新厭舊,阿嬌是知道的。”


    建元二年,由於衛子夫的出現,琴瑟相和的帝後間出現了的一道裂痕。


    劉徹輕輕攬過阿嬌,淡淡道,“有時候,朕寧願你像當年那樣哭鬧。”至少證明,朕真的擁有你。


    阿嬌不免嗤笑,“陛下倒真是矛盾。當年我哭鬧,可是惹陛下厭棄的很啊。”


    劉徹便不言語,吻上阿嬌的頸。阿嬌本能的一瑟,便察覺出他隱隱的怒氣來。


    雨落不上天,覆水難再收。有些東西,失去了,便是永遠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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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林苑的事,不久,平陽長公主便獲悉,坐在平陽侯府中,皺了眉。


    “娘親。”平陽候曹襄進來,道,“娘親,末兒有喜,孩兒讓她靜養,府裏的事,便煩勞娘親了。”


    劉末是梁王嫡女,前些年由平陽長公主與梁王作主,為她與曹襄完了婚,也算是締結一門親家。劉婧對這個兒媳婦還算滿意,精明能幹,也容的下曹襄先前的侍妾,隻是一直沒有嫡子。如今懷孕,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知道了。”劉婧皺眉道,“你去喚妍兒來。”


    元狩二年的事,雖然知情的人不多,劉婧卻視之為辱。雖然後來劉徹又賞下不少東西,以示對她這個長姐情分不變,但心高氣傲如她,如何咽的下這口氣。處心積慮尋找能夠壓下陳阿嬌美貌的女子,終於不負有心人,尋到了李延年之妹李妍。調教許久,隻等著到了明年,就可以獻給弟弟。憑著她對弟弟的了解,劉徹性子情薄,雖然如今迷戀阿嬌。但阿嬌畢竟年紀不輕,終有一日會遭厭棄。而李妍的年輕貌美,便是得到劉徹寵幸的最佳武器。


    如果兩條路都不通,劉婧握緊了拳,我平陽便要憑借自己的力量,開出第三條路來。


    誠然,李妍不可能再步上陳阿嬌與衛子夫那樣的高度。但,衛子夫如今已勢衰。而阿嬌,劉婧相信,隻要劉徹加諸阿嬌身上的寵愛不再,陳阿嬌,會跌的比元光五年更慘。


    陳阿嬌,劉婧淡淡微笑,我能夠送上衛子夫,毀了你第一次。就能夠送上李妍,毀你第二次。


    “長公主,”簾外傳來女子嬌如鶯啼的聲音,一雙雪白柔荑掀開簾子。淺紅色衣裳的少女翩然而入,抬起首來,容光硬生生襯的滿室珠寶都黯上一分。


    縱然身為女子,劉婧亦不由為之心折。


    這樣的女子,方稱的上傾國傾城吧。


    隻是,劉婧憶起上林苑裏陳阿嬌的問話。


    阿嬌怎麽會知道李妍的存在?


    難道,她費盡心思布下的這步棋,在別人眼底。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劉婧不免仔細打量著這個女子,青春濃豔,眉目間顯出的殷軟當真可以折了男人的魂魄。隻是,和陳阿嬌相比呢?


    她想起了記憶中雲淡風輕的清豔女子,不由得有點遲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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